珞珈看完了信,将它递给伊湄,伊湄快速地扫了一眼后就哈哈大笑起来:“现在的诈骗信已经精致成这样了。看这信纸,珠光的!看这压纹,烫金的!闻一闻,香气喷你一脸!骗子们为了骗财骗色也是拼了!”
伊湄一口气说了一堆,珞珈的脑子有点转不过弯,她倒是没从这个角度想过,大概是被信里煞有介事的腔调唬住了,不禁问道:“奇怪,这骗子怎么找上我了?他既然知道我叫何珞珈,又知道我住在这,就不知道我一穷二白还欠着网贷吗?”
珞珈觉得:以一个专业骗子的眼光来看,自己绝不是一个合适的目标。同样的工作、同样的住址、沈伊湄看上去比自己有钱得多。一来是因为伊湄天生爱美,又卖过服装,每当看到心仪的包包、鞋子、宁肯攒几个月的钱也要把它们买下来,所以在穿着上比珞珈要高出好几个档次。二来是因为做生意的人讲究行头,怕被对手小看,也养成了她出门必要认真打扮、随时准备见大客户的习惯。再加上妈妈佳惠只有这一个孩子,又离婚了,担心女儿在同学面前没自信,平日里也舍得为她花钱。珞珈不明白这骗子为什么就挑中了她,是她看上去更傻一些吗?
“网络时代,人肉一个人很容易的。”伊湄撇了撇嘴,“你看这落款上写着‘君诚天盛律师事务所’,却连一个图章一个签名都没有、也没有地址电话——法律文书能这么马虎吗?”
“会不会是寄错了?在这个城市,跟我同名同姓的人还是有一些的。”珞珈说,“也许这封信是写给另一个何珞珈的呢?”
上天有好生之德,君子有成人之美。假如这位“方先生”的前女友生活很困难,这份钱财将是一笔及时的救助。此外,让这个女孩知道这世上曾经有个人一直爱着她、关心她、愿意把毕生积攒的财富送给她——这难道不是一件美好的事情吗?
珞珈自顾自地浮想联翩,冷不防伊湄推了她一下:“哎,你还真信啊?何珞珈不是一个常见的名字,跟张三李四不是一回事好吗!这信的内容肯定是假的,但特快专递肯定是真的,人家就是专程寄过来骗你的。”说罢撕开一包薯片,一边嘎嘣嘎嘣地吃着一边叹了一口气,“行,既然你不死心,那咱们就先搜一下‘蒋松林律师’,看看有没有这个人。”
“对!”珞珈连忙点头,“宁有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百度很快显示:在鹭川市的鹭昌区的确有一个“君诚天盛律师事务所”,在业内小有名气。事务所里的确有一位蒋松林律师,主营的业务中还真有“遗嘱、遗产承办及继承”这一项。下班时间电话打过去没人接。然后,她们又去查找清东街11号,看那里是不是真有一个“方宅”?道理很简单,这位方先生如果真的有产业、有股权、还喜欢收藏艺术品的话,住的地方一定很气派。用地图的全景功能一定能看到。
虽然从小就生活在这座城市,珞珈和伊湄都没听说过“清东街”。这也不奇怪。鹭川市很大,鹭江和它的支流俪水横贯市区,将鹭川市一分为三,形成了鹭口、鹭阳和鹭昌三区隔江而立的格局。清东街在鹭昌区,与她们所住的鹭口区不仅隔着四十分钟的地铁,还隔着一条八百米宽的鹭江。珞珈很少去鹭昌,在她现有的记忆中只去过一次,是带着妹妹去看心理医生,结果心理医生说,珞薇固然有自闭症,珞珈自己的心理也有问题,她可能患有创伤后应激障碍,简称PDST。从她对妹妹的病情过度警觉、过度焦虑上可以看出端倪,让她想办法治疗。
珞珈觉得自己没毛病,这只是车祸的后遗症。那时她奶奶也中风了,家中有两个病人需要照料,她忙得团团转,没钱也没时间关心自己,还好有伊湄一家的帮助,不然她都不知道怎么熬过去。
“清东街在这。咦——怎么回事?”伊湄熟练地操作着手机,“这是9号,这是13号……怎么没有11号?”
地图显示清东街一带是个办公区,7号、9号都是办公大楼,13号是个家具仓库,15号是个麻将机仓库,9号与13号之间有个巨大的停车场。
“破绽终于出现了!”伊湄一拍大腿指着地图说道,“清东街根本没有11号,如果真有,那就是这个停车场。而且——”她用手指不断地移动着全景图的各种视角,“这附近都是仓库,根本没有住宅区。”
珞珈想了想,又说:“会不会是律师把街名写错了?”
“亲爱的,你是不是言情小说看多了?我求求你,快醒醒吧!”伊湄捧着她的头用力地摇晃着,“如果信是真的,那可是正儿八经的法律文件!把最关键的细节搞错?这位蒋大律师可以不用在这行混了!”
“也是喔。”终于,珞珈开始打退堂鼓了。
“而且,律师、地址、门牌号啥的都不是最大的BUG,最大的BUG是:你什么时候有过一位姓方的前男友?如果是暗恋我也信了,珞珈你值得最好的男人爱你。但这位方先生既然声称是你的‘前男友’,就说明你们至少互相认识并且有过一段时间的交往,而你自己居然不知道?这可能吗?这是不是扯?”
珞珈觉得无言以对。
在她的记忆中自己没有谈过任何恋爱:没有前男友,没有现男友,就连心动的对象也没有。不过珞珈脾气倔强而且有严重的逆反心理,越被置疑她越要反驳:“我的记忆只有三年……车祸前发生过什么我完全不记得了,也许我以前谈过恋爱呢?”
“好吧,你谈过恋爱。这位方先生这么爱你,也知道你住在哪里,却整整三年没来找你?”
“他不是病了么?卧床不起?昏迷不醒?”
“所以你还是相信这封信是真的?”伊湄哭笑不得地看着她,“何珞珈?”
“如果不是真的,也要证明它是假的,对吧?”珞珈认真地说,“如果是诈骗,还打着知名律所的旗号,我一定要揭露他,让他不能再去害人。毕竟这世上没头脑、爱上当的小姑娘太多了。”
“没错,你就是其中的一个。”伊湄生无可恋、两眼看天,“明知是骗财骗色,也要以身试错!”
这一晚何珞珈没有睡好。
信里的内容反反复复地浮现在她的脑海之中,每个字、每个标点都在暗示着什么。这些年她一直过着一种机械重复的生活,像一颗行星在预定的轨道上不停地转动,没有惊喜,没有兴奋,没有放松,没有停顿……她在心中问自己:为什么要企图相信一封破绽百出的邮件?为什么不立即撕碎扔进垃圾?与其说是盲目幼稚轻信,不如说是她在这静如死水的日子里,一直悄悄地期待着一个奇迹。
***
次日上午,珞珈在洗手间里给律师事务所打了个电话。前台很快接通了,是个温柔的女声:“您好,这里是君诚天盛律师事务所。”
“请问蒋松林律师在吗?”
“蒋律师在国外度假,您是想预约吗?”
“哦……不是。是这样,我收到了一封他发给我的邮件,是关于遗产继承方面的。我想知道蒋律师这里是否有一位刚刚去世的客户叫方先生?”
“对不起,在没有授权的情况下,我不能在电话里向您透露客户信息。如果您想了解具体情况,可以等蒋律师回来后亲自来律所见他。我现在可以帮您预约。”
“请问他多久回来?”
“一个月之后。”
“您有他的联络方式吗?我想给他打个电话。”
“抱歉,节假期间蒋律师不接工作电话。”
“……”
珞珈沮丧地放下手机,回到厨房继续做肉松面包。一旁的龚晓宇正专心地用一把抹刀往蛋糕胚上抹奶油。过了一会儿,珞珈问道:“水手大哥?”
“嗯?”
“听我奶奶说,我在车祸以前就在榛味甜品店工作?”
“对。”
“工作了多久?”
“大概有一年半吧。”
“那个时候的我,有没有男朋友?”
“没有。”龚晓宇摘下无线耳机,摇头,“没听你说过。”
“那有没有什么男生……经常来这里找我?”
“没有。”他的语气十分肯定,“你的生活很规律,上班做点心,下班接妹妹,然后回家。你奶奶身体不好,家务事都是你在做,大多数时候很乐观,偶尔也会抱怨活得累。”
她叹了口气,抓起一把肉松均匀地洒在面包上。龚晓宇拍了她一下:“哎,你忘了抹蛋黄酱。”
“哦。”她连忙把面包上的肉松拍下来,找来一把刷子,厚厚地涂上一层美奶滋。
“出什么事了?”龚晓宇问道,“突然提起男朋友?”
“没事,我就随便一问。”珞珈牢记信中“请勿向他人提及”的嘱咐。
“我倒是可以向你介绍一款不错的相亲APP——”他一边说着,脸不知怎地忽然就红了。沈伊湄正好走进来,打量了龚晓宇一眼说道:“珞珈,店长让咱俩去门口送试吃小样。”
“好呐!”珞珈麻利地取出四块水果蛋糕,将它们切成麻将大小,用纸杯装了两个小盘,脱下手套,端着蛋糕跟着伊湄一起走出店外。
步行街上行人不多。伊湄用胳膊肘碰了珞珈一下,神秘地说道:“嗳,有没有看到水手大哥新换的钥匙扣?”
“上面挂着哈士奇的那个吗?”龚晓宇习惯把钥匙拴在手机链上,珞珈很早就注意到了。
“店长的钥匙扣是法斗欸!”伊湄又开始嗑糖,“一个二哈、一个法斗、同一系列、同一设计师……他们肯定是一起买的。”
“那又怎样?我不也跟你一起买过同一系列的手链吗?”
“还有还有,你注意到没,他们之间有个暗号?”
“嗯?”
“就是每当表示赞同,他们喜欢在对方的手臂上轻轻的拍两下。那——就像这样——双击。”伊湄模仿着拍了拍珞珈的手臂。
“这很正常呀,拍两下又怎么了?咱俩每天不知道互相拍了多少下呢。”
“他们是男人嗳!这也太频繁了吧?你以为是双击点赞吗?”
“沈伊湄,你究竟想说什么?”
“暗中喜欢,肢体动作才会这么多呗。”
“我看你是嗑糖嗑得有点多。”珞珈瞪了她一眼。
两个女孩一边叽叽喳喳地说笑,一边向路人发着小蛋糕,冷不防一个剃着寸头的男人从对面马路大步横穿过来。看他猴急的样子,珞珈以为没吃早饭,连忙将手里的托盘高高举起:“刚出炉的芒果蛋糕,先生您要不要试吃一下?”那人胡乱抓了一块放在手中,没吃也没走,声音沉厚好听,好像电影预告:“沈伊湄,你怎么在这?”
伊湄原本背对着他,一转身吓了一跳:“石光泰?”
尽管这个名字在珞珈的耳中经常响起,几乎成了沈伊湄一切倒霉事的同义语,珞珈一直没有机会见到这位传说中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的“铜豌豆”前男友。只知道分手后,石光泰对沈伊湄死缠不放足有三个月,天天窝在伊湄家门口痛声忏悔,还让自己的父母提着长白山老参登门道歉……沈石两家本就住得很近,父母都在机床厂工作,他们又是高中同学,最后一直闹到家长之间开撕、李佳惠扬言报警——这才作罢。
珞珈不禁眯起眼睛打量起他,发现伊湄的审美还是在线的:石光泰长得很帅,五官俊郎,身材魁梧,单眼皮,浓眉,目光不羁,有点街头少年的痞气。他的气质完全取决于穿着:穿西装革履就是商界精英,穿T恤工装裤就是绑匪。
“我就在这家甜品店上班。”伊湄指了指“榛味甜品”的招牌。
“真巧,我在这也有个店,就在那边。”他指了指斜对面。
两个女孩顺着他的手势看过去,脸都白了:“麦糖小屋?”
“对,我是老板。”
“老板不是小K哥吗?”麦糖小屋的负责人叫彭克,因为老是戴着一条字母K的粗银项琏,大家都叫他小K哥。
“小K哥是我的经理。”
伊湄愣了愣,半天没有说话,不知道石光泰开店的钱是从哪里骗来的。
“伊湄你看,咱俩的缘分还没有完哪。”石光泰挤了挤眼睛,一脸的坏笑,“我在平安街有家分店,因为小K很能干,我很少过来。既然你在这里,那就不一样了……”
“石光泰,”沈伊湄哭丧着脸说,“你别过来行吗?”
“不行。”
“……”
“你知道这家店以前的店主为什么要走吗?”
“人家要移民。”
“NO,NO,NO——这不是真相。”石光泰伸出食指摇了摇,附耳过去低声说道,“他是被我挤走的。你要加油喔!实在不行的话,哥哥我这边永远有你的位置。对了,我还没有结婚,你要想当老板娘的话,还有机会——”
“滚!”沈伊湄气得踹了他一脚,石光泰扭身闪过,嘿嘿一笑,大摇大摆地走了。
***
因为要去养老院看望奶奶,店里也不忙,珞珈三点就下班了。她请伊湄帮忙接一下珞薇,说自己大概八点左右回家。
等她赶到养老院才知道最近院里爆发流感,珞珈的奶奶虽然没事,很多老人都病了。为了防止外人把病菌带给老人,院里禁止防客。珞珈只得掉头坐地铁往回走。到了地铁站,她忽然灵机一动,决定趁这个机会去一趟清东街。
珞珈不太相信全景地图,因为地图上的实景经常滞后,有的滞后达半年、一年之久。
也许那个地方现在已经不是停车场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