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这种事情,既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朱允炆回转身,目光有些悲凉,定定地看向方青池,“我就是这么害怕着,直到前一天我问出皇爷爷那句话,希望他可以给我答案。”
风炉的水开了,方青池默然不语,将茶釜里烧开的水倒入汤瓶,捏着汤瓶的把手将开水冲入盛好研磨好茶粉的茶碗,用茶筅快速击拂,茶碗里很快起了沫浡,再将茶碗恭恭敬敬地递给了朱允炆。
“皇爷爷却问我,你的意思呢?”朱允炆接过茶,轻轻抿了一口,唇角勾起一个悲凉的弧度,“其实这个问题我思考了很久,所以我回答,首先以德服人,其次以礼束行,如果还不行,便削减藩王的封地,不得以的话,只能动用武力了。”
“皇爷爷没有回答我,他的神情凝重,第二天便去了灵谷寺,我没有等到一个答案,然而我生命中最信赖并且可倚仗的人,却匆匆走了。”朱允炆走到书桌旁,放下手中的茶碗,重新坐了下来,望着方青池,“你可以告诉我,我该怎么做吗?”
方青池端着另一杯茶,重新跪坐在朱允炆的对面:“陛下,可曾注意到我方才烹茶的过程?”
朱允炆微微一怔,不解其意:“家主点茶技艺出众。”
方青池摇了摇头:“陛下想喝茶,茶却不能一蹴而就,须得煮水、磨茶、冲水、点茶。解决藩王之忧也是如此。而且喝茶也不由得自己的想法,要看有什么水和茶。如今的形势,陛下名正言顺即位,藩王也安然驻守藩地,并无逾矩之处,倒不如安心等待时机,看什么茶先熟,便先喝什么茶。”说着,举起手中的茶,一饮而尽。
朱允炆看着方青池,心口堵塞着的那些东西瞬间冰消瓦解,豁然开朗,连同祖父离世的凄苦,似乎都微微缓解了一些。他看向手中的茶碗,虽然水微凉,茶汤依然纯白,汤花匀细,紧咬盏沿,久聚不散,不由得舒心展颜:“家主果然点茶技艺出众!”
门外却突然喧哗起来,小太监尖细的声音打破了书房内的宁静:“陛下与家主正在议事,不得……哎呀!”
只听得噼啪一声,小太监吃痛呼喊出声,一个明眸皓齿英武不凡的姑娘冲进了书房,即使穿着汉服,也遮不住她身上的傲气与野性。
方青池见爱兰珠来者不善,目有凶光,咬牙切齿地盯着自己,心中讶异,又担心爱兰珠的无礼惊扰朱允炆,无端获罪,于是徐徐立起身道:“你是怎么了?”
“我外婆的死,是不是与燕王有关?”爱兰珠冷冷盯着方青池,缓缓举起了鞭子,“你为何要为他遮掩?”
徐仪华是燕王妃,燕王确实也身在其中,诸多事情,说来复杂,方青池抬起手:“此事说来话长,你不要心急。”一边暗暗蓄势,准备夺下爱兰珠的鞭子。若是一个不小心,鞭子落在朱允炆身上,女真的族长只怕又要易主了。
爱兰珠冷哼一声,长鞭应声而来,方青池足尖轻点,跃在空中去捉她的鞭子,不料鞭子半途变了方向,从一个不可能的方向急转而下,直击一个最不可能的地方——书桌上的笔筒。
方青池心中一凉,此时再变幻身形已然无事无补,笔筒落在地上,筒里的笔跌落得到处都是,一个小小的锦盒如压轴一般,最后滴溜溜地从笔筒里滚了出来,滚到最后撞上桌角,翻开了盒盖,掉出了一只栩栩如生的螭虎玉坠。
锦盒放入笔筒时,是刚好卡死的,锦盒的盖子,后来也加了机括,防止不慎损毁玉坠,绝不可能这么轻易地就翻了盖子。方青池飞身抢下了爱兰珠的鞭子,不可置信地望着这个磊落豪爽的女子。
爱兰珠跺了跺脚,恼恨道:“既然你不肯说,我自己去报仇!”转身夺门而去,竟连从不离身的长鞭都不要了。
方青池握着手中的长鞭,想起那个不可能的角度,一寸寸顺着鞭子摸了下来,意料内地摸到一个鞭中的凸起,这条鞭子,不是爱兰珠常用的鞭子,这个鞭中凸起的机括,就是为了笔筒中的玉坠,为了今天而造的。
朱允炆缓步走到桌角,捡起那枚晶莹剔透价值不菲的螭虎玉坠,仔细看了看,和煦的脸色沉了下来,“朱高炽出生那日,我随父亲去道贺。燕王当时喝得酩酊,贴身挂的坠子露了出来,我当时年幼无知,伸手去触碰,燕王勃然大怒,失手打了我一掌。燕王妃赶紧上前解释,那是硕妃遗物,燕王最为珍视,连她都不能触碰……家主是如何得到燕王贴身之物的呢?”
方青池跪拜在地,虽是夏季,她的心却如置入寒冬冰窖,一层层凉气从心底泛了上来,在这样的情形中,任何的辩驳在那枚玉坠的衬托下都显得苍白无力。魏泽、爱兰珠……还会有谁,会在她全然信任中再给她一刀?
见方青池不语,朱允炆的表情愈发晦暗不明:“家主让我烧水煮茶,是要为燕王留足时间吗?”
方青池仰头看着朱允炆,逆光之中,他深重明晰的轮廓,鹰一般锐利的目光,竟与奉天殿朱元璋的面容一般无二,呼吸不由得一滞,叩首道:“青池心中,只有对陛下的君臣之义!”
“是吗?”朱允炆目光冰凉地打量着她,方青池的脸上神情除了坚毅,还有一层决然,两种情绪缠绕在一起,澎湃出一身浩然正气,哪怕证据确凿在他眼前,也不由得他对眼前的事实产生了一丝疑惑,波澜微漾的神色渐渐平和如镜,拉起方青池的手,摊平她的手掌,将手中的玉坠放入她的掌中,“我信你。”
“朕总是出宫麻烦文家不大妥当,”朱允炆皎洁清朗的面容,散发着清冷幽微的光华,“既然家主心中也有君臣之义,不妨随朕入宫吧!”
天已黄昏,夏日的斜阳灿灿金红,方青池默默端坐在朱允炆的鸾车上,看着马车内精细装饰的锦缎花纹,坐垫上金线细细勾勒的瑞兽麒麟,嗅着令人神志清明的龙涎香,静静数着车轱辘的声音,重新把这几日发生的事情在脑海中过了一遍。
忽闻空中一声惊雷,紧接着黄豆大的雨点噼噼啪啪地落了下来,初夏的天,如孩子的脸,突然一场铺天盖地的暴雨,笼罩着应天皇城。这座天下最繁华的都城,顿时隐匿在暴雨的朦胧之中,充满了不可预知的走向。
车外的人静默无声,车速明显加快了许多。隔着车帘看去,皇城的门越来越近了。从奉天门进入皇城,在穿过重重叠叠的朱门与高墙之后,便看见高高伫立的奉天殿,高台之上重殿联阙,如凤凰展翅环抱着所有进入宫门的人,奉天殿之后,是庄严华美的谨身殿,金碧辉煌的飞檐斗拱连绵不绝,直至乾清宫,銮驾与暴雨一起嘎然而止。
朱允炆率先下了车驾,转身看向方青池,此时方青池也走出了车门,雨后的夕阳透过乾清宫前的树影,如一缕缕金色的细线在她的面容上流转不定。在那金色的光辉中,她那苍白的面容和清澈的双眼,惊人的明净夺目,如雨后初霁的天空,连阳光似乎都成了她的陪衬。
朱允炆微一恍神,竟不自禁向她伸出手去。随行的小太监不由得看得一怔。方青池双手拎起裙角跃下了马车,又向朱允炆行了一礼:“多谢陛下。”
朱允炆徐徐收回伸在半空的手,负手向殿内走去:“自今日起,家主便在偏殿住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