吃完晚饭,伊湄要去理发逛街,珞珈要去活动中心接妹妹,两个人就分道扬镳了。
这一天佳惠阿姨上夜班,珞珈知道这个时间她不在家,于是领着妹妹上了楼。楼道很黑,她掏出钥匙刚要开门,黑暗中有人咳嗽了一声,把珞珈吓了一跳。
门边站着一个陌生的男人,四五十岁左右,大脸盘、小眼睛、戴一副黑框眼镜、穿一件深灰色的夹克,给人一种基层干部的印象。
珞珈止步问道:“您好,找哪位?”
“李佳惠在家吗?”
“不在。”
“沈伊湄呢?”
“逛街去了。”
基层干部打量着她:“那你是——?”
“我是租客。佳惠阿姨租给我一间房,我和妹妹住在这里。”
“你叫什么名字?”
“何珞珈。”
“我叫沈超。”他顿了一下,“我是沈伊湄的爸爸。”
珞珈的眉头皱了一下。据她所知,在伊湄十岁的时候佳惠就跟丈夫离婚了。那时伊湄的爸爸也在鹭川机床厂工作,是厂办主任,厂长身边的红人,一度很有些权力。后来下海经商挣了不少钱,在外面有了女人,经常夜不归宿,佳惠就跟他彻底闹掰了。没过多久他就把怀孕的小三扶正了,小三给他生了个儿子,三个人搬到深圳定居,与前妻一家再无任何来往。
伊湄本想开门进屋,转念一想,不知佳惠阿姨态度如何,不敢擅自作主让他进来,于是将钥匙悄悄握进掌心,轻声地说:“沈叔叔好。”
“嗯。”沈超注意到了她的小动作,脸上浮出一丝讥笑,“你在这住多久了?”
不知为何,珞珈觉得他的笑容很阴森,心里害怕,嘴也开始结巴:“三,三年了。”
见三个人站在门廊上老不进去,珞薇不高兴地嘟噜起来,嘴里发出奇怪的声音。
“怎么,”沈超观察着珞薇,完全没有离开的意思,“你们不打算进屋吗?”
珞珈只得打开门,沈超顺势踱进了客厅,打量完四壁后长叹一声:“唉,你佳惠阿姨是有多恨我,家具全换了,连墙都重刷了。”
“您是刚到鹭川吗?”珞珈把妹妹送进里屋后,给了他一瓶冰绿茶。见他一直站在客厅的正中央,寻思着是不是马上就要走了。
没想到他接过饮料后反而一屁股坐到了沙发上,慢吞吞地喝了起来,“前天到的,就住在前面的如家酒店。”
“您慢慢喝茶,我给伊湄打个电话,看她能不能早点回来。”珞珈有点招架不住,给伊湄发短信打电话半天也没人接。
“她大概是什么时候回来?”沈超问道,“伊湄?”
“一、两个小时吧。”
他看了看表,终于站起来说:“那我先走了,还有别的事,下次再来。”
珞珈松了一口气,忙说:“好的好的。”
沈超走到门口,忽然停步,转身问道:“对了,何——珞珈?你可以搬出去住吗?”
“啊?”
“佳惠阿姨可能没告诉过你,这个房子是单位分给我的,房产证上至今还写着我的名字。”
“您这趟回来,是来收……收房子的?”珞珈急着声音都发起抖来。
“这倒不是。我现在是一个人,单身,我想住回来,和佳惠、伊湄重新生活在一起。”
“……”
“请你尽快搬出去好吗?最好是明天。这一带应该有很多空房可以租。”
“……”
“当然,不要对佳惠说是我要求你搬的,就说是你自愿的。”他的语气里有种莫名的权威,没等珞珈回答,又客气地笑了笑,大步离开了。
珞珈郁闷地回到卧室,将一只枕头蒙住脸,对着天花板狠狠地嚎叫了两声。一旁的珞薇觉得有趣,也拿着枕头塞住自己的脸跟着乱嚎起来。珞珈看着半疯半痴的妹妹,有点想哭,泪水在眼眶里转了半天又被她硬生生地憋了回去。发泄是没有用的,不论身陷何处,只能继续前行。
佳惠阿姨很少提起这个家原来的男主人。她是个普通工人,能住上三室一厅两卫的房子完全是因为沈超是个处级干部。富贵发迹后,沈超在深圳的市中买了两套公寓,在郊区还拥有别墅,离婚时就没把这套半产权的房子看在眼里。至于现在怎么又成了“单身”,还要住回来,与佳惠母女挤在一起,难道是破产了?此外,珞珈也不清楚佳惠与沈超之间的感情到底有多深?即使到了中年,佳惠仍然美貌如花,身边也不乏追求者,她却从未再婚,独自抚养女儿长大,是不是说明沈超在她心中还有一席之地?
如果真是这样,珞珈就真不好意思继续住下去了,有妨碍沈家团圆之嫌。想到这里,她掏出手机开始在租房网上找房子,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一家合意的,铁门咣当一响,沈伊湄回来了。
珞珈连忙走到客厅,告诉她沈超来过了。
“他?”伊湄整张脸都皱了起来,“他来干嘛?”
“说是……想搬回来住。”
“奇怪。”伊湄懵了懵,“他不是在深圳吗?不是有老婆孩子吗?还回来干嘛?”
“我怎么知道?”
“我妈是不会让他住进来的。”伊湄若有所失地说。
“你爸对你应该还好吧?”
“嗯。小时候他还是蛮喜欢我的。”伊湄叹道,“他们离婚那阵,我妈不愿意告诉我为什么,只说是合不来。当时我可恨我妈了,觉得是她赶走了我爸。我爸搬走后,足足两个月我都没跟我妈说话。现在我长大了,也谈过恋爱了,唉,怎么说呢,女人了解女人——我爸妈这事儿,我站我妈这边。”
“沈叔叔就住在如家酒店,你要不要去看看?毕竟他是你爸?”珞珈小声问道。她自己父母早逝,特别渴望亲情。每次看到佳惠帮刚刚洗完澡的伊湄吹头发,她都羡慕到不行,幻想自己也有一个这样的妈妈就好了,温柔的手指在头顶上摸来摸去,一定是件特别舒服的事。
“算了,我跟我妈统一战线。我妈让我去我才去。”说罢又摇摇头,“当然,我妈是肯定不让我去的。”
“那他下次再来,我怎么办?”
“别让他进来,就说我妈不欢迎他。”
伊湄的性情比较直白,珞珈不知道佳惠阿姨是不是也这么想。如果再次见到沈超,“不欢迎”之类的话珞珈是说不出口的,毕竟她不是那个受伤害的人。一想到要面对这样尴尬的场面,而沈超看上去也不像个轻易就能打发掉的人,珞珈咬了咬嘴唇,决定三十六计走为上,于是轻轻说道:“伊湄,我……打算搬出去住。”
伊湄怔了一下,吃惊地看着她:“为什么?”
“因为……火灾这件事,我吧……觉得珞薇现在是个安全隐患。”
“你要真这么想,她住哪儿都是安全隐患呀。住咱们家至少有三个人可以看着她。”伊湄说,“而且我们住在一起都三年了,珞薇不是好好的吗?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可是——”珞珈哭笑不得地看着她,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你忘了吗?你家不久前刚换过一个五千块的铁门?
“除非——”伊湄抱着胳膊,挑衅地说,“你讨厌我们?”
“不是不是,喜欢你还来不及呢。”
“那干嘛突然要提搬走?是不是因为我爸说了什么?”
“没,没有。”
伊湄拧了拧珞珈的脸蛋,将她往怀里一搂:“我不许你搬走!我不舍得,我不答应!”
珞珈被热情的伊湄弄了个大红脸。
“对了,”伊湄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你有快递,送到楼下我正好碰上,就替你签收了。”
珞珈想起自己最近在淘宝上买了一些东西,其中有个手机壳应该就是今天到,当下将信封一拆,从里面掏出一张纸和一个五公分大小的绒布首饰袋。她将小袋上的绳结解开,往手心里一倒,出来了一条细细的金属手链,当中吊着一个白色的东西,只有小指甲盖的一半大小,一端洁白如珍珠,发着釉质的光泽,另一端用黄金包裹着。仔细一看,竟是一枚人的牙齿。
伊湄、珞珈都喜欢手链,经常会在淘宝上买一堆五颜六色的绳子、珠子一起做手工。做好后五、六串同时戴在腕上,一挥手叮当作响。这“牙齿手链”应该是伊湄的趣味,她一向喜欢庞克风。
“奇怪,我没买过这种手链呀,” 珞珈说:“是你的吗?”
“不是。”伊湄接过一看,好奇地摇头,“我都不知道有这样的手链卖。谁会把人家的牙齿戴在手上?邪教吗?”
那张纸珞珈以为是发票,展开一看,竟然是一封信,上面写道:
“尊敬的何珞珈女士:
我们怀着万分沉痛的心情通知您:我司的一位尊贵客户方先生近日因病不幸去世。作为方先生的遗嘱执行人,我受托向您通报他的临终遗愿:方先生曾经是您的男朋友,一直对您深爱于心、念念不忘。他愿意将自己名下所有的财产包括企业、股权、房产、股票、存款、保险金以及艺术收藏品等全部赠送给您,希望您未来的生活有所保障。
请您在方便的时间,持有效证件和附送的信物,前往清东街十一号方宅洽谈具体接收事宜。我们随时恭候大驾。
另:因此事涉及财产数额较高,以及方先生一贯奉行的低调原则,请勿向他人提及,以免影响到您的人身安全。
特此布达,并祝春安。
君诚天盛律师事务所
蒋松林律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