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允炆立在栖梧台上,一直注视着方青池,见方青池待魏泽格外不同,自己与朱元璋的礼物,她看都不看便交给文家礼记登记入库,魏泽送她一副卷轴,她却一直拿在手中……朱允炆面上神情忽明忽灭,眉头微微蹙紧。直到方青池寒暄毕走回台上向他行礼,他才舒展笑颜:“恭喜青池姑娘。”
方青池笑盈盈回了一礼:“托殿下的福。”
她本意是自谦,却戳了朱允炆的痛楚,但见朱允炆神色便微微有些郁结:“与姑娘文家初识仿佛还在眼前,如今却有些物是人非。”
方青池赶忙补救着打着哈哈:“殿下此言差矣,今天明明是人是物非。”
朱允炆沉思片刻,粲然一笑:“是了,青池姑娘说得我豁然开朗。只要人是,何惧物非?”
方青池浅浅一笑,意有所指道:“太孙不必客气,以后都是一家人,还望多多照拂我家幺妹。”
朱允炆面色一滞,随即一语双关道:“我必如家主一般待青瑶好。”
坐在主席上的郑睿见方青池与朱允炆聊了过久,担心朱元璋猜忌,轻咳一声提醒道:“大宴即将开始,还不叩谢陛下。”
方青池如蒙大赦,向朱允炆行了一礼,疾步走到朱元璋跟前,端端正正拜了三拜:“臣女方青池谢主隆恩!”文家是臣,对于眼前这位深不可测又冷酷无情的帝王,更要恭敬守礼。
朱元璋唔了一声,既不让方青池起来,也没有其他吩咐,方青池不知朱元璋心里打什么算盘,不由得心中七上八下。
等了半晌,朱元璋忽然道:“听说家主得了怪病,一直不大舒服,我看委实清减了不少,可有觅得良医?”
方青池心念回转,悚然而惊,然而面上更加温顺恭敬道:“感谢陛下挂念,臣确实染了顽疾,所幸文家医卫配置了良药,但总不能去根。”
朱元璋道:“文家乃是国之栋梁,家主身有顽疾,便是国家之事,万万不可大意。张太医,你给家主瞧瞧。”话音刚落,他身后一个中年医官便站了出来,手里拿着一块丝帕,恭恭敬敬递了过来:“请家主脉。”
方青池伸出左手,任那医官敷了丝帕在自己的手腕上细细诊脉,右手却悄悄按了自己的几个穴道,使得自己的脉象如同魇术未解一般。
那医官又仔细看了看方青池的面色,诊了小半柱香时间,这才收起丝帕,向朱元璋点了点头。
朱元璋更加和颜悦色道:“家主跪了这许久,身子也不好,赶紧起来入座吧。不知文家用的什么药?张太医不妨也瞧瞧,看看有没有珍贵的药材,尽从宫中取用。”
中年医官低低弯下腰,应允了一声。接着便用探究的目光,等待方青池取药。
所幸回来后李霜又给了一些药丸,方青池随身带着,便一并取了出来,那太医倒出几颗,仔细用丝帕包好,纳入怀中,这才悄悄退回朱元璋身后。朱允炆此时也回席坐下。
朱元璋看了看方青池苍白的脸色,温和地笑了笑:“时辰不早,宾客也都落座,家主,开宴吧!”
栖梧台下之人并不知台上早已波澜诡谲,依然一派祥和热闹,等到方青池以文家新任家主身份宣布开席,台上台下方才一同的一派祥和,宾主尽欢。
直到送走朱元璋、朱允炆祖孙,方青池方才忍痛解了自己的穴。文厉知道在没有病症的情况下闭穴几个时辰,对身体危害极大,赶紧上前扶住她,轻声道:“难为你了!”
陈素拉过方青池,直点了方青池阳维脉三十二穴,为她纾解痛楚:“陛下多疑,不知出了何事,竟对你如此忌惮。亏得你机灵,躲过一劫。”
方青池只觉得被陈素拂过的穴位顿时舒畅起来,心知陈素暗暗渡了内力给自己,不由得感激地看了陈素一眼。
根据文家规矩,未出阁的家主需留居在文家,方青池主持完大宴,便回了文家。
第二日天蒙蒙亮,方青池也已醒转过来,只见一只别着红筒的信鸽便扑棱棱从窗口飞了进来,停在窗台上歪着脑袋看着自己。方青池的目光便移到了鸽子的腿上,红筒表示着最高等级,便于家主百忙中按第一优先顺序处理。
方青池心中一惊,联想起朱元璋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反常举动,连忙取下红筒,展开了其中信笺。
这封信,用的是文家机密信息传送加密的一种——反切注音密码歌。一首声母歌是:“柳边求气低,波他争日时。莺蒙语出喜,打掌与君知”;另一首韵母歌是:“春花香,秋山开,嘉宾欢歌须金杯,孤灯光辉烧银缸。之东郊,过西桥,鸡声催初天,奇梅歪遮沟。”再加上八种声调,声母加韵母,对应上声调,便能传递信息。
信是青瑶传来的,破译出来只有三个字:“东事来”。
青池心中微微一沉,青瑶那边或许是知道了朱元璋对自己态度的症结。当下拿起信,与文家诸位长老商议,以郑睿探视的名义入宫查探青瑶的消息。
陈素亲自给方青池易了容,反复叮嘱不得沾水。方青池便扮做郑睿的医卫,配上青瑶织给自己的香囊,与郑睿一起入了宫。
朱允炆待青瑶确实不错,在端木宫专门拨了一处偏殿给她,还起名为瑶光殿,虽然朱元璋崇尚简朴,但瑶光殿的摆设陈列却是青瑶十足十的风格,花厅四面门窗敞开,梁枋上描绘了青瑶最喜欢的苏氏彩画,正厅放着一件紫檀插肩榫大画案,配上六张配套的太师椅,珠玉宝器皆是摆设,墙壁上错落有致地挂上了青瑶喜欢的历代名家字画。
青瑶的个子又高了些,穿了一身藕荷色马甲,头上梳了同心髻,斜插了两支碧玉簪,流露出活泼又独特的灵秀。见了郑睿,青瑶嘻嘻哈哈便上来拉她的手,目光瞥过方青池腰间佩戴的香囊,微微停留片刻。
青瑶身边的老嬷嬷轻咳一声,青瑶伸出的手微微一顿,随即放了下来。郑睿带着青池扮的医卫盈盈拜倒,以臣礼见过青瑶,两人这才落座说话。
方青池屏气凝神,谨慎本分地守在郑睿身边。
郑睿笑道:“入宫这一年多,青瑶可习惯?”许是长开了,青瑶的稚气和婴儿肥都减了几分,原本白里透红色面色却有些苍白,形容间与方青池更加相似,但她一张嘴,便体现了与方青池的差异:“习惯得很,太孙哥哥对我很好,只要我说一句喜欢什么,顶多三天便能送过来。就是隔壁院里的黄聃讨厌得很,三天两头在太孙妃面前说我坏话。现如今除了太孙哥哥,我也没有其他可以说话的人,所幸养了只鹩哥,可聪明了,娘亲快看!”郑睿向青瑶所指的方向望去,果然见窗台前挂着一只拱顶方笼,里面站了只雄赳赳气昂昂的鹩哥,神态倨傲,神似青瑶,不由得扑哧一笑:“物肖主人形。”
方青池则是注视那嬷嬷,但见她眼观鼻鼻观心,只是注意着青瑶,旁的一概毫不在意。
青瑶得意冲着那鹩哥道:“黄莺儿!”接着附着郑睿的耳朵低声道:“这是我给黄聃起的绰号。”
鹩哥回道:“笨蛋!笨蛋!”
郑睿哭笑不得:“你这性子收敛些,好歹是入宫的人了,没得让人笑话。”
青瑶身边的嬷嬷再次轻咳一声道:“娘娘,请注意仪态。”
郑睿抬头温言道:“这位嬷嬷,我们母女说些体己话,您方便先回避一下吗?”说着从袖子里取出一根沉甸甸的金条,递给嬷嬷,“顺便请嬷嬷喝茶。”
哪知那个嬷嬷推开了金条,不卑不亢道:“奴婢不敢,只是娘娘性子跳脱,奴婢奉了贵人的命,得小心伺候着。”不可言说的贵人?方青池心中一动,难道朱元璋竟把手伸到了朱允炆的宫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