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此后,这次晨祷在聂赫留朵夫的一生中留下最鲜明、最深刻的回忆。

当时他是处在一片漆黑当中,只有个别地方显现白色的雪照亮暗处,他乘马在水里走,马蹄拍水作响,他进入教堂的院子时,教堂周围眼光所及之处的油灯碟子燃着火光,胯下的公马因而警觉地侧竖起耳朵。礼拜已经开始了。

有些农民认得他是玛丽亚·伊万诺芙娜的侄子,就把他领到一块干燥的地方下马,牵着他的马拴好,带他走进教堂里去。教堂里已经满是过节的人了。

右边都是农民;老年人穿着土布长衫和树皮鞋,脚上裹着干净的白色包脚布;青年人穿着粗呢的新长衫,腰上系着颜色鲜艳的宽腰带,脚上穿着高腰皮靴。左边都是农妇,头上扎着红色的丝绸头巾,上身穿着棉绒的坎肩,配着大红的衣袖,下身穿着蓝色的、绿色的、红色的或者杂色的裙子,脚上穿着打着铁掌的半高腰靴子。站在她们后面的,是衣服朴素的老太婆,头系白头巾,身穿灰色长外衣和旧时的毛织裙子,脚上穿着普通鞋或者新树皮鞋。这两群人中间夹杂着一些衣服考究、头发上抹了油的孩子。农民们在胸前画十字,鞠躬,把头发甩向后面去。女人们,特别是那些老太婆,都用无色彩的眼睛盯住一个有许多蜡烛照着的圣像,捏紧她们并拢的手指头,先点一下额上的头巾,再点两个肩膀和肚子(画十字);他们嘴里不住地念叨,弯腰站着,或者跪下。孩子们学大人的样子,一见有人瞧着他们,就使劲做祷告。金色的圣像壁被众多蜡烛照得放光发亮,这些蜡烛从四方八面围绕着几支金线盘绕的大蜡烛。枝形大烛架上插满了小蜡烛。从唱诗班那边传来志愿者歌手的欢畅的歌声,其中夹杂着粗重的男低音和尖细的男孩们的高音。

聂赫留朵夫走到前面去。上等人站在教堂的正中,其中有一个地主带着他的妻子和穿着水兵制服的儿子,有警察分局局长,有电报员,有一个穿着高靿皮靴的商人,有一个佩戴着徽章的村长。读经台右边,在一群地主太太的身后,站着马特廖娜·巴甫洛芙娜,穿着颜色闪变的雪青色的布拉吉(连衣裙),披着有缘饰的披巾,还有喀秋莎,她穿着白色连衣裙,衣裳上面的束腰包胸部分有皱褶,她还系一根浅蓝色腰带,黑头发上扎着一个红花结。

一切都充满了节日气氛:庄严、欢畅、华美。司祭们都穿着绘有许多金十字架的浅色发亮的银丝线的法衣。另外还有一名助祭和几名执事,都穿着带有宽大的衣袖的辅祭人员的节日长法衣,法衣都由银丝线和金丝线织成。打扮得很漂亮的志愿者歌手的头发上都擦了油,既有欢乐的符合舞蹈节奏的节日歌曲的曲调,又有司祭们举着插了三支蜡烛、装饰着花朵的烛架,不停地为人们祝福,不住反复叫道:“基督复活了!基督复活了!”一切都很美,然而最美丽的却是穿着白色连衣裙、系着浅蓝色腰带、黑头发上扎着红花结、眼睛快活得发亮的喀秋莎。

聂赫留朵夫感到她虽然没回过头来,却看见他了。这是他往祭坛那边走过去,经过她身边的时候,看出来的。他本来没有什么话要对她说,不过他想一想,在走过她身边的时候说:

“姑妈说,她做完较晚的日祷后就开斋了。”

如同平时她见到他一样,她的年轻的热血涌上了她整个那张可爱的脸,一双黑眼睛笑着,充满欢乐,目光纯真地从下往上看,落在聂赫留朵夫身上。

“我知道。”她说,微微一笑。

这时候,一个教堂执事拿着装圣水的铜咖啡壶,从人群里挤过来,走过喀秋莎身边,眼睛没有注意到她,他的祭服的衣襟却擦着她了。这个执事分明出于对聂赫留朵夫的尊敬,要从他旁边绕过去,才擦到了喀秋莎。聂赫留朵夫却暗自觉得奇怪:他,这个教堂执事,怎么这样麻木,竟不明白这儿的一切东西,以至全世界的一切东西,都是众星捧月一样围绕着美女喀秋莎转动的,都只是为了她才存在的,人对世界上的一切东西都可以怠慢,唯独不能轻慢她,因为她就是万物的中心。为了她,黄金色的圣像壁才光彩夺目,为了她,圣像前的那大枝形灯架和那些烛台上的所有的蜡烛才熊熊燃烧,为了她,这些欢乐的曲调才发声:“主的复活节又来了,欢乐吧,人们。”世界上的一切东西,只要是好的、良善的、美的,都是为了她而存在的。他感到,喀秋莎似乎也明悟到这一点,知道眼下的一切都是为了她而存在的。聂赫留朵夫之所以有这样奇怪的感觉,是因为他当时正打量着她那包裹在有皱褶的白连衣裙里的匀整的身材,瞧着她的沉浸于欢乐中的脸蛋,从她脸上的表情,他看出喀秋莎的灵魂里所唱的歌和他灵魂里的歌声完全一样,即“心有灵犀一点通”。

在较早的日祷和较晚的日祷中间的那段时间里,聂赫留朵夫步出教堂,人们都给他让路,对他鞠躬。有的人认得他,有的人却问:“这是谁家的少爷?”他在教堂门前的台阶上驻足不前。乞丐们围上来,他就把钱夹里所有的零钱通通散给他们,从大门台阶逐级而下。

天已经亮了,四周的景物历历可见,但太阳还没有露脸。人们三五成群,在教堂周围的墓园里散步或坐着。喀秋莎还在教堂里没有出来,聂赫留朵夫停下来等她。

人们陆陆续续从教堂里走出来,他们皮靴底上的钉子把石板踩得叮叮作响。他们走下台阶,分散到教堂的院子里和墓园里去。

玛丽亚·伊万诺芙娜的做糖果点心的厨师是一个年岁已高的老年人,这时候,他摇着颤巍巍的头,拦住聂赫留朵夫,和他互吻三次以示祝贺复活节[1]。他的妻子是老太婆,戴着绸子的三角头巾,头巾下边露出她那皮肤起皱的喉部,这时候她从手绢里取出一个黄黄的番红花色的鸡蛋,递给聂赫留朵夫。这当儿,一个体格强壮的青年庄稼汉,身穿一件崭新的紧身外套,腰里束着一条绿色宽腰带,笑嘻嘻地走过来。

“基督复活了。”他说,眼睛里笑意盎然,他贴近聂赫留朵夫,使一种庄稼人特有的令人感到亲切的乡土气味包围着他,他把鬈曲的胡子拱上来,搔得聂赫留朵夫的脸上发痒,再把他那有力的新鲜的嘴唇正对着聂赫留朵夫的嘴唇吻了三次。

正当聂赫留朵夫跟这个农民亲吻,然后收下他所送的一个深棕色的鸡蛋的时候,马特廖娜·巴甫洛芙娜的颜色闪变的连衣裙和那个黑头发上扎着花结的、可爱的头出现了。

她立刻从走过她面前的人们的头顶上望过来,瞧见了他。他看到她脸上容光焕发。

她跟马特廖娜·巴甫洛芙娜一块儿走出来,在教堂门前的台阶上站住,赏给乞丐们一些钱。有一个乞丐,脸上没有鼻子,那儿只有一块伤口痊愈后的红疤,这时候也走到喀秋莎跟前来乞讨。她就从手绢里拿出一个什么东西,送给他,然后凑到他跟前去,吻了他三次,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厌恶表情,正相反,她的眼睛仍旧快活地放光。正当她吻那个乞丐的时候,她的眼睛遇到了聂赫留朵夫的目光。她仿佛在问:这件事她做得好吗,做得对吗?

“做得对,做得对,亲爱的,样样都好,样样都美,我爱你。”

他们从教堂门前的台阶上走下来,他走得挨她更近些。他不想按东正教习惯和她互吻三次,但仅仅想走得离她近些。

“基督复活了。”马特廖娜·巴甫洛芙娜说,低头致意,微笑着,她的口气似乎在说,今天我们大家都平等了。她把手绢揉成一小团,擦干净她的嘴唇,把嘴唇送到他跟前去。

“真的复活了。”聂赫留朵夫回答说,吻她。

他们说的是东正教徒在复活节见面时候的一种套语。一个说:“基督复活了。”对方就回答道:“真的复活了。”

聂赫留朵夫转过头来,看喀秋莎。她因激动而突然脸红了,在这时刻,她走着向他靠拢。

“基督复活了,德米特里·伊万诺维奇。”

“真的复活了。”他说。他们深情地吻了两次,仿佛在考虑需不需要继续接吻,又仿佛决定需要再吻,他们吻了第三次,两个都微笑了。

“你们不是要去找司祭为甜面包受净化礼吗?”聂赫留朵夫问。

“不,我们就在这儿,德米特里·伊万诺维奇,我们坐一会儿。”喀秋莎说,仿佛刚做完一件令人愉快的劳动,用整个胸膛沉重地吐出一口长气,用她那柔顺的处女的含情脉脉的有点斜视的眼睛直看着他的眼睛。

在男人和女人的恋爱中,常常有一个爱情达到了顶点的时刻,这时的爱情中没有任何有意识的、理性的成分,也没有任何肉欲的成分,对聂赫留朵夫来说,基督的复活照亮天下的这个夜晚正是这样的时刻。后来他每次回忆起喀秋莎,他自然会记起他和喀秋莎会面的各种各样的场合,可是这个顶峰时刻的情景总是盖过其他的任何时候。那黑油油的平滑的发亮的小脑袋,那白色的带褶皱的连衣裙,裙服保持童贞原样地包裹着她那匀称挺秀的身躯和不高的胸脯,还有这绯红的面色,还有那双由于彻夜未眠而稍稍歪斜的温柔的水灵灵的黑眼睛,总之她周身上下,都表现出两个主要的特征:她用她那清白贞洁的爱情不但在爱他(这是他已经知道的),而且在爱所有的人和所有的东西,也不但是爱世界上所有美好的事物,而且还爱她刚才吻过的那个乞丐。

他明白她心里有这份爱情,因为他在自己心中在那天夜里和那个清晨意识到了这份爱,而且意识到他和她在那样的爱情里合二为一了。

唉,要是一切都停留在那天夜里发生的那种感情上,那多么好啊!“是的,整个那件可怕的事被干出来,已经是在基督的复活照亮天下的这个夜晚之后了!”现在他坐在陪审员室里的窗子旁边,暗自想着。

注释:

[1] 按东正教习惯,在复活节任何人都可行此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