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 复活(世界文学名著)
- (俄罗斯)列夫·托尔斯泰
- 2885字
- 2020-12-09 15:57:18
聂赫留朵夫顺路去看姑妈,是因为她们的庄园位于他前往团队的道路的旁边,还因为她们非常盼望他去,但主要的,他这时候去是为了和阔别的喀秋莎见面。或许,他的内心深处已经有一个对喀秋莎不良的念头,眼下放荡的动物性的人格正在用这样的念头低声诱惑他,但他的思想中,仍没有意识到自己有这样的念头,他只是想到那个他曾经过的很惬意的地方去打一转,探望一下有点可笑、但宽容慈祥的姑妈们,当年,姑妈们往往不待他察觉,就会用爱和赞许的气氛包围着他,他还想看看在他心中留下如此愉悦的回忆的可爱的喀秋莎。
他在三月底的一个热情的星期五,冒着倾盆大雨,沿着泥泞路坐车到达,因此到达时他全身湿透,感到发冷,但他仍然显得勇猛而激昂,他每每觉得自己在这种时候应当如此。“她还在他们这儿吗?”当他坐车进入熟悉的、四处堆满从屋顶上落下来的雪的、姑妈们的砖墙围绕的旧式地主庄院时,他想道。他等待着,盼她听见他的铃声跑到台阶上来迎接,但是从女仆居住的房间走到台阶上的是两个光着脚的、把衣襟掖在腰里的、提着桶的粗鲁仆妇,显然她们是在擦洗地板。在正门庭阶上也不见她的影子,走出来的仅仅是系着围裙的仆人吉洪,不用说,他也在干清洁工作。在前厅里,迎着他走出来的是穿着丝绸衣服、头戴包发帽的索菲亚·伊万诺芙娜。
“你看多好,你来了!”索菲亚·伊万诺芙娜说着,一面吻他,“玛申卡有点不舒服,在教堂里累坏了。我们举行圣餐礼来着。”
“索雅姑妈,我祝贺您领了圣餐,”聂赫留朵夫说,吻着索菲亚·伊万诺芙娜的手,“请您原谅,我把您弄湿了。”
“快到你的房间里去吧。你全身都湿透了。原来你已经有上髭了……喀秋莎!喀秋莎!赶快给他准备一杯咖啡。”
聂赫留朵夫的心欢乐地收紧了。“她就在这儿!”他心中愁云顿扫,仿佛又见到了阳光。聂赫留朵夫高高兴兴地跟着吉洪走到他以前住过的房间里去换衣服。
聂赫留朵夫有心向吉洪问一问喀秋莎的情况:她怎么样了?她生活得怎么样?没有出嫁吧?但吉洪那副毕恭毕敬、一本正经的样子,又抢着给他扭开悬壶洗脸器的龙头让他洗手,使他不好意思,实在难于启齿问喀秋莎的事,他仅仅问:他的孙子长得可好?那匹名叫“老兄”的老马怎样了?那条名叫波尔坎的看院子的狗怎样了?这些生灵都活得顶好,只是波尔坎去年染上了狂犬病,死了。
聂赫留朵夫脱下所有的湿衣服,刚刚穿上干净衣服,就听见匆忙的脚步声,有人来敲门了。聂赫留朵夫从脚步声和敲门声听出了来人是谁。这样走路和敲门的,只有她。
他拿起淋湿的军大衣,披在自己身上,往门口走去。
“请进!”
这是她,喀秋莎,她的相貌长得比以前更可爱了。一双天真的有点斜的黑眼睛依然从下往上笑盈盈地看着。她像以前一样系着清洁的白围裙。她从姑妈们那儿带来的仅仅是一块刚去掉纸包装的芳香的肥皂和两块毛巾:俄国出产的大毛巾和绒毛长的浴巾。无论印的字母没有触动的肥皂也好,毛巾也好,她本人也好——这一切都是同样的洁净、新鲜、未触动、美好。她的可爱的坚硬的美丽的嘴唇依旧因抑制不住的欢乐而起皱褶,好像以前她见到他的时候那样。
“祝您平安到达此地,德米特里·伊万诺维奇!”她好不容易才说出这句话,脸上闪现出玫瑰色的红晕。
“你好……您好,”他说,不知道对他讲话该称呼“你”还是称呼“您”,也像她一样脸红了。“您身体好吗?”
“托上帝的福。……这是您的姑姑叫我给您送来的玫瑰香皂,是您爱用的。”她说,把香皂放在桌上,把毛巾搭在一把圈椅的扶手上。
“他有自己的盥洗用品。”吉洪为了维护客人的独立气派,得意地指着聂赫留朵夫的一只打开的露出许多银瓶盖的大的化妆用品箱,说道,箱子里有大量的有颈的小玻璃瓶、刷子、发蜡、香水,各种化妆用品,一应俱全。
“我向姑姑表示感谢。我来到了这里是多么高兴。”聂赫留朵夫说道,感到他的心境成为明快、温顺的了,和以前在这里时一样。
她仅仅微笑了一下,作为对他的回答,就走出去了。
姑姑们总是钟爱聂赫留朵夫的,这次遇见他,她们比往常更欢乐。聂赫留朵夫坐车上前线作战,可能受伤或战死。这触动了姑姑们的心。
聂赫留朵夫原来打算自己的行程中只在姑姑家里待一个晚上,但是看见喀秋莎后,他改变了主意,他同意在姑姑们家里过复活节,两天后就要过节了。他发电报给自己的朋友和同伍申博克,他俩本应一起去敖德萨的,现在他约他顺路来姑妈家相会。
从看见喀秋莎的第一天起,聂赫留朵夫就感到了旧时那种对她的爱慕。和当年一样,他现在看到了她的白围裙不能不感到激动,听到她的脚步声、说话声和银铃般的笑声不能不欢喜,瞧着她那像湿润的醋栗那么黑的眼睛,特别是在她微笑的时候,就不能不动心,主要是他们忽然遇见的时候,她一下子就脸红了,此时他真感到心旌摇荡,六神无主。他感到自己爱上了她,但已不是当年那种初恋了,三年前,这种爱情对他来说是个谜,对于自己是否真的在恋爱,他自己也没有把握,当年他深信人一生中爱情只能有一次,爱上了谁就应当海枯石烂不变心,可现在呢,他也在堕入情网,他自己清楚知道这一点,而且为此高兴,他已是个久经情场的老手,知道爱情就是寻欢作乐,即使瞒着自己的良心,他模模糊糊地知道,现在的爱是怎么一回事,由这种爱很可能做出越轨的事来。
在聂赫留朵夫身上,正如在一切人那里一样,有双重人格,也就是有两个人。一是精神上的人,他给自己寻求福利,但仅仅寻求在他人那儿也有的福利,一是动物性的人,他仅仅给自己寻求福利,为了获取这种福利,他准备牺牲全世界所有人的福利。在他生命的这个时期,彼得堡的生活和军营生涯引发了他的利己主义的疯狂性,动物性的人在他身上占了上风,完全压倒了精神上的人。眼下,和喀秋莎的重逢,使他又重温起当年对待她的那种体验来,精神的人又抬起头来,开始坚持自己的权利。于是,在复活节前一连两天当中,在聂赫留朵夫身上一刻也不停地进行着一场他自己也不觉得的内心斗争。
在他明智的内心深处,他知道他应当坐车走,他知道眼下实在用不着在他姑母家多作逗留,他知道这样逗留不走无论如何不会引导出好的结果,但是他当时已经高兴和愉快得入迷了,结果他没有用良心深处的这些话让自己警醒,却继续住下来了。
星期六的晚上,也就是基督的复活照亮天下的前夜,一名东正教司祭带着一名助祭和一名执事[1],来到这儿举行晨祷,据他们说,他们乘着雪橇经过水塘和干地,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走完从教堂到姑妈家的三俄里的路程。
聂赫留朵夫和姑妈们以及仆人们站在一起做晨祷,他心不在焉,眼睛只盯着喀秋莎,她站在门口,送来了手提香炉。他按照复活节的规矩同司祭、姑妈们互相吻过三次后,正要走去睡觉,却忽然听到玛丽亚·伊万诺芙娜姑妈的老女仆马特廖娜·巴甫洛芙娜和喀秋莎正在作前往教堂的准备,为了给复活节的甜面包和甜奶渣受净化礼。“我也去。”他暗想。
到教堂去的路,不论是坐雪橇还是坐马车,都不好走。他在姑妈们家中,和在自己家里一样,可以随意使唤仆人,因此,他吩咐人把那匹供乘骑的名叫“老兄”的马备好了鞍子,他自己不再上床睡觉,却换上华丽的军服和紧身的马裤,外面还加上军大衣,那匹老公马养得很肥,身体笨重,不住地嘶叫着,他翻身上了马,摸着黑路穿过水塘和积雪到教堂去了。
注释:
[1] 东正教教会最低的工作人员,做诵经、打钟等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