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聂赫留朵夫从教堂回到家里以后,跟他的姑姑们一块儿开斋,并且按照在军队里养成的习惯,为了提一提神而喝了白酒和葡萄酒,然后回到他自己的房间里,连衣服也没有脱,立时就睡熟了。一阵敲门声把他惊醒。他从敲门声中听出是她来了,就坐起来,揉一揉眼睛,伸了个懒腰。

“喀秋莎,是你吗?进来吧。”他下了床说。

她把房门略微推开一点。

“请您去吃饭。”她说。

她仍旧穿着那件白色连衣裙,但是头发上的花结取下了。她看一下他的眼睛,喜笑颜开,倒好像她是来对他报告一个不同寻常的喜讯似的。

“我马上就去。”他回答说,拿起梳子,想梳一下头发。

她站在那儿停留了片刻。他发觉了这一点,就丢下梳子,往她那边走过去。可就在这当儿,她敏捷地扭转身,用往常那种又轻又快的步子,沿着走廊上的花条布地毯走了。

“我这个人真傻,”聂赫留朵夫对自己说,“我为什么不把她拉住呢?”

他就跑着在走廊上追她。

究竟他打算把她怎么样,他自己也不知道。不过,他觉得,她到他的房间里来的时候,他本来应该做点什么,在这种情形下大家都会做,可是他错过了,没有做。

“喀秋莎,请你留步别走。”他说。

她回过头来看他。

“您有什么事?”她暂时停下来,说。

“没什么,我只想……”

他振作起精神,鼓起勇气,记起了在这种场合下,一切男子通常会有什么举动,就伸出胳膊去搂住喀秋莎的腰。

她站住没动,瞧着他的眼睛。

“别这样,德米特里·伊万诺维奇,别这样。”她说,涨红了脸,几乎要哭了,同时她用她的粗糙有力的手推开他那只搂住她的胳膊。

聂赫留朵夫放开了她,有一刹那间,他良心发现,不但感到别扭,害臊,而且觉得自己可恶。这时,他本应当相信他自己的良心才对,可是他并不认为这种别扭和羞躁正是他灵魂里表现出来的最善良的感情,因此,这一刹那过去以后,他反而认为放开她的举动说明他笨,他应该按照大家所做的那样去做。

他就再一次追上她,又搂住她,吻她的脖子。这一吻完全不同于前两次的吻,也就是以前在丁香花丛后面那情不自禁的一吻和今天早晨在教堂那儿的又一次接吻。这一吻是粗鲁而可怕的,不怀好意,这一点她也感觉到了。

“您这是干什么啊?”她叫起来,从她的声调听来,倒好像他打碎一件无限珍贵的东西,无法挽回了似的。她躲开他,加快步子跑掉了。

他走进饭厅里。他的姑姑们穿着节日的盛装,就餐的还有客人:一个医师和一个女邻居,大家已经在一张放冷荤菜的小桌旁边站着,就等他来了。入席后大家按规矩进餐,一切都那么平常,可是聂赫留朵夫的灵魂里却起了风暴。凡是别人对他说的话,他一概没有听懂,他回答的话牛头不对马嘴。他一心想着喀秋莎,回味他刚才在走廊里追上她时吻她时的感受。他没心去想别的事情。每逢她走进房间里来,他没用眼睛看她,却整个身心都感觉到她就在身边,他必须极力克制自己,才能不抬起眼睛看她。

吃过饭后,他立刻回到他自己的房间里,心情极为兴奋,在房间里久久地走来走去,仔细地听着这所房子里的响声,等着她的脚步声。在他身上活着的兽性的人,现在不但已经抬起头来,而且把他第一次做客期间,以至今天早晨在教堂里的时候还在他身上活着的那个精神的人踩在了脚下,那个可怕的兽性的人如今独自霸占了他的灵魂。尽管他不住地跟踪她,可是那一整天他都没有能够找到机会跟她单独见面。多半她在躲他。不过到了傍晚,事有凑巧,她不得不到他住着的房间的隔壁房间里去。因为医师留在这儿过夜了,喀秋莎得为这个客人布置床铺。聂赫留朵夫听见她的脚步声,就放轻脚步,屏住呼吸,仿佛打算干什么犯罪的事似的,跟着她走进那个房间里去。

她已经把她的两只胳膊伸进一个清洁的枕头套里,用手揪住枕头的两个角,这时候回过头来看他一眼,微微一笑,然而这不是以前那种欢畅快乐的笑容,却是惊恐的、央求的笑容。这个笑容仿佛在对他说:他要做的事是恶劣的。他一时间处于休止状态。他现在还有从滑向堕落的过程中自拔的余地。他对她的纯真的爱情的声音,虽然微弱,可是毕竟响起来了,正在对他述说“她”,述说“她的”感情,述说“她的”生活。然而,另外一个声音却在说:注意,你要错过“你自己的”享乐,“你自己的”幸福了。这第二个声音盖过了第一个声音。于是,他毅然决然,壮起色胆,走到她跟前去。可怕的和无法抑制的兽性感情已经把他抓住了。

聂赫留朵夫搂住她不放手,硬要她在床上坐下。他觉得接着还有别的什么事要做,就在她的身旁坐下。

“德米特里·伊万诺维奇,好人,劳驾,放开手吧。”她用哀求的声调说。“马特廖娜·巴甫洛芙娜来了!”她叫道,挣脱了身子。果然有一个什么人往门口这边走过来。

“那么我晚上去找你,”聂赫留朵夫说,“你不是一个人在屋里吗?”

“您在说什么呀?万万使不得!您别这样。”她只是口头上这样说,她那激动慌张的身子却说出了另外一些话。

走到门口来的真的是马特廖娜·巴甫洛芙娜。她走进房间里,胳膊上搭着一条被子,用责备的目光看聂赫留朵夫一眼,生气地责备喀秋莎不该拿错被子。

聂赫留朵夫一言不发地走出去。他甚至没有感到害臊。他凭马特廖娜·巴甫洛芙娜的脸色看得出她在责怪他,而且责怪得有理,因为他自己也明白待在这里不对,然而兽性的感情已经从他往日对她的纯正的爱情下面挣脱出来,控制住他,独自称霸,不承认其他的任何感情,毫无顾忌了。现在他知道,应该怎样做才能满足这种感情,正在想方设法照那样做。

整个傍晚他六神无主,一忽儿走到姑姑们的房间里去,一忽儿又走出来,回到他自己的房间里,后来又在大门口的台阶上站住,脑子里只盘算着一件事,那就是怎样才能跟她单独见面。可是,不但她在躲避他,马特廖娜·巴甫洛芙娜也像守护神一样,极力不许她离开身边,使他无法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