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剑与铁锤（下）
有理智的人在一般法律体系中生活比在无拘无束的孤独中更为自由。
——斯宾诺莎
见我还没有走出牛角尖，陈哥又给我来了招“火上浇油”“以毒攻毒”，跟我说起一个差不多十年前的老案子，当时的法制环境不如现在，但当时的人也更为传统，认罪态度良好，案情往往也更简单。
朱厂长是辖区内某罐头厂厂长，这个国营老厂最风光时，全厂有三千多人，有一年过年，每人发了一台缝纫机做年货，羡煞了街坊四邻。当时的朱厂长基本相当于厂里的“教父”，一言九鼎，一呼百应。随着市场经济的冲击，罐头厂和诸多国营单位一样固守常态，逐渐没落，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朱厂长仍然是尚有数百人的老厂中的“大哥大”。
朱厂长的夫人是厂属医务室的护士长，尽管连中层干部都不是，但却是厂里的风云人物，人送外号“二号首长”。据说，但凡有人在朱夫人面前打小报告，当天晚上就能传遍全厂，第二天就能“尘埃落定”，个别得罪过朱夫人的员工，不是“发配”到又苦又累的岗位，就是成了“临时工”，顶锅有责，奖赏无份。
当时是许组长、韩老师和几个已经不在反贪岗位的老同志去带人的，尽管厂已经不那么景气了，但大家还是特意挑在周末，直接从厂长办公室将等候多时的朱厂长及大量账册材料带走，目的就是尽量减少影响。当时只有办公室主任和财务部负责人在场，但第二天，全厂员工基本也都知道了。
案情是这样的：朱厂长在任期间，招聘了出纳小董，厂里绝大部分人并不知道他其实是朱厂长的外甥，舅甥之间保密工作做得极好，每次小董在厂区见到朱厂长，都是躬身，客气地称呼一声“厂长好”。小董在财务室的几年，也是顺风顺水，老出纳退休后，小董成了出纳工作的第一责任人，掌握了实权。但是，小董的心里一直都有一个发财梦，幻想着一夜暴富，而自己的工作收入稳定但平实，没有暴富的可能性，小董没多久便迷上了一条“捷径”——买彩票。当时正好是彩票刚出现在中国大众视野的头几年，几十元的投入，换来上百万的收益可能性，完全把小董给迷住了。从开始的每月数十上百元，乃至上千元，直至将多年来积攒的老婆本都打了水漂，他却依然没有放弃这一疯狂的行为。他总是幻想，只要继续购买彩票，总有一天，投出去的钱都会赚回来，自己也会变成富豪。可惜他成为的是“负豪”。
那几年，罐头厂尽管业绩不断下滑，但仍然是多家原材料供应商的“衣食父母”，各个供应商对于罐头厂的各种要求，基本上是有求必应。小董身为出纳，管理公司日常现金及汇款支出，他自作主张，以承销商结算方式调整等理由，向材料供应商提出要晚一到两个月同供应商结算并汇款，供应商出于长期合作的考虑，都一一答应了。于是小董利用这个时间差，拆东墙，补西墙，延续着自己的发财之梦，同时也不停地购买各种彩票，累积着自己的犯罪金额。
之后，有业务人员通过其他途径知晓本厂和材料供应商费用结算上的怪异现象，便向朱厂长反映。朱厂长当晚将小董叫到自己家里，两人一对质，小董就全部向舅舅坦白了，看着外甥跪在自己面前痛哭流涕，朱夫人也在旁边老泪纵横，朱厂长起了恻隐之心。
经过两天的思想斗争，朱厂长想到了一个填补漏洞的办法。他找到几个相熟的承销商，私下同他们签署了“阴阳合同”，将原来应上缴罐头厂的部分货款，以货物质量问题、酬宾促销等理由进行减免，同时让承销商将贷款差额的大部分转到小董的私人账户，再以现金形式取出，填补之前小董挪用的资金。
就这样，两年不到，漏洞就填上了，朱厂长神不知鬼不觉地解决了这一危机，得意万分。看着承销商继续打来的货款，朱厂长起了贪心。马克思说过，资本如果有百分之百的利润，它就敢践踏人间一切法律。再接下来的几年里，这些款项便进了朱厂长和小董的口袋。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在一次国资委突击审计中，小董的财务账册被发现了问题，一路顺藤摸瓜，将这件丑事翻了出来，相关账册也被送到司法审计中心。
不久，司法审计报告出炉。朱厂长和小董的贪污、挪用公款金额达到立案标准，两人被侦查人员带走，从此再也没回到厂里。朱夫人也没有回到厂里，病假了一周后的她，在家服了一整瓶安眠药，家人发现时，已经无力回天。
曾经有人在区两会审议检察院工作报告时提出，反贪工作要注意社会影响，有些可能引起家破人亡的案子，尤其要慎重办理。这个意见传到局里后，当时的范副科长还谑笑道，去问问是谁说的，咱们下个月就查他去。
笑话归笑话，的确有很多人是这样的感觉，仿佛反贪每带走一个干部，都是对一个家庭赤裸裸的破坏。事实上，因为被定罪量刑导致妻离子散的故事我们也听过太多了，我们带走的国家干部往往是家里的骄傲和自豪，甚至是家庭的顶梁柱。而我们就像是幸福家庭的收割者，每一副手铐都带走一份美满。但是，即便是朱厂长的故事，叙述者也没有将这个故事作为不应该查办此类案件的典型案例来介绍，并不是因为反贪人员有多么冷血和无情，得知朱夫人的过世，我们也非常的遗憾，但如果因为这份遗憾，我们就对犯罪嫌疑人网开一面，不去追究他触犯刑法的责任，何来法律的公平和正义？
尊重事实是反贪人应有的品质，每一个反贪人，看到的不仅仅是案子的判决书或者是案后破碎的家庭，更多的是证据，是贪污受贿的账册，是行贿受贿的口供，是挥霍赃款的凭据……对于“硕鼠”，不能只看其被捕后的忏悔和无助的眼神，他们为恶时的张狂跋扈，为所欲为的模样，你们，可曾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