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泽站起身来,遮住了让方青池睁不开眼的阳光,也形成了一个巨大的黑影,投射在方青池的身上:“不仅仅是我,燕王也关注到了莫先生。就连陛下,也发现了《神医传》的不世之材。只是我们都没有料到,神鬼莫测的莫先生,居然是个还未及笄的姑娘。”
“先是陈长老,再是我,最后是文家……文家本该普度众生,却被你用做利刃,刺向了大明固国之本,放出了陛下心中的恶龙,不到两年,屠尽了大明的守护者。”方青池也立起身,冷冷凝视着魏泽,她的语调冷得不带一丝感情,“您才是真正的神鬼莫测,让我领教了什么叫做真正的上兵伐谋。”
“阿池……”魏泽神情一黯,望着方青池决绝的神情,只觉得自己的气息哽在喉口,心中无数话语,却都无法说出口,只化为一声喟叹,“可还是晚了,我从未谋面的母亲,不甘受了蓝玉的污辱自尽了,我的父亲更是被阿里不哥一脉的宵小篡位,我,再也回不去了……”
“您错了。”方青池的身体微微颤抖,脸上却洋溢着讥诮的笑容,毫不留情,一针见血,“正是因为素未谋面,毫无感情,所以可以不用犯陛下在安丰之战中犯下的错误。”安丰之战中,朱元璋没有听从徐达的劝告,冒死救下了小明王韩林儿,让他成为自己称帝路上一块巨大的绊脚石,最后不得不让廖永忠在接小明王回应天府时下了杀手,留下了把柄,远没有让敌人消灭敌人来的巧妙自然。
“阿池,你是这么看我的?”魏泽浑身一震,一瞬不瞬地望着方青池,却被她决然中夹着嘲讽的神情刺痛了双眼,于是目光移向窗外。窗外长空无际,天碧如蓝。些许的云朵轻薄如纱,淡淡涂抹在半空,低得几乎触手可及,这片云朵就像《神医传》,以猝不及防的姿态,突然在一个不起眼的书肆闯入他的眼帘,引出一个明媚如阳光的少女,涂抹在自己一贯空无一物的人生里。让他一度以为,从此相对纠缠一生。
但如同一开始便已注定,他们只能背道而驰,或者相忘于江湖。
“此时告诉我这些,想来一切皆没有转圜余地,陛下明天便会驾崩,我解不开你的魇术,我也不可能去招惹一条恶龙。”方青池深深吸了一口气,用尽最后的力气仰起头看着他,“我与新帝之间会有永远解不开的隔阂,我也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既然如此,那我便不打扰了,告辞。”
说完这些话,她真的头也不回地踏着轻快的脚步离去,仿佛只是一个上山游玩尽兴而归的游客,又或是一个心满意足供完心诚则灵香火的香客。转过头的同时,她的眼眶泛红,呼吸急促得几近哽咽,然而她行得极快,并没有让魏泽见到她微微耸动的肩膀。
行至半山腰,方青池忍不住驻足仰头望向天空,夏季的天空碧蓝如洗,高不可攀,明亮又刺眼,她原本炽热的眼中,泪水终于涌了出来。
勉力支撑到文家,方青池第一时间把自己关到了书房里,此时她的情绪已经慢慢平复下来,只是长出了一口气,仿佛要将一切杂念都排除在外。她已经犯下大错,在没有补救之前,怎么能让一场还未开始就已经结束的儿女情事侵染自己的心绪呢?
第二日,宫里果然传来消息,朱元璋薨逝,遗诏曰:
“朕膺天命三十有一年,忧危积心,日勤不怠,务有益于民。奈起自寒微,无古人之博知,好善恶恶,不及远矣。今得万物自然之理,其奚哀念之有。
皇太孙允炆仁明孝友,天下归心,宜登大位。内外文武臣僚同心辅政,以安吾民。丧祭仪物,毋用金玉。孝陵山川因其故,毋改作。天下臣民,哭临三日,皆释服,毋妨嫁娶。诸王临国中,毋至京师。诸不在令中者,推此令从事。”
朱元璋不愧是朱元璋,深谋远虑地不让藩王进京吊唁,也就防住了藩王借吊唁篡位的可能。方青池听闻消息,心中微微安定。
门外便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还有一个尖细的上气不接下气的声音跟在后面:“陛下,陛下……”
方青池心中一惊,朱允炆此时不应该在守灵吗?至纯至孝的皇太孙,这是他上位的几乎唯一依靠,如今在守灵的时候擅离职守,只怕传到藩王耳朵里,多了生事的理由。
她起身准备见礼,一身缟素的朱允炆已经疾步走了进来,纯净的素白罩在他修长的身上,配着他苍白的脸色,如同高山白雪。
方青池盈盈跪拜道:“陛下。”
朱允炆安静舒朗地扶起她,走到方青池原先的位置坐下,用目光示意方青池坐到对面,又对那个小太监轻轻抬了抬手,小太监便知趣地退到了门外。
方青池跪坐在朱允炆对面塌上,朱允炆的神情在从窗户透进来的初夏阳光下有些微妙,让她想起了前一天灵谷寺禅房的一幕,目光不觉移到窗外,虽是初夏,天气却日复一日地热了起来,书房外的合欢花开得如云如雾,扑朔迷离得如她这两日的经历。朱元璋依然身死,如果任由自己忐忑,继续不敢面对朱允炆,只怕情势再也无力回天。
朱允炆凝视着方青池,还记得上一次见她时她的无悲无喜,这次她又恍然走神,目光不由得暗沉下来,不悦地清了清嗓子,却见方青池已经深吸一口气,回转了目光看向自己,又轻又快道:“请陛下尽快回宫,不要让有心之人曲解陛下的至纯至孝之心。”
心绪不佳的朱允炆并没有离开的意思,低叹一声:“皇爷爷前几日还与我说,飞鸟尽,良弓藏,他已经解决了大明所有不安全不确定的问题,几位叔叔又为我守护边疆,我可以安心地做一个好皇帝,开启大明的贞观之治了。”他顿了顿,站起身来,负手而立,“你猜,我怎么说?”
“陛下可能会忧心,虽然叔叔们可以自己对付外族入侵,但若叔叔们有了异心,自己又当如何。”方青池忍住跪坐的不适,勉力站起身来,走到书桌旁,拿着火箸从炭篮里夹了三块白炭,放到风炉里,点燃白炭开始煮茶,炭火袅袅燃了起来。
朱允炆垂下眼睫,黯然道:“你说的不错,我在皇爷爷面前一向谨小慎微,近来因着修例的事情,皇爷爷对我格外温和,我也才敢第一次说出自己心中的害怕。”
“就在燕王回燕之前,他到太学看望高炽,那日是我母妃的生辰,于是我完成功课后就早早出来。当时四下无人,燕王笑着看着我,拍了拍我的后背,说,没想到你小子也有今天,他虽然在笑,可他的眼里全是讥讽和不屑。我强自镇定地站着,却不知如何是好。就在此时,皇爷爷来了,他看了看燕王,又看了看我,突然勃然大怒,责问燕王刚才在做什么。”
朱允炆的声音低沉而缓慢,语调冷淡得似乎在诉说别人的事情,“我告诉皇爷爷,四叔在跟我闹着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