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素登上栖梧台,沐着清晨的阳光,环视四周,缓缓道:“一百六十九代家主所属是本次文家院岳罗阁——”当即拆了岳罗阁考卷的火漆,露出一丝果然如此的微笑,继而带着笑意念道,“方青池!”
方青池徐徐走出岳罗阁,一步一步走向栖梧台上的陈素,在陈素期许的眼神中,在众人环伺的或嫉妒或敬仰的目光中,接过了从另一边台阶走上来的郑睿手中的盒子。
盒子里,便是文家至高无上的权力之印,虽说文家议事都是长老院决定,然而家主印,却只有家主才有资格保管,除了家主接替之事,所有的文家大事,皆由家主盖印决断。
“我有异议!”众人纷纷哗然,侧目而视。只见人群中走出一人,却是魏国公夫人谢颖。
谢颖大步走到栖梧台下,朗声道:“最后一轮只有十人参加,长老院为何不把十人的文章公布出来,文家众人一起评判高下,也好看看究竟有没有徇私?”说着目光便向郑睿瞟去。
前家主与现家主是母女关系,文家立族以来委实是头一遭。正因为这种情形的罕见,其他的文家人尤其是家主人选所在家族不觉有些骚动。
陈素微怒道:“谢颖,文家历来的规矩,最后一轮的比试内容只有长老院才能知道。郑睿为了避嫌,并未参加本次家主笔试出题和评分。最终的结果乃是我和王若、张云、宋婉四位长老共同评定。你苦心积虑寻找借口,挑衅文家规矩,是何用心?可见记恨当年比试之仇,依然不顾大局。原本我还觉得当年甚为可惜,如今看来,你气量狭小无法容人,文家没有你这样的家主,实乃文家之幸!”
此话说得甚重,蠢蠢欲动的人群顿时安静了下来,唯有谢颖面色惨白,在大庭广众之下,她原本想让郑睿方青池难堪,却不料被自己的恩师当众斥责,且不提自己在世家的颜面,此后就算只在文家,只怕也再难立足。顿时心中不甘如潮水涌来,梗着脖子继续道:“即便如此,医毒半文家,长老们为何不加试医毒?”
陈素怒极反笑:“好,那你说怎么比?”
谢颖傲然道:“我出一味毒,这位选出的新家主也出一味毒,各自凭本事解毒,生死由命!”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谁都知道家主不是全才,然而谢颖却是文家与文蔚不相上下的使毒高手,谢颖这么说,更是坐实了陈素对她的指责,果然是私心大于对文家的责任,竟在文家如此盛事上一而再再而三的反复阻扰。原本有些同情之心的,都变了脸色。
“我接受。”陈素正待开口,台上的方青池回转身来,对着台下的谢颖,清亮地回了一句。
陈素转过头,低斥道:“你也跟着胡闹!”
然而方青池既然已经应下比试,她身为长老,也不可拂了新家主的威严,于是陈素折中道:“文家之人不可自相残杀。既然家主已经应允,那便切磋这一回。切记不可以生死相搏。随试之人,需得记下各自方子,以防万一。”说完,又深深看了谢颖一眼。
谢颖听闻陈素已然认了方青池为新家主,回护之意明显,不由得眸子一黯,然而她对自己的用毒本事深有信心,于是傲然跃身上台道:“既然你应战,便由你来定规矩。”
方青池笑道:“青池不才,建议我们各自找房间要药材准备,一人三炷香制毒,再给三炷香时间解毒,以解毒时间短的胜出,魏国公夫人看可否?”
谢颖想了想:“好得很。”如此这般,众人皆可看到结果。方青池就算赢了家主,却也要低自己一头。
当下二人走下台阶各自准备。
下台阶时,方青池走在后面,看似急匆匆直奔岳罗阁,不经意间不轻不重地撞了走在前面的谢颖。
谢颖恼怒地转过头,方青池不卑不亢地望进她的眼睛:“青池鲁莽,还望魏国公夫人海涵。”
谢颖只觉得方青池眼神悲悯仁慈,犹如春风拂过心头,那些不满、恼怒的情绪荡然无存,神思也恍惚起来。
方青池轻轻扶住谢颖,又凑在她的耳边低语了几句,一直将她送入比试的房间。在外人看来,不觉更觉得方青池谦和大度,不失家主风范。
三炷香一过,方青池与谢颖分别从房间出来,交换了彼此制的毒药,在众目睽睽之下吞下,又走进房间各自配置解药。
又过了不到半柱香的时间,方青池便带着制毒和解毒的方子走了出来。陈素拿着谢颖事前写下的方子一一对比,点头道:“不错。”
接下来过了足足一柱香时间,谢颖方才从另一个房间走了出来,见方青池竟笑盈盈已在外面等自己了,不由得气闷难当,胸口一股甜腥涌动,吐出一口血来,然而血中带乌,明显是余毒未清。
陈素微微蹙眉,再将谢颖解毒过程中写下的方子与方青池的方子对比,缓声道:“药材对了,但比例有问题,青池,你快些重新配置,别误了魏国公夫人的性命。”
谢颖不顾余毒,愤怒地夺过药方,飞快地对比了一遍,竟将药方撕了个粉碎,扬长而去。徐仪华、徐仪锦姐妹怨恨地看了方青池一眼,也追了出去。
看着谢颖远去的背影,方青池一怔,谢颖一再咄咄逼人。她便灵机一动,要施展魇术让谢颖按自己的方子制毒,既对她小施惩戒,又稳固自己年纪不足的家主之威,原本是一举两得之举。而自己在制毒过程中用了羊脂迷惑毒的成分,也不过为了延长谢颖解毒的时间。但谢颖求胜心切,匆忙解毒,弄错了解药的成分,那自己与屠杀同门又有何分别?
思及此,方青池心中骤然一惊,便待追出去,陈素拦住她,微微摇头道:“还请家主留步主持晚上大宴,魏国公夫人的医治自有文蔚和李霜安排。”
方青池转念道,若是自己追出去,只怕谢颖更加气闷,不肯服食自己已经配好的解药,不如他人入手,反而更能顾全她的面子,让她接受,于是点头道:“我的解药已经熬好,正搁置在岳罗阁中,还请陈长老安排,尽快让魏国公夫人服下,以免耽误了最佳解毒时间按,留下后患。”
文家把新任家主的名字呈报宫中的时候,朱元璋正在与朱允炆对弈,听闻了这意料之中的消息,淡淡地唔了一声。
朱允炆不知朱元璋的安排,听闻消息只觉得怅然若失,微一错愕,竟落错了一子。
朱元璋随即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朱允炆掏出一块绢帕,从容不迫擦了擦手:“天气炎热,孙儿沁出了手汗,不慎滑落了棋子,不过悔棋非君子,孙儿就落定了。”
朱元璋又盯了朱允炆半晌,哈哈大笑起来。
虽然当今天子屠戮世家,世家一派愁云惨淡。但文家家主大宴这样重要的士族大事,尤其关乎未来帝星走向,满城的高官显贵几乎倾巢而出,一时间三亲四朋,上司下属,乱糟糟地寒暄行礼,热闹不停。
朱元璋、朱允炆均到场庆贺,朱元璋赏了方青池一柄玉如意,十壶珍珠。朱允炆则送了五十株极为难得的百年雪莲以及两株半人高珊瑚并蒂莲,莲蓬为翡翠,手指盖大的无暇海珍珠为莲子,巧夺天工,在夜里,珍珠还发出柔柔荧光。
不知是谁起哄道:“太孙莫不是想省了家主与魏大才子的新婚贺礼吧!”
朱允炆笑道:“待到家主大婚,我必送上一个更好的。”
大家笑闹一团,一派祥和欢乐。
方青池着了家主盛装,立在庭中,向前来庆贺的各个世家一一行礼,见到远远的来了一人,不由得由衷展颜一笑。
原来是姗姗来迟的魏泽施施然步入大厅,毓秀挺拔白衣似雪,在皎皎月光下如天人下凡一般好看。他见了方青池,长袖一展,递上一卷卷轴,含笑道:“阿泽献给家主的贺仪。”
文家的登记的礼记正要接过入库,方青池却抢先伸出纤纤玉手,自行接过了卷轴,徐徐打开,眼睛一亮道:“《墨竹图》!”
魏泽笑道:“那日在我书斋,我便见你目光久久停留在这幅画上,又对文同墨君如数家珍,便知也是同好中人,既然如此,便将此画赠予你,日后你想怎么看便怎么看,想什么时候看便什么时候看。”
方青池笑道:“阿泽实在了解我,不瞒你说,我时不时到你书房观摩,已经临摹一副《墨竹图》,然而怎样都比不得真迹。真的多谢割爱。只是你书房那位置腾出来,可想好挂其他什么画了吗?”
魏泽温润道:“原本我想挂幅美人图,如今听家主一说,倒是想讨家主的《墨竹图》了。”
方青池好奇道:“美人图?哪位先贤的作品?是《晓寒图》还是《桃林伴鹿图》?”
魏泽含笑看向方青池,漆黑眼眸如汤汤春水:“阿泽自己画的美人,说起这位美人……”故意顿了顿道,“如今远在天边,却近在眼前。”
听着这露骨告白,看着魏泽乌眉水目,面容雅润,泛着珍珠一样淡淡光泽,在这静谧的夜里格外撩人。方青池只觉得脸上发热,心道自己刚刚袭了家主位,万万不可在众人前失了方寸,当下深吸一口气,妥帖地收了卷轴,趁着众人不注意,轻轻道:“明日来文家吃饭吧,我亲自下厨。”
此时门房又朗声道:“凉国公到!”
方青池不得不恋恋不舍向魏泽行了一礼,示意他进去,继续招呼起络绎不绝的其他宾客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