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兄弟阋于墙

欧阳继承很快回到了自己的岗位上。

一阵低沉的犹如蚊子般嗡嗡的飞机引擎声从远处隐隐传来,欧阳继承放下手里的图纸,抬眼望去,只见从东方天际厚厚的云层里钻出来一群黛色的小鸟,那群小鸟的翅膀在七月正午的阳光照射下,闪着粼粼的光点。一个念头马上掠过了欧阳继承的脑海,他大喊一声:“敌机来了!注意隐蔽!”言犹落地,空袭警报声就凄厉地在武汉三镇的上空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

嗡嗡声越来越大,一会儿飞机就飞临头顶上空,机翼下血红的太阳旗清晰可见。这时候龟山上的高射机枪哒哒地响了起来,第一架敌机躲过高射机枪的曳光弹俯冲下来,打开了弹仓,黑色的炸弹在晴空里排着队款款而下;紧接着第二架、第三架……做着同样的动作俯冲下来,陆续打开弹仓,数不清的黑色恶魔在天空中漫天飞舞着,带着尖利的狂笑声倾泻而下。大地一阵阵颤抖,天空黯然失色,龟山下的汉阳铁厂和汉阳兵工厂,刹那间陷入一片硝烟火海。……

大轰炸持续了不到十分钟。敌人的轰炸机最先撤离,护航的零式战斗机和随后赶来的苏联援华航空队的飞机缠斗在一起,蓝天上回响着此起彼伏的机关炮的对射声。零式战斗机并不恋战,在天空中回旋了几圈后立即撤出了战斗,往东南方向飞去。地面上,消防队的救火车和医院的救护车拉响着蜂鸣器,冒着滚滚浓烟,接踵开进了厂区。

硝烟散去,整个厂区已是一片狼藉。这个时候才听到了人们纷乱奔跑的脚步声,大喊大叫声,夹杂着受伤者痛苦的嚎哭声。有几颗炸弹投偏了,投到了旁边的汉江里,江面上陆续浮起了死鱼,白花花的一片。早已迫不及待等候在对岸的汉口市民,兴奋地呼喊着,有的甚至连衣服都来不及脱,纷纷跳入江中争先恐后地捞死鱼。他们在水中争抢着,对骂着,大呼小叫着,热闹异常。敌机来汉阳铁厂和汉阳兵工厂轰炸多了,汉口的某些市民们便有了经验,敌机来了,他们不去躲防空洞,甘愿冒着挨敌机轰炸的危险,早早地等候在汉江对岸,看着敌机在厂区“下蛋”——武汉人把敌机投弹叫“母鸡下蛋”——心里盼望着那些炸弹能有几颗掉到汉江里。一边是血与火的厂区,一边是水里嘻嘻哈哈的争抢,战争中这奇特的一幕是名副其实的“隔岸观火”。但你千万莫要责怪他们的冷漠和麻木。战时武汉物价飞涨物质奇缺,普通老百姓的餐桌上能有一顿免费的美味河鲜,谁又能抵得了那种诱惑?

欧阳继承开始清点敌机轰炸后的损失。今天他们拆卸的是汉阳铁厂的“心脏”部位——8500匹马力大型发电机组。铁厂没有防空洞,敌机来了他们只能借助地形临时就地隐蔽一下。这次轰炸,共造成拆卸发电机组的工匠民夫死三人,伤七人,三个死者中就有一个是从下江逃难的人群中招募来的工匠头目大老杨,战前他曾是上海钢铁厂的工段长。还有一个人的腿被炸断了,断腿血肉模糊地贴在发电机外壳上。汉阳铁厂动力车间的厂房也在大轰炸中坍塌了,厂房垮塌下来又压死一个人,伤了十几个。算起来这次敌机轰炸造成的人员损失,总共有将近三十人。欧阳继承指挥人们将伤员迅速抬上救护车,送往医院,又将死者的尸体抬到一边用芦席盖着,等待殡仪馆派车来。随后用不着他下令,人们又继续开工了。最近敌机来轰炸的频率明显提高了,目标就集中在汉阳铁厂和相邻的汉阳兵工厂。汉阳兵工厂也在紧张拆迁。敌机来了大家就躲一躲,敌机走了人们从地上爬起来,安顿好伤亡者,擦干脸上的泪水,又投入了紧张的拆卸工作,正如《义勇军进行曲》中所唱的那样:“我们万众一心,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对于这批技术工匠,欧阳继承的心里常常充满感念。他们中有很大一部分是钢铁工人,是从上海钢铁厂和汉阳铁厂的遣散工人中重新招募来的熟练工,钢迁会已计划安排他们随同拆迁的汉阳铁厂入川,作为未来新建的重庆大渡口钢铁厂的基础骨干,因而他们视钢铁厂为自己安身立命的家。他们都是中国的产业工人,他们懂技术守纪律,在国家民族危难的时刻,他们的爱国精神都体现在忘我的工作热情上。就比如那位死去的大老杨,自己的妻儿在逃难中走散了至今没有找到,他压抑着悲痛,没日没夜地奋战在铁厂工地上。如果没有这样的一批技术工匠,汉阳铁厂的拆迁工作真不知该如何进展。

下午,欧阳继承放下手头的工作,去了汉口小西路的钢迁会办公地。他把死亡工匠的名单交给财务科,交代他们连同上次敌机轰炸死亡的工匠,立即将抚恤金一块发放下去。但是他得到的答复是,钢迁会现在没钱了。

“怎么会没钱了?财政部不是刚刚拨了五十万吗?”欧阳继承问。

“那五十万韩主任全部预付给民生公司了。”财务科长说。韩主任就是韩登科,钢迁会副主任,他和欧阳继承的分工是一个管运输,一个管拆迁。

“你怎么不分个缓急轻重?”欧阳继承的心里很是不快,责怪财务科长,“上次的主任办公会上说好了,民生公司暂时只预付一部分,其余的留作应急。上次的死亡抚恤金还没有发放,现在铁厂工地上工匠和民夫的欠薪已有两个月,再不发薪,人家要罢工了!”

“欧阳主任,跟民生公司签的合同总价款是一百六十万,那五十万的预付款只占三分之一还不到,确实只是一部分啊!韩主任说了,人家坚持要预付这么多,不然合同就签不下来,合同签不下来,民生公司那边就不派船。钢迁会僧多粥少,我们这管家的丫头也不好当啊!”财务科长满脸的委屈。

欧阳继承不再说话了,他知道说了也没用。眼前的这位财务科长,很明显是韩登科那条线上的人。自从到钢迁会来担纲以后,欧阳继承老是感觉到工作开展不顺利,似乎总是有人在暗中掣肘,给他设置种种障碍。后来他把这感觉跟翁部长说了,翁文灏满腹的苦衷道不得,只是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老弟,时间长了,你慢慢就会明白这里面的事情。”后来,欧阳继承果然就听说了很多的事情。原来国民政府资源委员会最早的创始人是留英学经济的钱昭。钱昭二十年代初学成归国后,曾遍访国内当时的军阀如孙传芳、吴佩孚、张作霖、阎锡山等,希望借助他们的势力实现自己实业救国的抱负,但他都失望了。后来国民政府资源委员会成立,钱昭才真正找到了用武之地。无奈自资委会成立之日起的几届主任委员,蒋介石都没有给钱昭,而只是让他当了个副主任。抗战爆发后的这次政府机构调整,钱昭满以为轮也该轮到自己这位“三朝元老”了,却不料主任委员又让担任经济部长的翁文灏给兼任了,人们说翁钱之间的不和便由此始。因为欧阳继承是翁文灏亲自动员出山,钢迁会主任又是翁文灏力荐的,所以他被自然看成了是“翁文灏的人”。钱昭则举荐了韩登科任副主任。近年来有传言说钱昭和孔祥熙走得很近,有人亲眼看见,钱昭每个礼拜天都陪着孔祥熙夫妇上教堂做礼拜。如此说孔祥熙便很有可能是钱昭那条线上的后台。而翁文灏和孔祥熙的不和早已是尽人皆知,翁文灏看不惯孔祥熙的为人,多年来一直在批评他的经济政策和贪腐。翁文灏毕竟是读书人出身,为人清高,奉行“君子不党”的信条,坚持自己独立的人格,不搞拉帮结派,即便人在官场,也绝不依附投靠。据说戴笠拉拢过他,胡宗南也拉拢过他,但都被他婉言谢绝。欧阳继承先前一心搞技术,现在他才开始对派系林立的民国官场有了初步的了解。由此想来,那位“君子不党”的翁部长在官场上的日子应该也是很不好过的。

但是没有钱,欧阳继承只能去找翁部长要。

“我是决不会去向孔庸之低头说好话求他的。”翁文灏断然地说,“但是我可以带你去见他,有什么难处苦处你自己跟他说。”

于是翁文灏带着欧阳继承去了财政部见孔祥熙。不待欧阳继承把钢迁会的难处说完,孔祥熙就连连摇着脑袋说“没钱,没钱”。

欧阳继承说:“孔部长知道,汉阳铁厂的拆迁重建费用是一千万元,这已经列入了国府的财政预算。但迄今为止只拨了一百五十万元,眼下……”

“没钱你让我拿什么拨给你?”孔祥熙打断欧阳继承的话,“列入政府预算的项目,那也得等我慢慢去筹措到钱,才能陆续拨付给你呀!——就是筹到了钱,也得首先保证军费开支。将士们在前方浴血奋战,要军火弹药,要粮秣补给。你知道中国每抗战一天,需要多少花费吗?”

这问题把欧阳继承问住了,他摇摇头。

“每天的花费约在五六百万元!这样算下来,一年的花费就在二十个亿!国民政府每年的财政收入拢共才四个多亿!这十六个亿都需要孔某人去筹措!你们只知道冲我要钱,我向谁要去?”

到最后反而成了听孔部长诉苦告难了,欧阳继承和翁文灏只得两手空空地从财政部出来。

“你别听老孔那一套。”翁文灏说,“现在官场上办公事,也要讲究私人关系和私人感情。你要是他的人,他照样能给你拨出钱来。”

“可现在怎么办?三个月的期限是我们在委员长面前立了军令状的,到时候交不了差,我受处分倒不打紧,就是怕连累你翁部长。”

“我也不怕,大不了撤职不干。党国官场风气糜烂,我也早就不想干了。”翁文灏苦笑着说,“不过那样的结果正是他们想要的。他们之所以这么干,就是要等着看你我交不了差,到时候看你我的笑话。”

“我拼死拼活也不能让他们看笑话!”欧阳继承拍着胸脯。

“老弟你有这个决心,我很感欣慰。”翁文灏说,“钱的事我来给你想办法吧,资源委员会还有点外汇,先拨给你救急。”

翁文灏去了资源委员会。

“把上次锑钨贸易截留的那笔尾款先拨给钢迁会,他们有急用。”翁文灏对钱昭说。翁文灏虽然身兼着资源委员会的主任,但他的屁股主要还是坐在经济部那边,资源委员会的日常工作由副主任钱昭主持。

“那笔钱已经上缴财政部了。”钱昭一句话顶了回去。

翁文灏蒙了,他强压着不满:“谁让你擅自做主上缴了?”

“孔部长亲自打电话来催的。”钱昭抬出了孔祥熙,“财政部下了蓝头文件,各部委私自截留的资金必须全额上缴。”

“那不是私自截留,那是经过委员长同意的!”翁文灏发火了。锑钨贸易归资源委员会管辖,为了便于日常进口工业生产所急需的配件和原料,也为了不想经常去向孔祥熙讨钱,翁文灏便通过委员长同意,资源委员会自行截留了一部分贸易款。这笔钱翁文灏再三叮嘱过钱昭,没有他的同意不许动用。

“但是我见到了财政部的文件,兄弟不敢不执行上面的文件。”钱昭也毫不示弱,他拿出那份文件,掼在翁文灏面前。

再吵下去就毫无意义了,翁文灏拂袖而去。

当晚翁文灏就起草了一份辞职报告。正在写着的时候,欧阳继承来了。白天他接到翁部长的电话,说资源委员会的钱泡汤了,电话里明显听得出来翁部长有情绪。他不明就里,赶来问具体情况,没想到正碰上翁部长要撂挑子。

“翁部长三思!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国家正在危难之中,撂挑子毕竟不好。”欧阳继承试图阻止翁文灏。

“他们想过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吗?国家危难,兄弟阋墙,处处都有人掣肘,使绊子拆台,这事没法干了!与其因公受累,倒不如早点辞去本兼各职,我还做我的学问去!”翁文灏心中愤懑,还是当年的书生意气,“君毅,我这一走,只怕要连累到你了。现在看来,我当初是大不该把你也拖进官场来的。”

“属下倒并不这样想。”欧阳继承很认真地说,“国家危难,能有机会以所学为国效力,竭尽绵薄,这正是我辈所求之不得的。只是属下不明白,翁部长和孔部长何以就到了这种彼此不容的地步?”

“说来话长了。”翁文灏轻轻叹息一声,“概括起来就是四个字:争权夺利。这其中的根源就是因为这锑钨贸易。”

原来支撑国民政府抗战的一个重要经济来源就是锑钨的对外贸易。锑和钨,都是制造军火的重要原料。纯锑并没有十分重要的用途,但一旦与其他物资进行化合,便成为非常有用的金属。比如铅锑合金,就是制造子弹头的重要材料。锑的储量中国第一,全世界锑的储量约为一万六千吨,中国就占了一万二千吨。钨的储量也是中国第一,钨对于提高钢的强度和硬度有不可替代的作用,是兵器工业中不可或缺的稀有金属。锑钨的贸易国当时主要是苏联,因为苏联境内没有锑钨的矿藏。仅1938年中苏之间就先后签订了三笔锑钨的贸易合同,其中第一、二笔的合同金额为五千万美元,第三笔为一亿五千万美元,蒋介石指定由翁文灏亲自办理矿产品交运事宜。那时候沿海各港口都已沦陷,对苏外贸出口只能走陆路,资源委员会为此专门购置了三百辆大卡车,承运赣、湘、滇、黔各省矿产品,北上由广元经河西走廊,在星星峡交给苏联驻新疆机构。不久,中国又与美国签订了锑钨贸易协定,产品经由越南的海防出口。锑钨贸易过去历来是地方政府的财源,中央很难染指。资源委员会于1936年奉命办理矿产品收购后,采用所得利润与地方平分的办法,取得独家经营的特权。锑钨贸易是一块大肥肉,且付款都是使用当时十分宝贵的外汇,因而引起执掌国民政府财政大权的孔祥熙的觊觎。1938年初,在蒋介石的默许下,孔祥熙成立归财政部直辖的贸易委员会,打着“战时财政贸易统一收支”的旗号,想要一手控制资源委员会管辖的锑钨贸易和经济部管辖的其他贸易业务。原来经济部除了下辖资源委员会以外,还同时管辖着当时的茶叶、植物油、羊毛、蚕丝等农副产品的出口贸易。按照孔祥熙的设想,到时候经济部就成了一副空架子。身为经济部部长的翁文灏,对此进行了坚决的抵制,直接闹到了蒋介石那里。蒋介石在下属中既善于制造矛盾,又惯会搞平衡,他不偏不倚,对资源委员会和贸易委员会对半分权:前者负责矿产品贸易,后者主持农副产品及其他的出口。资源委员会为了及时取得国外器材、原料的补给,“酌留一部分外汇有其必要”,就是那时候委员长的亲口许可。如今就连这条路,也被孔祥熙堵死了。

“原来如此。”听完事情的来龙去脉后,欧阳继承不吭声了。他没有想到,身居高位的翁部长在官场中也照样被权贵挤对受窝囊气,他这个部长当得够憋屈的了,“只是辞职的事情……是不是请翁部长再慎重考虑一下?”

“不用考虑了,明天就交上去!”翁文灏决绝地说。

翁文灏说到做到,第二天他真的就把辞呈送到了委员长那里。没两天,行政院副院长张群亲自登门拜访,他带来了蒋介石的亲笔慰留信,并代表委员长与翁文灏恳谈,希望在当前时势危艰之际,能以大局为重,忍辱负重。但翁文灏不为所动,接着第二封辞呈又递了上去,蒋介石不得不在半山庐亲自召见他了。

“咏霓呀,你也替庸之想想嘛,他也不容易啊!”蒋介石客客气气地亲自给翁文灏端茶,“那么大的国家,全面抗战,一年将近二十个亿的开销,全靠庸之一个铜板一个铜板地去筹措,他能不想方设法开源节流吗?若有冒犯到你头上之处,我替庸之给你赔罪了。”

这么一说,翁文灏反倒不好说什么了。

“都不是为了个人,都是为了国家,其实多换位思考你就能想得通了。”

“我还是想不通。”翁文灏不吐不快,“汉阳铁厂三个月内完成拆迁,是我和钢迁会的欧阳主任在委员长面前立下的军令状,我们可是拿脑袋担保的。既然都是为了国家,可财政部总是以没钱为由不按时拨款,导致拆迁工作几乎要停顿。明显这是有人在背后刁难作梗,故意要把我们往断头台上送。”

蒋介石笑道:“你也别说得危言耸听,我知道财政部确实很困难。”

“再困难,总不至于连几十万元也拨不出来吧?明明就是看人打发,拨款唯亲。”翁文灏说着来了气,“委员长让我立军令状,又不能保证财政部一路绿灯,这军令状……我撤回来,不立了!”

“咏霓呀,你怎么耍小孩子脾气?”蒋介石皱了皱眉头,“钱的事回头我跟庸之再说说,汉阳铁厂的拆迁关系抗战大局,经费要确保按时足额拨付。”

翁文灏等着的就是这句话。

“还有,资源委员会酌留外汇,这也是你亲口许可的。”

“是我亲口许可的,庸之可能对这件事不太了解,冒犯到你头上了。这样吧,回头我一并跟庸之谈谈,下不为例,让他对你们资源委员会网开一面,特事特办。”蒋介石给翁文灏戴高帽子了,“咏霓呀,我对你主政经济工作以来的成绩还是很满意的。你素来廉洁自律,公忠体国,大后方的经济工作布局宏阔,卓有远见,以学识资望而言,目前国民政府中还没有一个人比你更胜任这项工作。还望你不改初衷,忍辱负重,继续挑起这副重担。”

“等财政部把款子拨下来了再说吧。”翁文灏没有正面表态。

临走的时候委员长又叫住了翁文灏,说:“你不能在资源委员会再当挂名的甩手掌柜了,你要有实权,亲自把资源委员会的工作抓起来。以后你的屁股要分开坐,经济部半天,资源委员会半天。”

翁文灏后来琢磨这话里的意思,委员长似乎对钱昭有了某种看法。

还是委员长的面子大,不几天,汉阳铁厂的第三笔拆迁款拨下来了。蒋介石又以代电形式正式驳回了翁文灏的辞呈:“翁文灏……股肱相辅,患难共济,值此时艰,倚用正殷,务宜续为努力,不得固辞!”

那天,欧阳继承去翁文灏的办公室汇报工作。

“君毅,我这着棋走得不错吧?”翁文灏对自己的辞职之举颇为自得,“不这样,根本就不可能惊动最高层;不惊动最高层,这些问题就得不到解决。”

欧阳继承笑了笑说:“我还真以为翁部长要撂挑子呢。”

“对非常之事,就得用非常之法。政府到了今天这个样子,上面植党营私,下面官僚敷衍,我辈唯有忠勤自矢,凡所作所为,力求于心无愧。”

那天翁文灏的感触很多,他拿出自己新近写的一首诗给欧阳继承看。

那是一首七律,题为《无题》——

涕留太息贾长沙,此恨于今更有加。

天子多才重贵戚,王公有意植私家。

官僚贪污民应弃,国名阽危我独嗟。

岂有覆巢存完卵,前途可畏是中华。

“天子多才重贵戚”,看来,翁文灏的心里对委员长的怨气还不小呢,欧阳继承在心里这么想。

八月初,汉阳铁厂的拆迁工作进入关键阶段:拆除炼钢车间的马丁炉和炼铁车间的高炉。但在拆除马丁炉时他们遇到了一个难题,找不到原始的技术图纸。欧阳继承在汉阳铁厂代厂长韩鸿藻所移交的几大箱子图纸资料中翻检了个遍,也没有找到。这就存在着两种可能:一种可能是图纸资料早在战前就遗失了。民国十年(公元1921年),北洋政府交通部搞突然袭击改变钢轨式样,致使汉阳铁厂库存的48000吨钢轨报废。从那时候起,汉阳铁厂的炼钢车间就被迫熄火停炉,迄今已达十七年。这长达十七年的停产,其间资料的闲置和保管迭经人手,有部分散佚也是有可能的。另一种可能就是韩鸿藻有意为之,在移交的时候故意抽掉一部分技术资料以泄愤。这也并非没有可能。当初他对国民政府征用汉阳铁厂非常不满,百般抵制,甚至他这样做就是受了汉冶萍总经理盛恩颐的暗中指使也未可知。总之就是要给你的拆迁工作设置拦路虎。

没有技术图纸,炼钢车间的拆除工作不得不停顿下来。这批马丁炉共有七座,每座容积30吨,是光绪三十年(公元1904年)盛宣怀派原汉阳铁厂总办李维格出洋考察钢铁时在英国订购的。经过几近二十年的停产闲置,这批炉子早已是锈迹斑斑,而且它们都是19世纪最早一代的马丁炉,如今的马丁炉在技术上已经更新换代,就连留学西洋、钢铁科班出身的欧阳继承对这种老炉子都知之甚少。欧阳继承一筹莫展,赶去向翁文灏汇报。

“你刚才说的那两种可能,我宁愿更相信是第二种。”翁文灏叹了口气说,“在那些人的心里,根本就没有国家危难民族存亡,他们打的只是自己的小算盘。那个韩鸿藻还能找到吗?”

“铁厂办理移交后就不知所踪了。”欧阳继承回答,“即便找到了他,他也能一口推得干干净净。”

“说说你的想法,你打算怎么办?”

“解铃还须系铃人,看来只能把当年主持汉阳铁厂技术改造的人再请回来。”欧阳继承三十年代归国后受聘在汉冶萍公司搞技术,对汉阳铁厂的这段历史有所耳闻,“汉阳铁厂炼钢最早是采用的贝色麻酸性转炉。由于大冶铁矿石含磷重,酸性炼钢法不能去磷,因而炼出来的钢轧制成钢轨后易断裂。李维格出洋考察归来后,决定改酸性贝色麻转炉为碱性马丁平炉。从光绪三十一年到三十四年,汉阳铁厂历经四年的时间完成了这次技术改造和扩建。”

翁文灏惊问道:“你是说把李维格请回来?”

“不,李维格早已作古。我说的是另外一个人。”

“谁?”

“吴健,字任之,江苏上海县人。光绪二十八年受盛宣怀选派赴英国留学,入设菲尔德大学冶金系,几年后学成归来,被聘为汉阳铁厂工程师。吴健回国后,正好赶上汉阳铁厂的技术改造,参与了全过程。后来辛亥革命军兴,汉阳铁厂的外籍工程师全部回国,事定之后修复损坏机炉、恢复生产,都是在吴健的主持下完成的。几年后吴健升任汉阳铁厂厂长,其间大冶铁厂新建,吴健又兼任大冶铁厂厂长,一手主持了大冶铁厂的筹建。”

“那就打个电报把他请回来。”

“打电报恐怕不行,吴健现在上海郊区的老家休养,是敌占区。加之此人脾气执拗,对汉冶萍公司又有着很大的成见。”

“哦?那是怎么回事?”

“这跟总经理盛恩颐当年对他的排挤有关。”

于是欧阳继承讲起了当年的一件往事。

民国四年(公元1915年),盛宣怀病入膏肓,作为汉冶萍公司的董事会长,临终前他曾慎重考虑过公司的接班人问题。四子盛恩颐虽然早已在他心中内定为汉冶萍未来的掌门人,但此时他尚在美国留学;即便他现在回国了,一个年轻的毛头小伙子,又没有太多的历练,恐怕难以挑起这副重担,这就需要有一个过渡性的人物出来带他一程。盛家作为汉冶萍最大的股东,大权是绝对不能旁落的。盛宣怀想来想去,选中了一个人物,那就是他的儿女亲家、曾经出任过北洋政府总理和外交部长的孙宝琦。选中孙宝琦至少有两个好处:其一可以利用他的官场人脉资源为汉冶萍办事;其二他是盛恩颐的岳父,至亲知己,到时候岳父扶女婿上马也是理所当然。为了让孙宝琦获得足够的当选董事长的股权,盛宣怀不惜向亲家暗中赠送股份。在盛宣怀的操控下,孙宝琦顺利当选汉冶萍公司董事长。盛宣怀去世后不久,孙宝琦举荐自己的外交同僚、同乡夏偕复出任汉冶萍公司总经理,盛恩颐则担任副总经理。夏偕复,别号地山,浙江余杭人,清末当过云南交涉使,辛亥革命后任天津造币厂总办,是中华民国首任驻美国公使。到了民国十三年(公元1924年),已经当了七年副总经理的盛恩颐看出岳父还没有把自己扶正的意思,便有些沉不住气了。盛恩颐才具一般,却气度狭小,他认为盛家是汉冶萍最大的股东,总经理的交椅应该由他来坐才对。那时候汉冶萍股东联合会的会长是傅筱庵,就是早年盛家的那个老仆傅宗耀,他曾拜盛宣怀为义父。盛恩颐便勾结傅筱庵操纵股东联合会,利用夏偕复工作中的某些失误发难,迫使夏偕复辞职。吴健为人正直,仗义执言,站在夏偕复一边鸣不平,由此得罪了盛恩颐。盛恩颐当上总经理后,免去了吴健汉阳铁厂厂长和大冶铁厂厂长的职务,把他调到上海总公司担任闲职。这期间吴健又因公司的很多重大事务屡屡与盛恩颐意见相左,发生争执,后来在盛恩颐的排挤下,吴健索性辞职回家了。据说吴健从此心灰意冷,闭门谢客,当时国内有很多的钢铁企业慕名去请他出山,都遭到他的婉言谢绝。

“真是个难得的技术人才啊!”翁文灏感叹,“老子重用,到了儿子手里却弃之如敝屣。”

“盛恩颐是个纨绔子弟,花花公子,汉冶萍就是败在他的手上。”

“立即派人去上海,请吴健出山。”

“派别人去没用,只有我去,才有可能请得动他。”

“噢?那是为何?”

“我跟他熟。当年我从德国留学回国后,吴健在总公司技术部门任职,我在他手下工作过两年。我们虽然年龄上隔了一层,但相识相知很谈得来,是忘年交,此其一。其二,”欧阳继承停顿了一下,“当年虹口公园炸弹事件,就是吴健帮助我逃脱了日本巡捕房的追捕。他是上海当地人,人熟地熟。仅凭这件事,就可以看出吴健的正义感和爱国心,所以我有把握说服他出山。”

“你走了,汉阳铁厂的拆迁谁来主持?”翁文灏沉吟着,“拆迁工作不能停下来,应该有一个懂行的人暂时接替你。”

“我想过了,把黎璐从重庆调过来吧。”欧阳继承说,“他是留德博士,钢铁科班出身,现在在重庆负责新厂的勘测和平整厂地工作。重庆那边的事情现在还不急,可以把他调过来。不过你得给人家一个名分,才好名正言顺地主持工作。”

欧阳继承所说的黎璐,战前由资源委员会派往德国留学,抗战爆发的时候他已经完成了学业,但是还没有拿到博士学位证书,本来再等两三个月就能拿到,但是他回国参加抗战心切,数次三番往国内拍电报,最终得到批准提前回国了。他现在任资源委员会工矿处的副处长。

“行,由资源委员会下文,任命他为钢铁厂迁建委员会副主任。我马上安排飞机,让他火速从重庆赶过来。等黎璐到后你把手头的工作向他交代一下,就动身去上海。”翁文灏当场拍板,他望着欧阳继承,“河南老家的亲人……有消息了吗?”

欧阳继承摇了摇头:“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你看,我本来打算等过段时间就让你回老家去看看的,可是……”翁文灏满脸的愧疚,“现在又要让你去冒险了。小老弟,前往敌占区一定要注意安全啊。你们家已经为汉阳铁厂的拆迁做出了重大牺牲,你可千万不能再出事了。”

一股暖流涌过全身,欧阳继承哽咽着说:“部长,我会小心的。”

“我再跟戴笠说一下,让军统上海站暗中保护你,协助你。”

“一定圆满完成任务归来!”

黎璐到来后,欧阳继承从汉口飞香港,然后再从香港转飞上海。他的公开身份是香港怡和洋行的职员,化名邓承先。在虹桥机场下了飞机,经过严密的检查,外面就有人举着接站牌来接他了。很显然,这是军统上海站的安排。

汽车穿过南市区,往闵行一带的乡村开过去。出了市区,就几乎看不到日本兵了。吴健的老家是黄浦江边的一个小渔村,当年日本巡捕房追捕欧阳继承的时候,他曾在吴健家藏匿过几天。

“邓先生,从现在开始,您在上海的安全由兄弟的‘鹰小组’全权负责。”坐在前排副驾驶座上的男子回过头来,“兄弟鄙姓欧阳,是‘鹰小组’的组长,有什么需要您尽管开口。”那男子说着伸出手来。

“谢谢。”欧阳继承握了握那位同姓家门的手。他这才注意到,车内除了他还有三四个便衣,这些人大概都是“鹰小组”的成员了?

到了那个小渔村,欧阳继承远远地一眼就认出了吴健的家。吴健家的房子是一座带花园的西式小洋楼,在村里显得与众不同。汽车在离吴健家几十米远的地方停了下来,欧阳继承正要开车门下车,那位欧阳组长突然低沉地喝了一声:“邓先生,请等等!”

欧阳继承仔细看过去,原来在吴健家周围有几个形迹可疑的人。军统特工凭着职业的敏锐,一眼就看出来了。欧阳继承的脑子飞快地转动起来:难道吴健家已经遭到监视了?这么说日本人已经知道了我们的计划,提前在这里张网设伏?欧阳继承想来想去,又觉得应该不太可能。

“怎么办?”欧阳继承问。

“你不能下车,我派个兄弟过去试探一下。”

坐在欧阳继承身边的一位军统特工下了车,向吴健家走去。

“准备战斗。”欧阳组长低声下达了命令。车里的人纷纷拿出了长短武器,凝神屏息等待着。

那位下车的军统特工径直走到吴健家大门前,摁响门铃。

反复摁了好半天,大门上的小天窗打开了,露出一个女佣的脸,不耐烦地说道:“摁什么摁?跟你们说过了,我家老爷卧病在床,不见客!”随即不容分说,小天窗又砰的一声关上了。

这时候有两个形迹可疑的人围了上来。

“你是什么人?”其中的一个用夹生的汉语问。

“这家的张先生说有两件家藏的古董,让我来看一看。”军统特工很机警,随口编了个理由。

“你找错了,这家不姓张。”

“哦,对不起。”军统特工说,赶快离开了。

军统特工回到车上,把情况汇报了,肯定地说:“那几个可疑的人都是日本人,他们说着很生硬的汉语。从他们的胸章看,好像是‘森机关’的人。”

“森机关是干什么的?”欧阳继承还是第一次听说。

“森机关是隶属于陆军部的特务机关,下面有个上海自然科学研究所,专门负责为日本搜罗、策反科技方面的人才。”欧阳组长回答。

“可他们监视吴健的住所干什么?”欧阳继承又问。

“邓先生,在情况没有搞清楚之前,您不能去冒险。您先住下来,等我们把情况摸清楚了以后,再决定如何行动。”

也只能这样了。欧阳继承住在旅馆里,心急如焚地等待着。一天,两天,第三天欧阳组长来见他,说情况已全部搞清楚了。原来上海沦陷后,日铁株式会社接管了上海钢铁厂,他们想尽快修复损毁设备,恢复钢铁生产。日铁战前长期与汉冶萍打交道,自然知道汉冶萍的首席钢铁专家吴健正好赋闲在家,于是把他列为主持上海钢铁厂的第一人选。但吴健一直闭门称病,日本人担心他潜逃,也疑心他是托词装病,这才布置了对他的监视。

“现在的关键是,我们也不知道那位钢铁专家的真实情况。”欧阳组长说,“他的身体状况到底如何,是否真的卧病在床,他生了什么病,行动是否方便,这些都是决定下步行动前必须要搞清楚的。”

“吴健托词称病的可能性很大。”欧阳继承说,“吴健有爱国心,他非常痛恨日本人,不愿意为日本人干事。据我所知,六年前我跟他同事的时候他的身体就一直很好,现在的年龄也不大,六十岁刚出头,应该没有问题。”

“还有,我们在敌人的眼皮子底下把吴先生劫走,他的家人怎么办?”

“吴健是鳏夫,他的夫人多年前去世了,儿女都在欧美留学。”

“最后我们还需要得到他的确认,他是否愿意跟我们配合。”欧阳组长沉吟了一会,“邓先生,你不是说跟他很熟吗?”

“六年前我们曾经同事过两年。”

“我已制定一个行动计划。你先写一封信说明来意,我们设法把信送进去。信的末尾你要特别强调:如果他身体状况许可,并且答应邀请去武汉,请给我们一个暗示——比如说在他们家的阳台上摆一盆红色的花。”

“然后呢?”

“让他继续装病,配合我们的行动。余下的事情我们来做。”

欧阳继承很快把信写好了,交给欧阳组长。

第二天,一名军统特工化装的邮差来到吴健家门前,摁响了门铃。

有两三个森机关的特务很快围了上来。

“什么信?”一个小头目模样的人盯着邮差手里的信封问。

“从英国来的。”邮差说,把信封递给小头目。信封是印着女王头像的大英邮政的专用信封,用英文打字机打的收寄地址,中英邮戳等一应俱全。

小头目看不出有什么破绽,就把信封还给了邮差。

又摁了门铃,大门上的小天窗终于打开了,女佣的脸刚刚露出来,邮差已经将信封塞了进去,转身走了。

下午,负责在吴健家外围秘密监视的军统特工赶来报告:在他们家的阳台上,已经摆出了一盆红色的花。

“一切按计划行动!”欧阳组长向全组下达了命令。

傍晚,一辆救护车拉响着蜂鸣器开到了吴健家门前,反复摁了门铃后,大门打开了,救护车开了进去。在外面监视的森机关那几个特务也跟着进去了。

从救护车上走下来几个人,他们是欧阳继承装扮的医生,身后跟着护士小姐和几个抬担架的护工。看得出来他们都是军统特工伪装的。

在女佣的带领下,欧阳继承他们上了二楼,进了主人的卧室。

几年不见,吴健苍老得很厉害,头发已经全白了。他斜靠在床头,口眼歪斜,双手佝偻,嘴角不断有哈喇子往下流。看到这么多人进屋来,他的嘴里开始含混不清地呜呜地说着什么。

森机关的几个人看着吴健的病状,都面面相觑着。

欧阳继承开始装模作样地给吴健检查病情。查体,听心率,翻来覆去地查看,两个人只有在背对着众人的目光时那会心的一瞥,才算是互相打了个招呼。

“血压很高。”欧阳继承量完血压说,“初步诊断,老爷子患的是脑梗。”

女佣接话说:“可中医郎中说,是中风。”

“都是一回事!老爷子什么时候起的病?”

“有一个多月了吧?”女佣回答,“吃了几十副中药,也没见好转。”

“开玩笑!这种急救的病人怎么能靠得着中医?”欧阳继承很生气的样子,“老爷子的病不能再拖了,要赶快送医院!”

护工从楼下拿来了担架,众人七手八脚地把吴健挪到了担架上。大家簇拥着担架来到楼下的院子里,正要把担架往救护车上抬时,忽然听到有人大喝了一声:“都站住,不许动!”

众人回头去看,原来是森机关的那个小头目,他已经拔出了手枪。

“我看出来了,你们都不是医院里的人,你也不是医生。”小头目狞笑着,望着欧阳继承,“我注意到,你刚才给病人量血压的时候,竟然不知道打开血压仪上的开关。说!你们是什么人?”

糟糕!欧阳继承心里一沉,一个小小的疏漏竟然让敌人看出了破绽,怎么办?他望望周围,森机关的人都掏出了手枪,正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们。

说时迟那时快,随着“呯!”的一声枪响,森机关的那个小头目已应声倒地。紧接着几声枪响,森机关的另外几个人还没有回过神来,就已经被干净利落地解决了。军统特工身手不凡,这一切仅仅发生在一瞬间就结束了。

“快!赶快上车,去机场!”欧阳组长提着冒烟的手枪,命令道。

就在救护车引擎发动,大家纷纷准备上车的时候,一个意想不到的情况突然出现了——两辆小汽车和满满一卡车的鬼子宪兵开到门前,堵住了去路。

便衣特务和鬼子宪兵纷纷下车,包围了小院前门。

外面的人开始喊话了:“里面的人听着,你们已经被包围了。从武汉来的欧阳先生,我们得到情报,你此次的任务已经不可能完成了。举着双手从里面走出来,皇军优待俘虏……”

“你们的计划鬼子怎么会知道?”吴健问。

“说明我们内部有日本间谍。”欧阳继承想了想,说。

“现在走机场已经不可能了。”欧阳组长说,“我们还有个计划。你们二位从后门出去,黄浦江边有条小舢板,我们的人会趁着夜色把你们送到下游的宁绍码头,我们在那里提前藏了一只快艇,然后再用快艇把你们送到吴淞外海。法国的玛丽亚娜皇后号邮轮就停在吴淞外海,今夜零点起锚,你们走水路去香港,船票已经买好了。”欧阳组长说着掏出了两张船票。

“我们走了,可你们……怎么办?”欧阳继承问。

欧阳组长回道:“我们接到的命令,是不惜代价保护你们二位的安全。时间紧急,有我们断后掩护,请二位不要再推辞了。”

从吴健家后门出去,不多远就是黄浦江,江边果然有一只小舢板。欧阳继承他们刚上船,院子那边的枪声就激烈地响了起来。

漆黑的夜色里,船夫快速地摇橹,小舢板顺流而下,耳边只有哗哗的水流声。那情景,不禁让欧阳继承想起了六年前的那个夜晚。

“健老,您还记得吗?六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夜晚,您雇了一只小舢板,把我送出上海,逃脱了日本巡捕房的追捕。”

“小侉子,”吴健还像当年那样亲昵地称呼欧阳继承,“想不到六年后我们又在一起共事了。汉阳铁厂终于不再仰承日本人的鼻息,能为抗战做出点贡献了,这正是我多年的心愿,赴汤蹈火我也愿意去干!”

船渐行渐远,身后的枪声也渐渐稀落下来。

“今夜,军统上海站的‘鹰小组’只怕要全军覆没了。”欧阳继承站在船头,眺望着身后夜色中的远方,默默向那些出生入死的英雄们致敬。

几天后,欧阳继承和吴健回到武汉,立刻就投入了紧张的马丁炉拆卸工作。吴健被正式任命为钢铁厂迁建委员会顾问。事实证明,请吴健回来协助汉阳铁厂的拆迁工作是正确的,用他自己的话说,他“对汉阳铁厂的每一颗螺丝钉都熟悉”。拆迁工作因而加快了不少进度。

欧阳继承还把有内奸的情况及时向翁文灏做了汇报。不久军统的反谍报机构就把案子破了。那是隐藏在钢迁会事务股的一个小职员,战前的留日生。怪不得汉阳铁厂以前拆卸下来的关键设备,比如发电机、炼铁炉等装船运往宜昌途中,总有敌机追着轮船轰炸。

有一天,中央监察院的工作人员来到铁厂工地,将欧阳继承带走了。

原来中央监察院在汉口邮政局租了个“100号信箱”,鼓励民众和公务员举报官场贪腐情况。国民党中央于年初颁布了《战时贪污腐败惩治条例》,加大对贪污腐败的惩治力度。中央监察院在“100号信箱”里发现了一封匿名举报信,举报钢迁会主任欧阳继承在汉阳铁厂拆迁过程中与承包商暗中勾结,操纵招投标,抬高工价,收取回扣,“发国难财”。

“举报信中说,你与汉口鑫记营造厂和扬子江机器安装公司暗中勾结,操纵招投标,故意抬高工价,从中收取回扣。有这事吗?”带走的当天,监察院的工作人员就对欧阳继承进行了“问话”。

“抬高工价,有这事。”欧阳继承回答。

“有的标书标的明显低廉,你舍低求高,目的是什么?”

“战时物价腾飞,各行各业都在涨价,以平时工价根本雇不到工匠。不仅仅是水脚苦力,租用机器设备和运输船只也都比平时的价格至少要高出三到五成,有的甚至翻倍。汉阳铁厂的拆迁不是在和平时期,而是在敌机的狂轰滥炸下进行,他们不仅要流汗,还要流血,随时要冒着生命的危险工作,这就是战时和平时的区别。你们去武汉的市场上调查一下就全都明白了。至于有的标书标的看上去很低,但那都是‘假标’,其惯用伎俩就是先中标,一旦中标,或者工程刚刚开工,乙方就会以种种的理由要求追加投资,否则就停工。汉阳铁厂的拆迁争分夺秒与敌人抢时间,根本容不得这样的反复和延宕。所以在招标中摈弃那些不计成本的‘假标’,选取价格适中的标段,我认为这样做没有错。”

闻言,问话的人不吭声了,又道:“你对举报信中其他的指控作何解释?”

“我不做任何解释。那些都是莫须有的罪名,是诬陷,是陷害。”

“举报人跟你无冤无仇,为什么要陷害你?”

“他们的目的很明显,就是冲着汉阳铁厂来的。他们要想尽种种办法,干扰和延误汉阳铁厂的拆迁,使之不能在预定的期限内按时完成。而这个期限,是我和翁文灏部长在委员长面前立下的军令状。他们的目的就是要先把我欧阳继承搞倒搞臭,然后再通过我去逼翁倒台。”

“按你的意思,这是党国内部的派系斗争了?那么你所说的‘他们’,到底是指哪些人?”

“对不起,无可奉告。我只求尽快还我的清白。”

“你放心,我们肯定会调查清楚的。”问话的人合拢了卷宗,准备要结束了,“只不过要委屈你一下了,你得暂时留在这里。”

“怎么,你们要拘留我?”欧阳继承一下子跳了起来。

“不是拘留,是留置问话。”

“可你们知道我有多忙,钢迁会有多少工作在等着我吗?”欧阳继承冲动地喊,“成千上万吨器材堆在江边待运,一千多工人没日没夜加班加点,我平均每晚只能睡两到三个小时。安排,布置,指挥,调度,这些都需要我在现场,你们把我关在这里,拆迁工作怎么办?汉阳铁厂拆迁入川是委员长的战略部署,事关抗战大局,影响了这个大局,你们是要负责任的!”

“别拿大帽子唬人了。”问话的人冷冰冰地说,“我们的责任就是查清每一个案件,既不冤枉一个好人,也决不放过一个坏人。”

欧阳继承无可奈何,只能仰天长叹。想到自己一腔热血为了国家民族,刚刚还九死一生从敌占区回来;想到自己本来无意于官场的争权夺利,却莫名地卷入了一场倾轧排挤的派系斗争,无端地遭人陷害,身陷囹圄,成为官场争斗的牺牲品;想到至今还在洪灾中杳无音信的父母盲兄,真是家国两难全。国家都这样了,可有人还在为了一己利益而钩心斗角,国家和民族的希望又在哪里?欧阳继承的心里五味杂陈。

中央监察院留置欧阳继承的地方,是借用的武昌一所中学西迁后闲置下来的教室,中间只拿课桌、椅做了一些简单的隔断。

欧阳继承患有心肌炎,那天妻子获准来看他,给他送药,顺便给他送来换洗的衣服及凉席、蚊帐、盥洗等日用品,八月的武汉,正是火炉一般的酷热难耐。

一见面,妻子就号哭开了:“天呐,你咋真坐班房了?你没日没夜地操劳,咋还犯了法?你到底犯的啥罪啊?”

妻子是欧阳继承河南老家的农村女子,没上过学,经不得事。他只能耐心解释,好言劝慰:“没事没事,你别哭了!……俺这不是坐班房,是有件事情上头还没查清楚,要留下来问话。等事情查清楚了,俺就没事了,回家了。”

欧阳继承好不容易才把妻子劝得平静了下来。

“那是啥事啊,恁查不清楚?”妻子眼泪汪汪地问。

“唉,跟你说了你也不懂,别问了。”欧阳继承说,“娃儿们的学校西迁,走了吗?”欧阳继承的一双儿女在汉口上高中,那所学校已经列入了西迁计划。

“……走了,前天走的。说是先迁到宜昌。”妻子抹着泪,“娃儿们可高兴了,那么多娃儿唱着歌走的,可俺这心里……他们啥时候离开过娘啊?”

“国家正在难中,他们都大了,不是小孩子了,让他们出去经经风雨见见世面,对他们的成长有好处。你这只老母鸡,可不能老是伸开翅膀护雏啊。”欧阳继承故意讲了句轻松话。

妻子却笑不起来:“俺要不是欠挂你一个人,俺也跟他们走了。对了,你不是要俺没事了,经常去北边来的难民中打听爹娘的消息吗?”

“咋的,打听到了?”

“俺昨天在汉口大智门车站碰到一群中牟来的难民,其中有一个还是俺娘家的远房亲戚。听他说,花园口那一带的人在河堤还未扒开的时候,老百姓就得到了信,都提前跑了,没有被水淹到。”

“有这事?”欧阳继承怔怔地问,“这么说,俺爹俺娘俺哥他们都跑出来了?”

“跑出来了,肯定跑出来了。”旁边的屋里忽然有人接话。透过隔断的桌椅空隙望过去,那人五十岁左右,肥胖,秃顶。

“我敢保证,他们在洪水到来之前,都跑出来了。”那人又说。

“你是谁?”欧阳继承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实不相瞒,兄弟就是中牟县的县长。”那人说,“国军开始扒河堤的时候,兄弟就在现场。从开始扒河堤到大溃口,中间隔着有五六个小时。上头严令保密,兄弟就想,远的咱就顾不上了,可眼前的咱得赶快通知老百姓疏散逃离,能减少一点损失总归没错。所以兄弟就自作主张,偷偷地通知了附近的百姓。老弟,听弟妹的口音,你们也是中牟的吧?”

欧阳继承应道:“我老家就在赵口。”

“俺家里有年迈的公婆,还有一个瞎眼的大伯子。”欧阳继承的妻子说。

“你家里的人肯定跑出来了。”那人接着又说,“中间隔着有五六个小时呢,跑出来足够了。”

听那个县长这么一说,欧阳继承的心里稍稍安慰一些了。想不到在这里碰上了家乡的父母官,两个人因此熟络了起来。

“自我介绍一下,兄弟小姓邢。”有一天,那个县长的手从桌椅板凳的空隙里伸过来,“老弟尊姓大名,何处公干?”

“欧阳继承。”欧阳继承握了下他的手,“原来在兵工署,现在资源委员会下属的钢铁厂迁建委员会。”

“哎呀!你就是中牟籍的那位兵工专家吧?”邢县长惊讶地叫起来,“老弟的大名如雷贯耳,兄弟在中牟就听说了!民国二十一年,你自制炸弹在上海的虹口公园炸得日本人鬼哭狼嚎,老弟的爱国壮举让兄弟打心眼里佩服!兄弟上任中牟县长后,就一直想去南京登门拜访,想不到在这里遇上了。”

“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欧阳继承淡淡应道。

“老弟,我听你整天唉声叹气的,你是为啥进来的?”

“遭人陷害。你呢?”

“唉,跟你一样。有人诬告兄弟贪污,截留政府救灾款,中饱私囊。”

欧阳继承望了望那位脑满肠肥的邢县长。看上去他很像贪官,可如果他是贪官,怎么又会时时刻刻心里牵挂着老百姓?欧阳继承回答不上来。

“老弟,我劝你想开点,看远点,官场上诬告陷害古来有之。总有人要眼红你的位置,有人要觊觎你的权力,还有的是派系间的倾轧排挤,都用得上这一招。兄弟我就想得开,咱们身正不怕影子歪,只要问心无愧于党国,事情总会有调查清楚还咱们清白的那一天。你说是不?”

欧阳继承不置可否,没有回答他。

可翁文灏坐不住了,他直接去中央监察院见院长于右任。

“咏霓,息怒,息怒。”看着翁文灏怒气冲冲的样子,于右任笑脸相迎。

“你们说话不算话!”翁文灏指着于右任,“当初你的人来找我,说有人举报了欧阳继承,要带他去问话,我特地问了:是不是拘留?他们说不是,只是问话,问完话,照样回钢迁会上班。可你们却把他扣押至今!”

“咏霓,请你谅解,这可能是办案需要。”于右任耐心解释。

“那就请你拿出欧阳继承贪污受贿的证据来!”

“目前还没有,案子正在调查之中。”

“没有证据,你们凭什么把人扣着不放?”

“人放了,万一他和当事人串通呢?”

“你们可以二十四小时派人监视!”翁文灏拍着胸脯,“我为欧阳继承担保,他不是那样的人!欧阳继承的操行人品我清楚!”

“中央监察院毕竟接到了举报,我们不能不查。”

“可你们这样做耽误了党国大事!”翁文灏怒气未消,“汉阳铁厂的拆迁火烧眉毛,限期完成,是我和欧阳主任在委员长面前立下的军令状。有人想看我们的笑话,他们不惜使用诬告陷害这个滥招。我明确告诉你,这就是个阴谋!他们的目的就是要搞倒欧阳,进而把这盆脏水往我身上泼。你于右任素来刚正不阿明察秋毫,如今怎么也不辨是非,做了人家的帮凶?”

“咏霓,你话别说得那么难听嘛。”于右任并不恼,他知道翁文灏的秉性,“你放心,我会尽快让他们结案,早日还欧阳主任的清白。”

“不行!”翁文灏不依不饶,“有证据你就逮捕他,判刑,下大狱,我都没有意见。否则你今天就得放他!不然我今天就不走了。”

“你瞧你,怎么耍赖起来了呢。”于右任笑了笑,“……要不这样吧,你我各退一步,想个变通的办法两相兼顾,你看行不行。”

“如何变通?”

“白天让他回钢迁会,晚上还来这里,随时准备接受问话。”

翁文灏无话可说了。

欧阳继承重又回到了铁厂拆迁工地。他不在的这几天,幸而有黎璐和吴健主持全局,所以并没有耽误多少事。欧阳继承的案子不久也有了结论,事情得益于一封拙劣的恐吓收买信。汉口鑫记营造厂的老板有一天收到了一封信,里面一个字都没有,只有一枚手枪的子弹头和一张空白的银行支票。那意思鑫记老板当然心知肚明。但鑫记老板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刚直汉子,从不昧良心干事,此前他对办案人员一直坚持欧阳主任是清白的,如今有了这封信,更能证明欧阳继承是被诬陷的了。鑫记老板将信送到了中央监察院,欧阳继承的案子很快撤销。

翁文灏却不甘从此束手待缚、任人宰割,他要奉行“以牙还牙”“君子来而不往非礼也”的原则,决意还以颜色,对他的对手进行反击。

那天,在资源委员会的例行办公会上,翁文灏的开场白如下:“……兄弟奉蒋委员长口谕:‘你翁文灏不能只在资源委员会当一个挂名的主任’,从今天起兄弟宣布不再当挂名的主任了,兄弟的屁股要分两半坐:半天坐在经济部,半天坐在资源委员会。各位从委员长刚才那句话里也听得出来,他对资源委员会是有看法的,因而责成兄弟回来正式行使主任的职权。众所周知,这些年来兄弟对资源委员会的工作基本没有过问,资委会在钱副主任的主持下还是颇有成绩的,兄弟就不明白了,委员长又因何会对资委会有微词呢?后来兄弟想来想去,无非还是锑钨贸易。财政部一直想把锑钨贸易揽入其麾下,但遭到了兄弟的坚决抵制,大家知道后来官司还打到了委员长那里。委员长明确锑钨贸易还是由资源委员会管辖,并且亲口允准,资源委员会可以合法地截留锑钨贸易的外汇盈余,不用上缴财政部。但是兄弟没有想到的是,财政部的一个文件,资源委员会又把盈余上缴了。这就是说,委员长说的话还不如财政部的一纸文件管用,你想他能不生气吗?你资源委员会和财政部到底是什么关系?你资委会到底是为国家工作还是为财政部工作?到底受谁的辖制?所以从今往后,资源委员会的屁股一定要坐正,别跟财政部走得太近,以免招惹嫌疑。该给的钱财政部不敢不给,不该给的钱咱们也没打算想要。咱们要干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堂堂正正做人,别整天想着去捧人家的卵子,讨好人家……”

说完这番话,坐在一旁的钱昭铁青着脸,一言不发。

后来翁文灏在跟欧阳继承说到这件事的时候告诉他,委员长还对他说了一句话,那就是“资源委员会不要和财政部穿一条裤子”。但他在会上不好这样明说,只能拐弯抹角地说。

“委员长这句话,啥意思?”欧阳继承有点蒙。

“一种平衡制约的策略。任何统治者都不希望他的部下拉帮结派,走得太近。”

“莫非委员长对孔祥熙……还不放心?”

“一个简单的道理,他不希望任何人一家独大。”

欧阳继承恍然大悟!

翁文灏在资源委员会最初的日子,还是坐冷板凳。钱昭经营资源委员会多年,是实际的掌权者,下面的处长一级里面,有很多是他安插的亲信;也有一些处长是出于多年来的习惯,他们所有的请示报告都是直接送到钱昭那里,由他签上“如拟”以后发下去执行。翁文灏看在眼里,心里有了主意。

有一天翁文灏走进了副主任钱昭的办公室,对他说,从现在开始,以后资源委员会所有的大事小情他都要知道。钱昭无奈,只得将一摞请示报告送到翁文灏的办公室,那里面有一部分是他批了的,有一部分还没来得及批。凡是钱昭批了“如拟”的,翁文灏都想方设法找些理由给他驳了;凡是钱昭还没有来得及批的,翁文灏再批上“同意”。报告发下去以后,精明的处长们马上看出了端倪:凡是钱副主任批的都被驳了,这说明今后送报告给钱副主任没用了,于是所有的请示报告都直接送到翁文灏这里来了。

钱昭的屁股开始坐不住了。

翁文灏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剪除钱昭的党羽。

翁文灏抓住对方的把柄和工作失误,先后免除了钱昭两位亲信处长的职务。接下来他把矛头对准了特矿产品处的处长朱某。朱某是钱昭的内兄,多年来一直把持着锑钨贸易,不容外人插手。要剪除朱某,翁文灏还需要抓到朱某的某些把柄,他还得等待一个恰当的时机。

不久这个机会到来了。

1938年6月初,资源委员会在汉口成立了甘肃油矿筹备处,计划开采玉门油矿,以便为将来的抗战提供源源不绝的石油供应。国民政府行政院在外汇十分困难的情况下,专门为此特批了500万美元经费。开发玉门油矿也是翁文灏多年来的夙愿,早在三十年代初,他经过实地勘察,在地质学界提出了著名的“陆相生油论”,认为西北三叠纪陆相地层富藏石油,批驳了美国斯坦福大学教授布莱克威尔德的“中国贫油论”。但当时中国的沿海港口都已沦陷,此时想要从国外进口石油的勘探开采设备已不可能,翁文灏便想到了闲置在陕北延长油矿的两套设备,那是政府早年间准备开采延长油矿投入的,后来因为共产党在陕甘宁边区的武装割据而作罢。现在要动用这两套设备,就必须得到中共方面的同意和支持,于是翁文灏去汉口长春街的八路军驻武汉办事处拜访了周恩来。说明来意后,周恩来爽快地说:“这是关系支援抗战的大事,开发大后方石油,我们一定全力支持!翁先生尽管放心,可以尽快派人去调运。”周恩来指派钱之光具体负责这件事,他还亲自给西安的八路军办事处和延安的中共中央拍去了电报,请有关人员给予大力协助。经过两个多月的艰辛努力,这批石油设备终于顺利拆迁运输到了玉门。在前不久召开的一次政府会议上,翁文灏又见到了周恩来,顺便向他表达了谢意,周恩来豪爽地笑道:“翁先生这么说就见外了,没有把我们当一家人。为国家的石油生产提供无偿援助,这也是我们的责任嘛。”周恩来说的“无偿”两个字,深深地扎进了翁文灏的耳朵里。回到资源委员会,他立即从档案室调阅了甘肃油矿筹备处的拨款报告,这份报告还是翁文灏未到资源委员会坐班之前批的,上面赫然列着“人工搬运”和“汽车运输”两项费用共计为法币20万元。因为甘肃油矿筹备处划归特矿产品处管,所以朱某在这份拨款报告上批示了“同意”,钱昭批了“如拟”。翁文灏又到八路军办事处去见周恩来,托词说委员长想了解这次共产党方面协助拆运陕北延长油矿设备到玉门的具体情况,希望共产党方面能出一份文字材料,他要亲自向委员长汇报。周恩来听了很高兴,立即让具体负责此事的钱之光写了份报告。那份报告上详细说明了整个协助拆运设备的过程,比如共产党是如何动员矿区周围的群众,把私自拆卸拿回家的零配件主动交出来,使缺失的部件基本配齐;又比如机器设备不在公路旁,为搬动这些笨重的家伙,共产党动员了成百上千的群众人拉肩扛;又比如一时找不到运输车辆,八路军总部调动十三辆汽车,把这些设备从遥远的陕北延长县运到了陇海铁路上的咸阳火车站;等等。报告还特别强调了,共产党所有的这些付出都是义务的,分文未取。翁文灏将拨款报告和共产党的说明报告一块送进了中央监察院于右任的办公室。不久中央监察院来人,将朱某和钱昭从资源委员会带走了。很快案子查明了,资源委员会的朱处长、甘肃油矿筹备处的某负责人以及在陕北延长具体操办此事的工作人员上下勾结,合伙贪污了这二十万元。他们大概以为,政府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去共产党管辖的地盘上查账的。这其中朱某分得五万元,钱昭没有得钱,因为不知情而仅负“失察”的领导责任被放了回来。

不久,钱昭引咎辞职。

“看不出来翁部长平时温文尔雅书生意气,却也熟谙这官场的权术之道。”有一次两个人私下谈心的时候,欧阳继承笑着对翁文灏说。

“我只是平时不愿意这么干罢了,要干,这么简单的事情还不易如反掌?”翁文灏颇为得意,“谁让他们屡屡跟我过不去,设局使绊子?这就叫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