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此事内情竟是如此。”卫林慢慢说道。

“但是事情还没结束,也真是机缘巧合,这鬼怪三进钱府,除了吓得钱公子犯癔症之外,还找到了一本账本。”

“账本?”卫林好奇道。

“是啊,账本这东西,对百姓来说毫无用处,但对大户人家来说,他们挣了多少,赔了多少,给了别人多少,自己又收了多少,偷漏了多少税,强占了多少地,贿赂了哪些朝廷命官,可是都能找到一些蛛丝马迹。”宗泽说道,“我正是用这本账本,才逼得钱员外交出土地,息事宁人,也逼的我主动请辞,调往南京。”

“学生懂了,可是,此事又和大人辞官有何关系?”卫林不解道。

宗泽听了卫林的问题,又喝了口茶,这茶从早上烫到现在,早已凉了,宗泽叹了口气,慢慢说道:

“我要是不请辞啊,很快就会有人去京城告我的状了,那时候就不是去南京主管鸿胪寺这么简单,至少也是谪贬到巴蜀一带,所以我不等他们,先走为敬了。”

“大人......”卫林听了这多,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从未想过一个看似简单的案子会有如此的内情。

宗泽说完,看着卫林的样子,又淡淡一笑道:

“卫林,你还记得我刚才告诉你,这些话,你就随便听听,我没有说什么,你也什么都记不住,你知道吗?”

“学生明白了。”卫林点头道。

宗泽听了这话,也点点头说道:“这样就好,罢了,叙旧也够了,你先回去吧,我还要等一个人。”

“是......”卫林站起来,往公堂门口走去,又回头说道,“大人,你多保重,南京湿气重。”

但他看到老者自信的笑容,就放心的回头,消失在宗泽的视线中了。

公堂上,年近六十的老者喝完了最后一口茶,喉咙间的清凉感觉驱走了他的倦意。不一会儿,三个衙役带着一个身着白袍的人走了进来,那是他等了一早上的人。为首的衙役上前拱手道:

“大人,马大人到了。”

“嗯,”宗泽摆摆手,“你们退下吧。”

三个衙役退了下去,白袍人走上前来,问道:

“不知通判大人找下官何事?”

“下官?”宗泽笑道,“马大人这话说的不巧,马大人此去立功回来,皇上必然要给你加官进爵,到时候该我自称下官才是。”

“宗大人,下官不知道您的意思。”白袍人说道。

“我的意思?”宗泽问道,“那我且问,马大人今儿个在港口,带着十一二人,像是要出远门啊。不知,不知是去何方远游啊?”

白袍人听了这话,脸上路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说道:

“宗大人既然揣着明白,下官也就不装糊涂了,只是下官想奉劝大人一句。不管这十一二人是要去何地,皆是圣上的意思,你我在朝为官,也不好妄议圣上的决策吧。”

宗泽也笑了起来,说道:

“妄议圣上,说得好,马大人果然是忠君爱国啊。可是你我既同为大宋的官员,圣上身边有臣子进误国之言,咱们却不能一股脑的听着,要多想。”

“恕在下愚钝,分不清何为误国之言,谁为误国之人。”白袍人脸上露出轻蔑的笑容,“下官只知道,圣上和朝中的几位重臣早已商定此事,下官只不过是携皇命出访罢了。”

“哈哈哈!”宗泽大笑起来,他看着白袍人说道,“马大人,马大人,我没有什么阻拦你的意思。你我心里都清楚,事已至此,凭我,是再做不了什么了。”而后,宗泽收起了笑容,一字一句的问道:

“我只问你,你此去何处,所为何事,又想得到些什么?”

白袍人听了这话也笑了起来:“也罢,既然宗大人知进退,下官告诉你又有何妨?”

时间似乎慢了下来,薄雾笼着衙门,麻雀叽叽喳喳的叫。

白袍人拱手道:“我宋之邻国辽,近年来国库空虚,社会动荡,朝纲混乱。极北之地有完颜一部,世居长白山麓,以渔猎为生。其族人不堪辽朝重负,早已揭竿而起。现以已克要地,取国号为‘金’,站稳了脚跟,且大有南下吞辽之势。陛下认为辽国必亡,遂决定遣我北上,联金灭辽,趁势取燕云十六州!”

联金灭辽,趁势取燕云!

“联金灭辽......联金灭辽......原来是这样。”宗泽喃喃自语道,不住地摇头。

白袍人只是笑着看着宗泽,说道:“大人若是问完了,请恕下官告退。”

说完这话,白袍人转头,径直往堂外走。

“野熊从狐狸手里抢了食,狐狸恨得牙痒,就跑去和豺狼联盟吗?”

宗泽说的并不快,但白袍人停下了脚步,回过头来。

“你说什么?”

宗泽却并不看他,兀自喃喃道:“狐狸和豺狼结盟,就不怕被反咬一口吗?”

说完这话,宗泽抬起头来,看向白袍人说:“哈哈哈,也不知是福是祸,罢了,我只是个请辞的通判,今天叨扰马大人了,马大人请吧。”

此时此刻,白袍人忽然觉得,自己眼前的这个人失去了所有的锐气,倒更像是一个垂暮的老人。

“宗泽,圣上和童大人自有熟虑,我等还是不要多心了,告辞。”

白袍人说完这话,转头踏出了公堂的大门,消失在清晨的薄雾中。

宗泽呆呆地看门口许久,又拿起那本《太平广记》,翻了几页又放下。茶碗已经空了,宗泽起身走到公堂外,仰头看着天,阳光透过薄雾散在地上。宗泽看不清云的样子,淡淡的说道:

“这山河若要动了,你我又能做得了什么呢?”

似乎只有麻雀听得见他。

......

当第三片梨花落下来的时候,少年提起坛子,又饮了一口酒。若是往日,这种行为的后果便是倒立一个上午,不过此时,已经不需要在意了。

因为少年的师傅,就安安静静地躺在少年面前的土堆里。

坟头是少年自己挖的,墓碑和棺材是自己赊来的,自己跟了师傅这么多年,此时能做的却这么少。

少年继续喝着闷酒,就好像师傅坐在自己面前一样,烈酒划过喉咙,留下灼热的感觉。似醉非醉的状态像一口大锅,里面翻滚着悲伤,苦涩,怀念,感动,喜悦,愤怒,悲伤......无数的感情熬在一起,所谓五味杂陈,也不过如此吧。

少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突然觉得,自己对这位师傅的了解是这么少。从十一岁拜师,整整七年,除了名字和武艺,他不知道其他任何事情,师傅喜欢什么,讨厌什么,祖籍何处,这些事情因为无比靠近的距离竟被他如此轻易地忽略!

岳儿。

似乎听到有人在叫他,半醉的少年抬起头来。

岳儿,岳儿!

师傅?是你吗?少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刚才他确实听到了师傅的呼唤。

岳儿,要记住,为师告诉你的话。

师傅告诉他的话。

岳儿,你的天资已经远远超过我,我的毕生所学你已尽数领悟。你日后必成大器,切莫负了这大好河山!

负了......大好河山?

志向?少年已经不是第一次被问这个问题了,娘亲,少爷,师傅,这些人都曾关心过他的未来。

但是未来在自己手中。少年想着,下定了决心。

师傅放心,岳飞定不负了这大好河山!

少年豪饮一口酒,在心中立下了一生的誓言。

“岳哥哥。”

一声呼唤将少年拉回了现实,他摇晃着回头,看见一个熟悉又窈窕的人影站在自己身后。

手里拿着一张弓,一柄枪。

“小黄鹂,你来啦。”少年用微醺的语气说道。

“岳哥哥,”女娃儿用平静地语气说道,“弓和枪,我带来了。”

“麻烦你了,”少年慢慢的点着头重复道,“贵少爷,贵少爷是去参军了?”

女娃儿点点头,说道:“贵哥哥跟着刘光世将军往西南去了。”

少年点头,又转头看向墓碑,过了许久,慢慢地说道:

“我也要去北方参军了,朝廷打算用兵,我已经应征了。”

女娃儿将枪和弓放在少年身旁,强忍着问道:

“岳哥哥也要走了么?”

少年听得出她口中的落寞,转过头去,却看见女娃儿早已是噙着眼泪。少年饮尽坛中的酒,大笑一声,拿起枪来随心而舞。

墓碑旁的梨树开了花,被风吹着落了许多在地上。少年就在这一地的花瓣中舞着,枪法柔中带刚,枪风卷起了一片片花瓣,从地上飘起来,飘在空中,越来越多。当那支舞到终章之时,少年画出一个大圈,看向天空,片片花瓣随风而落。

像是梨花下成的雨。

女娃儿看得呆了,少年走上前来,拍着女娃儿的肩说道:

“下一次梨花飘落的时候,我会踏着花瓣来接你!”

“岳哥哥......”

少年放开了女娃儿,收拾好行装,准备离开。

“岳哥哥!”女娃儿突然喊道,“我只看得起举世无双的大英雄!你若是没本事,不要回来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