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所以奔波的意义,船家是不关心的,他不在乎这些人能从奔波中得到些什么,创造些什么。人和人的生活是如此不同,船家心里清楚的是,正有因为这些旅者,才有他的饭碗。

船靠岸了,船家将桅杆放下,把锚收起来,数十年的经验让这一连串动作成为了一种习惯,不过脖颈和腰部的酸痛也是如此。船家早已习惯了这种疼痛,他庆幸的是自己有个懂事的女儿,这时定然守在岸上,迎接着他的父亲。

早晨的气温还不是很高,女娃儿将饭盒捂紧在怀里,生怕凉了,又抬头看了眼港口。一艘大船映入她的眼帘,有个熟悉的人影收了桅杆和锚,下船到岸上,催促着一船的客人下来。女娃儿赶忙笑着跑向那人,将怀中的饭盒递过去。

“爹爹快吃点东西吧。”

船家接过饭盒,却并不急着吃,他需要先把这一船的人排空。女娃儿看着父亲,问道:

“爹爹这次怎么突然就出海半个多月?不是说好了休息几日吗?”

船家点点头道:“那天有客商往高丽去,出钱多些,就临时决定送他们过去了。”

“爹爹要注意身体啊,要不然您的腰又该疼了。”女娃儿听了这话,关切地问道。

船家点点头,女儿说的话他不是不清楚,但对他来说,赚钱养家才是第一位的,生活并不困苦,也不那么孤独,但是仍然需要循环往复的劳作。就像过一会儿,吃完了早餐,他就得再等待一船的人坐满,带着他们开始新的旅程。

“你先回去,”船家对女儿说道,“等我下次出海回来,给你带点好玩的东西。”

女娃儿听了这话,安心地笑了起来,船家将空的饭盒递给女儿,看着她的背影慢慢远去,脸上露出了细微的笑容。

是啊,这就是生活。

生活继续着它固有的节奏,船家背对着空船,等待着新客人的来临。不一会,一个十一二人的队伍慢慢靠近,他们大都是随从打扮,腰间有佩刀,似乎是官府的人,为首的三个人穿着宽大的白色袍子,领子从脖颈处露出来,上面绣着四方四正的花纹。

那队人走到船家面前,中间的人摆手叫了自己的两个随从,径直走向船家身后,打量着那艘大船,而后转头问道:

“这船,是你的?”

船家点点头,多年的经验早已让他对这种随心所欲的行为习以为常,官府的人,或是富有的商贾,总是这样的。船家摆出一个惯有的笑容,问道:

“各位客官可是要出海?”

也不知有没有听见船家的话,那人转过头,看着船说道:

“这船大小合适,我包了。”

果然所料不错,船家想,这样也好,官老爷钱向来不缺,船上人少些自己也清净。他这样想着,更加恭敬地问道:

“各位老爷是要去哪?”

穿白袍的人转过头来,似乎是正要开口,远处却走来三个衙役打扮的人。衙役们走向那人,拱手问道:

“马大人么?我们通判大人有请,您往府上走一遭吧。”

那人没有回头,慢慢说道:

“我们一行人有要事在身,恕不能应宗大人之请了。”

“大人说,马大人此去路途遥远,不差这半天的功夫,而大人却有几句重要的话对您说。”衙役似乎料到对方会推辞,用一种平和的语气说道。

说到这时,被称为“马大人”的人才回过头来,看着那名衙役,衙役却并不回望他,只是拱手低着头。马大人看了衙役许久,叹了口气。

“也罢!我这就去见你家大人。”

“马大人,请吧。”

衙役拱手行了一礼,又掏出些碎银子递给船家,说道:“这大概是你干几天的工钱,船我先替马大人包下了,你就在这里等着就好。”

船家接过钱,唯唯诺诺地答应着。三个衙役带着这十一二人的队伍离开了港口,慢慢消失在船家的视野中。

......

这一日的早晨,登州府衙门似乎比以往更加寂静。或许是清晨的寒气还没有散,初春的薄雾淡淡地盖在地上,树上,屋檐上,倒显得这里是个杳无人迹的地方了。偌大的衙门里没有人类出没的动静,衙役没有来,杂役没有来,只有麻雀呆在公堂外的杨树上,叽叽喳喳地叫着。

公堂之上,坐着统管一州的通判大人,宗泽。

对于宗泽来说,今天的清晨似乎有平日的两个那么长,他叫下人给他拿了一本书,也不看名字是什么,读到一半,再返回到封面,原来是本朝文臣们所编纂的《太平广记》。他不禁笑了一声,是啊,《太平广记》,这书还是他刚到任登州时带过来的,今天却才第一次翻开,也不知道那个下人是怎么找到的。

书看了许久,眼睛也有些犯困,宗泽将《太平广记》合上,轻呷了一口茶。今天衙门里没有多少人,所以堂外的麻雀的叫声便清晰起来,叽叽喳喳。

因为今天,他就要离开这里了。

离开,去南京应天府主管鸿胪寺。他已经年近六十了,离开这里,即使是去和一帮和尚打交道,也不会令他介意什么。统管一州,事务实在太多,他已经无力去管。

确实是无力的,因为他累了,也因为很多事情,不是他一人所能管的。朝廷如此之大,国家如此之大,自然有它运行的规则,自己又何必太过在意呢?

当这种不知道是聊以自慰还是无奈的想法萦绕在宗泽的脑海里时,门槛的被踏过声音将它拉回了现实,他抬起头,见一个熟悉年轻人走了进来,宗泽开口说道:

“卫林啊,今天衙门无事,你回去歇着吧。”

年轻人继续往里走,在堂下找了个椅子坐下来,看向堂上的老者,说道:“大人,知道您今天就要去应天了,学生......学生就是想来再看看您。刚问了您府上的管家说您在这,学生才过来看看。”

宗泽听了这话,叹了口气,又对卫林露出平静的笑容,道:“我都是要离任的人了,难得你还过来看我,不过也不用担心,我走之后,朝廷马上会派一位新的通判大人过来。”

“学生不会忘记大人,”卫林说道,“这一州的人都不会忘记,大人在登州这四年,政清人和,体恤百姓,还屡破奇案,正是有了大人,才有今日这欣欣向荣的登州啊!”

“卫林啊,”宗泽笑道,“你要知道,普天之下,莫非皇土。这登州是大宋的土地,你我皆为大宋的官员。这登州若好,便是朝廷治理的好,若不好,便定是有佞臣贼子从中作乱,抽离国本,你记住了吗?”

“学生......”卫林自知阅历,水平都不如眼前这位老者,又平声慢慢说道:“可是......大人,您对登州的老百姓可是有大恩大德,若不是您从大户手中取土地分给百姓,登州怕是不会像今天这么稳定啊!”

宗泽听了这话,似乎在思考些什么,过了许久,说道:“卫林,很多事情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也罢,关于钱府闹鬼案的内情,我一直没告诉别人,今天就当个故事讲给你,你,随便听听就好。”

卫林听了这话却愣住了,钱府闹鬼案?这案子不早已破了?钱员外家公子的癔症也早请郎中医好了,又有什么内情呢?不过他还是问道:

“案子,不早都破了吗?是那家公子犯了癔症,产生幻觉,和鬼怪并无关系啊。”

“并无关系,不,”宗泽摇摇头,“这鬼怪不但真真正正地存在,而且就在我们身边!”

听到这话,卫林不禁打了个哆嗦。大人平时并不信鬼神之说,今日怎么突然提起这个?大人此言必有内情!卫林想了想,小心翼翼的问道:

“学生愚钝,大人所说的鬼怪是指?”

宗泽不说话,抬手指向堂外,说道:“你问我指的是谁,这大街上,客栈里,酒家里,港口里走着的,这农田里耕作着的,你刚才说的,对我感恩戴德的,就是教钱员外的公子疯疯癫癫的鬼怪!”

卫林不敢相信眼前的人会说出这样的话,但他还是稳住自己的心情,他觉得眼前的老者必然有后话。

“你刚才说,我把大户人家的土地要来分给平民,但那些大户人家怎会平白无故将土地给我?你可知道,自古以来,这地,都是百姓手里的越来越少,富人手里的越来越多。”

宗泽喝了口茶,又继续说道:

“但是,若是这种趋势不加遏制,越来越多的百姓没了土地,沦为佃农,百姓吃不饱饭,杂税一年多于一年,这样下去,迟早要出反民!但是那些大户人家哪里懂这些,你不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他又怎会听话交出土地?”

卫林听得愣住,宗泽看了看他,又说:

“这闹鬼案,就是因为钱员外强占土地,被占了土地的百姓没饭吃,出于报复,才溜进钱府扮鬼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