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端茶啜了一口:“今年的绿杨春?”
玄光给自己也添了一杯:“正是扬州的新茶。”虽不是雨前茶,彼时也不过闰五月,就绿茶而言,新茶总比陈茶口感更佳。
朱元璋仔细地看了看玄光,道:“不过半月未见,大师似乎有些不同。”许是背光的缘故,看着熟悉的玄光,却又感觉不是玄光。
玄光喝了一口茶,微笑道:“世事匆匆,白云苍狗,这半个月来,老朽感悟了一些禅理。”
朱元璋挑了挑眉:“哦?”
玄光又给朱元璋添了一杯茶,道:“修心当以净心为要,修道当以无我为基。过去事,过去心,不可记得;此刻事,此刻心,随缘即可;未来事,未来心,何必劳心。”低喑的声音满蕴慈悲之意。
朱元璋低低将玄光的话复念了几遍,不由得垂下眼睫,一时心中万千思绪,恍惚难言,昔日的过往一幕幕在眼前闪现:
皇觉寺里,孤灯一盏;
濠州城中,谨小慎微;
鄱阳湖畔,火光剑影;
茫茫大漠,金戈铁马。
为了这个伟大的帝国,他杀了很多人,似乎与当初所鄙弃的陈友谅比起来,差不了太多。身边的人都杀光了,因而如今的他,分外孤单。
每每入梦,李善长、徐达、刘基几乎都会入梦,前一刻还在就在军帐中把酒言欢,约定以富贵相见,后一刻便披头散发呼天抢地,刘基更是冷冷地望着自己,似乎还有什么可怕的预言没有告诉自己……
玄光将目光定在朱元璋的身上,声音缓慢而低沉:“陛下还记得刘基吗?”
玄光的声音绵柔,温和而又包容,让人不由自主全然卸下防备,朱元璋的思绪也刚刚回忆到了刘基,便抬眼看向玄光。
玄光那双因为年老时常半睁半闭的眼睛,在满是皱纹的灰暗面容上,在这一刻,如同幽深的洞,让他难以移开目光,似乎要被玄光的眼睛给吸进去。顿时茫然若失,下意识道:“伯温,你可还有什么话要叮嘱我?”
玄光大师缓缓道:“陛下,您和我都老了,寿数差不多了……”随即低低呢喃起《佛为海龙王说法印经》,虽然经文只有短短两三百字,然而玄光又掺杂了一些其他内容,因此足足念了有半柱香时间,直到“诸行无常,一切皆苦,诸法无我,寂灭为乐”,方才戛然而止。
朱元璋抬起恍惚的双眼,望向玄光,其中竟有些许的哀伤。
宋忠与另一名锦衣卫千户守在大门洞开的禅房门口,听着二人对话,尤其是最后玄光诵念的经文,也忍不住沉沉欲睡,所幸经文终于念完,朱元璋也面沉如水地走出了玄光的禅房,直直向寺门外走去。
宋忠一惊,这与朱元璋往日的清修大不一样,然而朱元璋行得极快,令他不及多想,便示意另一名锦衣卫千户跟上,连着寺门外八人,一齐下了山。
若他回头看一眼,便会发现,玄光大师没有起身送朱元璋,只是默默望着窗外风中飘散的桃花和起伏不定的桃枝若有所思。
塌上的柜门轻轻推开,扮做小沙弥的方青池小心翼翼弓着腰出来,拍了拍手中的曼陀罗花粉,跪坐到“玄光”的身旁,伸出手轻轻覆住了他的手,认真道:“阿泽,谢谢你帮我完成这件事情。”
“玄光”看了看方青池,从窗口透过的阳光看她,她白得透明的脸微微泛着红,比春天的桃花还要娇艳,在初夏早晨的阳光下显得那么有生机,目光在瞬间流过无数的复杂情感,欢欣,悲哀,感伤,深吸一口气,轻轻道:“阿池,我有一些事情,必须告诉你……”
方青池微微有些诧异,窗外的阳光明晃晃的,易容为玄光的魏泽因为背光,从她的角度看,面容模糊不清,然而周身泛着夏日里调皮的光线,营造出一种近乎幻觉的虚浮感,然而比这光线更让她感到不安的,是魏泽平静缓和的声音——
“我是随母姓,魏尚书不是我的爷爷,而是我的外祖。我的外祖母早逝,外祖把独女当男儿培养,因此京中人人皆知魏尚书独子丰神俊朗,却不知魏尚书独子是个女娇娥。我的父亲是北元脱古思帖木儿合罕,在洪武三年以里八剌之名入京,是识破我娘亲真身的第一人,我娘与他有了私情。外祖大怒,本想将娘亲逐出家门,但娘亲有了身孕,外祖不希望魏家无后,便让我娘生了我,才让她和我的父亲离开。我娘亲拜别了外祖,与我的父亲一同去了北元,再也没有回过故土。”
魏泽轻轻的诉说,在初夏禅房的一室阳光里,慢慢揭开了一些事情的真相,窗外的眼光落在白瓷杯上,明晃晃的,耀得魏泽的眼睛也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汽,在阳光下如水晶般透明。
“外祖在赴死前,告诉了我真实的身世。然而自入宫后,我再也没有听到过关于我娘的任何消息。太子是个很温和很博学的人,不像陛下阴郁深沉。他像父亲一样谆谆教诲我,他忧心自己的身体,忧心允炆不得陛下的喜爱,忧心自己若有不测,妻儿们无以立足。我便帮助允炆,让他在陛下面前表现得博闻强记又纯孝至善,终于让陛下对允炆也青眼有加,太子的心情也好了很多,似乎身体都好些了,那是我最快乐无忧的时光。”
魏泽微微仰起头,似乎在回忆那段美好的时光,明黄的袈裟在初夏的阳光下泛着暖意,连带着魏泽清冷的声音都有了温度。
“直到十岁出宫,陈伯已经在魏府等我了。我娘已经是北元美丽尊贵的王妃,和我的父亲又有了两个儿子,北元已经不需要我了。我的父亲希望我留在这里,想方设法让大明再无可战之将,北元才能趁势喘息甚至反击。每一封信笺,都是冰冷的询问甚至斥责。只有母亲的信,会诉说一些北元王庭的生活,才会让我感觉到一些温情。我抗拒这样的身份和生活,所以过起了半隐居的日子,整日只顾读书,又到处游历。因着外祖的关系,又结识了陈长老,学习了一些其他的东西。这段时间,我生命中最有趣的事情,便是四年前读到了《神医传》。记得九岁时在宫内,陛下与太子商讨印钞的时候,我一边和允炆在旁边背书,一边偷偷想着前朝的历制,总觉得有些不妥。直到看了《神医传》,我才知道,原来印纸钞要有黄金白银做支撑的,否则大明这样印钞,纸钞只会越来越不值钱。”
魏泽微笑着侧脸看向方青池,方青池一动不动地望着他,蜀州那夜不才书肆屋顶上的白影,幽深小巷里伸出援手的蒙面白衣人,竹林里白衣胜雪的如玉公子,在眼前慢慢重合了起来,逐渐定格在眼前人身上,她的目光逐渐冷了下来,像望着一个全然陌生的人,相识后的一幕幕闪现在眼前,方府外的偶然重逢,诚意伯府的意外一吻,栖梧台上的一唱一和,奉天殿的步步惊心,海庐的心有灵犀……原来姹紫嫣红开遍,都付于断壁残垣,一切美好的印迹荡然无存,方青池只觉得眼睛灼痛,狠狠咬着自己的下唇,一字一句缓缓道:“你是故意接近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