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索菲(二)

“好了,就这样……”他说道。

“谢谢您……”

她不知道该做什么。那家伙停在那里,微笑着。

“您去哪里啊?如果这不是秘密的话……”

赶紧说个地方,无论什么。她知道自己想了太久,应该立刻就给出回答,但她什么也想不起来。

“去南部……”

她的夹克衫没有完全拉上,放钱的时候,拉链只拉上了一半。米山看着她的脖子,始终微笑着。

“去南部……南部很好……”

就在这时,他向她伸出手,小心地将信封露在夹克衫开口处的一角推了进去。他的手在某一刻掠过了她的胸。他什么都没说,但也没有立刻收手。她真的很想扇他耳光,但某种极端而可怕的感觉拦住了她。恐惧。在很短的时间内,她想到这家伙甚至可以就这样玩弄她,而她会缄默不言。她需要这笔钱。这难道已如此明显?

“是的,”米山继续说道,“南部真是不错……”

他的手又自由地动了起来,在夹克衫翻领上温柔地滑动。

“我赶时间……”

她说着向右边躲去,靠近门的方向。

“我理解。”米山略微让开一些。

她朝出口溜去。

“好吧,旅途愉快,杜盖太太。那么……不久以后再见?”

他久久握着她的手。

“谢谢。”

她快速走上了人行道。

被银行里的蠢货困在那里、无法脱身的恐惧得到了解脱,仇恨的浪潮吞没了她。现在她走了出来,一切都已结束,她想把那个家伙的脑袋撞在墙上。跑向出租车的时候,她还能感觉到他手指的触动,也几乎能体会到抓住他的耳朵、在墙壁上撞碎他颅骨所带来的肉体上的轻松。因为这个蠢货的脑袋让人无法忍受!这一切让她怒火中烧……就这样,她抓住他的耳朵,把他的头往墙上撞。会有一记可怕而沉闷的响声,那家伙会看着她,似乎看到了世间所有的荒谬,但痛苦的嘴脸会替代这个表情,她把他的脑袋撞向墙,三次,四次,五次,六次,痛苦渐渐让位给一种凝结的呆滞,他的眼球望向虚空。她停下,一身轻松,手上沾满了从他耳朵里流出的鲜血。他有着电影里死人的眼睛,固定不动。

雷奥的脸突然闪现在她面前,带着真正的死人的眼睛,一点都不像电影里的。

晕眩。

5

“现在怎么办?”

她抬起头,站在出租车前,一动不动。

“情况不妙?至少,您身体没有不舒服吧?”

不,情况会好的,索菲,坐上出租车,逃走。你要镇静,一切都好,你只是累了,这是一场严峻的考验,仅此而已,情况会好的,集中思想。

路上,司机一直通过后视镜看着她。她看着如此熟悉的风景,试图让自己安心,共和国广场,塞纳河畔,远处的奥斯特里茨桥。她开始呼吸,心跳减慢。不管怎样,要镇静,跟他保持距离,思考。

的士到了里昂站。她站在车门前付钱,司机再次注视她,担心,好奇,害怕,不知道什么情绪,应该都有一些,还有轻松。他放好钱,发动车子。她拎起箱子,朝出发处走去。

想抽烟。她狂躁地在口袋里翻寻。太想了,没时间找。烟草售卖处,三个人排在她前面。她终于要了一盒,不,两盒烟,女孩转过身,取了两盒,放在柜台上。

“不,三盒……”

“究竟是一盒、两盒还是三盒?”

“一条烟。”

“确定了?”

“别啰唆!一个打火机。”

“哪个?”

“无所谓,随便哪个!”

她神经质般地抓起香烟,在口袋里找,掏出钱,她的手抖得厉害,所有的钱都散落到了柜台前的那堆杂志上。她一边捡起五十欧元的钞票,一边看着身后和四周,把钱塞到所有的口袋里。这样不好,这样一点都不好,索菲。一对情侣打量着她。边上的一个胖男人明显感到不安,装作看向别处。

她拿着香烟从烟草售卖处出来,目光落到了提醒旅客防范小偷的告示牌上。现在做什么呢?如果可以的话,她会大喊起来。但奇怪的是,她又感觉到了某种经常随之而来的东西,某种奇怪的东西,几乎令人安心,仿佛是在孩童们极大的恐惧中心,在不安的深处,浮现出一丝纤细但绝对的确信:我们经历的一切并不是真的,在恐惧之外,还有一种保护,在某个地方,某种陌生的东西保护着我们……她父亲的形象闪现又消失。

神奇的反射。

在内心深处,索菲当然知道这只是一种孩子气的自我安慰方式。

找到洗手间,梳理头发,集中思想,整理好钞票,决定一个目的地、一个计划,这是该做的事。点上一根香烟,马上。

她撕开了香烟的包装,三盒烟掉到了地上。她捡起来,把夹克衫和那条烟叠放在行李箱上,打开一盒烟。她拿出一根烟,点燃它。舒适的云雾充满了她的肺部。永恒之后的第一秒幸福。然后,几乎同时,快感涌上头脑。她闭上眼睛,重新整理思路,再之后,好多了。是的,抽烟两到三分钟,重新恢复平静。她吸着烟,闭着眼。结束的时候,蹍碎烟头,把香烟扔进行李箱,朝着出发月台对面的咖啡馆走去。

在她上方,“蓝色火车”餐馆,有着大旋转楼梯,玻璃门后面是天花板高得令人眩晕的餐厅,白色桌子,人声鼎沸,银质的餐具,墙上夸张的壁画。某天晚上,樊尚带她来过这里,很久以前。这一切如此遥远。

她注意到了带顶露台上的一张空桌子。她点了一杯咖啡,询问洗手间在哪里。她不想把行李箱留在那里,也不想拖到洗手间里去……她看着四周。右边是个女人,左边是另一个女人。女人们做这个更好些。右边的女人应该和她年纪差不多,正抽着烟翻阅杂志。索菲选择了左边的那位,年龄更长,更加厚重、自信。索菲示意地望向行李箱,但脸上流露出迟疑。然而,女人的目光像是在说:“去吧,我在这儿。”一个模糊的微笑,几千年以来的第一个。微笑,女人们也更擅长于这个。她没碰咖啡。她走下楼梯,拒绝瞥见镜子中自己的形象,直接走进厕所间,关上门,褪下牛仔裤和内裤,坐下来,手臂支撑在膝盖上,开始哭泣。

从厕所出来的时候,镜子里,她的脸,惨不忍睹。她感到自己老得可怕。她洗手,用水擦洗额头,如此疲倦……然后上楼,喝一杯咖啡,抽一支烟,然后想想。不再恐慌,小心行事,仔细分析。说得容易!

她走上楼梯,回到平台,悲剧扑面而来。行李箱不见了,那个女人也是。她大叫“见鬼”,狂怒地用拳头敲击桌子。咖啡杯翻倒,破碎,所有的目光转向了她。她转向另一个女人,右边的那个。片刻之间,几乎无法察觉,一个闪避的目光,索菲知道那女孩目睹了一切,却没有干预,一言不发,一动不动,什么都没做。

“当然,您什么都没看见……!”

这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从头到脚的灰色,一张悲伤的脸。索菲走近她,用袖口抹去了眼泪。

“你什么都没看见,嗯,婊子!”

她给了她一耳光。尖叫声,侍应奔来,女孩捂住脸开始哭泣,一个字都不说。所有的人都跑来,发生了什么,索菲身处台风眼,很多人,侍应用双手抓住她喊道:“请冷静,否则我报警了!”她用肩膀一顶,挣脱后开始逃跑,侍应大叫,追着她跑,人群跟着他俩,十米,二十米,她不知道该再往哪里跑,侍应的手重重地落在她的肩膀上。

“您得付咖啡的钱!”他嚎叫道。

她转过身。那家伙焦躁地看着她。两人目光碰撞,这是一场意志战争。那是个男人,索菲感到他会坚持得到胜利,他已经因此满脸通红。于是她拿出信封,里面只有大面额的钞票,她的香烟掉在了地上,她都捡起来。现在他们身边围着太多的人,她深呼吸,用鼻子吸气,再次用手抹一把眼泪,拿出一张五十欧元,塞进侍应手中。他们站在火车站中央,周围一大圈为看热闹而驻足的旅客。侍应将手伸进腰间的口袋,要拿零钱找给她,从他缓慢的动作中,索菲感到他正在享受胜利时刻。他为此花了永无止境的时间,目不斜视,聚精会神,仿佛身边没有围观者,而他则在扮演着自己最自然的角色,安静而权威的角色。索菲感觉自己神经紧绷,双手发痒。火车站里所有的人似乎都相约聚集在他们周围。侍应谨慎地数钱,从两欧元数到五十欧元,把每一张钞票和每一枚硬币放在她颤抖着摊开的手上。索菲只看到了他发白的头顶,稀疏的、新长出来的头发间的汗珠。她想要呕吐。

索菲接过零钱,转身穿过好奇的人群,完全迷失了方向。

她走着,感觉走得踉跄,不,她还是一路向前走着,她只是累了。一个声音传来:“需要帮助吗?”

嘶哑,沉闷。

她转过身。上帝啊,真是郁闷。面前的这个醉鬼是世上最悲惨的、大写的SDF[5]。

“没事,我可以,谢谢……”她脱口而出。

然后她继续赶路。

“不要不好意思啊!我们都在这个车站……”

“走开,别来烦我!”

那个家伙立刻后退,嘴里嘟囔着什么,她假装没听懂。你可能错了,索菲。可能他是对的,可能你也沦落到了这一步,尽管你看着体面,但同样无家可归。

“你的箱子里有些什么?衣服,乱七八糟的一堆东西,最重要的,是钱。”

她急躁地翻口袋,放松地叹了口气,她的证件都在,还有钱。最重要的都被保护好了。那么,再一次,思考。她走出车站,阳光灿烂。在她面前,一排咖啡馆、餐厅,到处是旅客、的士、公车。就在那里,一道矮小的水泥墙前站着等的士的队伍。几个人坐着,有些人在阅读,一个男人在打电话,神情专注,膝盖上摊着记事本。她走上前,坐下来,拿出香烟,闭上眼睛吸烟。集中思想。突然,她想到了手机。他们会监听她的手机。他们会发现她曾经给热尔韦家打过电话。她打开手机,急躁地拿出SIM卡,扔进下水道。手机也一样,扔了。

她是下意识地来到了里昂站。为什么呢?为了去哪里?奇怪……她思索着。对,记起来了:马赛。是的,她和樊尚去过的地方,很久以前。他们开心地住进了一家很破的旅馆,在老港附近,因为他们找不到别的旅馆,因为他们太想把自己塞进被窝。当前台接待员询问他们名字的时候,樊尚回答说“斯蒂芬·茨威格”,因为那是他们当时最喜欢的作家。那家伙要求他们把这个名字拼出来,并问他们是不是波兰人。樊尚回答说“奥地利人,家乡是……”他们用假名字住了一晚旅馆,隐姓埋名,所以……想到这儿,她有点震颤:她的第一反应是去已经去过的地方,马赛或别处,并不重要,但要去一个她知道的地方,即使记忆模糊,因为这让人安心,而让人安心就是人们期待她做的。人们会到情理之中的地方去找她,而她恰恰不能这么做。从现在开始要忘记你的过去,索菲,这生死攸关。要展开想象,做你从来都没有做过的事,到没有人等你的地方去。突然,再也不能回到父亲家的想法让她恐慌。她已经有近六个月没去看他了,而现在那里成了一个不可能的去处。他的家会被监视,电话也被监听。老男人经久不变的身影出现在她面前:永远瘦长坚定,仿佛是橡木雕刻而成,越老越强。索菲以这个标准选择了樊尚:瘦长,安静,平和。她会想念这些。当一切塌陷,当她的生活只剩废墟,樊尚死后,她的父亲是唯一还坚挺的那一个。她再也不能去看他,不能和他说话,在这个世界上完全孤独,仿佛他也死了一样。她无法想象那样一个世界,父亲还在某个地方,她却无法和他说话,无法听到他的声音,仿佛她自己也死了一样。

这个想法让她晕眩,仿佛一脚跨进另一个充满敌意的世界,一个她一无所知的世界,在那里一切都是冒险,任何念头都必须被放弃,没有回转的希望:新情况不停出现。她在任何地方都不再安全,在任何地方都不能说出自己的名字,索菲不再是任何人,只是一个逃亡者,一个因为害怕而死去的人,过着动物般的生活,只为了求生,完全是生活的反面。

她筋疲力尽:这一切真的值得吗?如今,生活是什么?移动,不要停……这一切注定会失败,她没有斗争的力量。她没有逃亡的本领,只是一个罪犯。她永远做不到。人们很容易就能找到她……请求宽恕的一声叹息:自首,去警察局,说出实话,说她什么都不记得了……说这一切注定会在某一天发生,说她身上有一种怨,一种对世界的恨……最好一切到此为止。她不想要等着她的那种生活。然而在此之前,她的生活又是怎样的呢?长久以来,她无所适从。现在,她可以在两种徒劳的生活之间选择……她太累了……她对自己说:“应该停止了。”第一次,解决办法显得具体起来。“我去自首”,她甚至不惊讶自己用了一个与谋杀犯有关的词。不到两年时间,她疯了;不到一个晚上,她又成了罪犯;不到两个小时,她成了被追捕的女人,害怕、怀疑、狡诈、不安,尝试组织、预测;而现在,只剩下她的词汇。在她的生命中,这是第二次,她看到正常的生活如何在一秒之内陷入疯狂,陷入死亡。结束了。一切应该到此结束。这一刻她感到分外轻松。即使是被囚禁的恐慌,那个逼她奋力逃跑的恐慌也在褪去。精神病医院不是地狱而是温柔的避风港。她蹍碎香烟,又点上一支。抽完这支烟,我就去。最后一支烟,然后就去,说定了。她拿起电话,拨打17?是这个号码吧?17?都不重要了,她会让人听懂的,她会解释。无论如何都比她刚度过的这几个小时强。什么都比这种疯狂要好。

她大口呼气,把烟圈吐向远离自己的地方。就在这一刻,她听到了那个女人的声音。

6

“对不起……”

灰衣女孩站在那里,神经质地攥紧自己的小手提包,挤出一丝应该是微笑的神情。索菲甚至并不吃惊。

她看了那女孩一会儿。

“没关系,”她说道,“算了吧。总有些倒霉的日子。”

“很抱歉。”女孩重复道。

“您改变不了什么,算了。”

可是那个女孩杵在那里,像根面条。索菲第一次仔细地看她。不是很丑,满脸忧伤。三十岁左右,长脸,精致的五官,生动的眼睛。

“我能做些什么吗?”

“找回我的行李箱!这是个好主意,把我的箱子弄回来!”

索菲站起来,拉住女孩的胳膊。

“我现在好点了。不要担心。我该走了。”

“您有贵重的东西吗?”

索菲转过身。

“我想说的是……您的行李箱里有贵重的东西吗?”

“贵重到让我想要把它们带走。”

“您现在怎么办呢?”

好问题。无论谁都会回答:“我得回家。”但是索菲被问住了,无言以对,无处可去。

“我请您喝杯咖啡吧?”

年轻女人坚持地看着她。这不是一个建议,听上去是一个请求。不知道为了什么,索菲只说了这么一句:“反正已经这样了……”

车站对面的餐馆。

可能是为了阳光吧,女孩直接走向了露天餐区,可索菲想去餐厅深处,说:“别坐在玻璃窗边上。”女孩回了她一个微笑。

彼此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们等着咖啡。

“您是刚到还是要出发?”

“嗯?哦,我刚到。从里尔来。”

“坐到了里昂站?”

开局不好。索菲突然有一种强烈的愿望,把女孩丢在那里,带着她滞后的怀疑和挨过揍的狗那样的表情。

“我换了车站……”

索菲即兴发挥,紧接着问:“您呢?”

“不,我不是在旅游。”

女孩犹豫了一下,选择换个话题:“我住在这里。我叫薇洛妮克。”

“我也是。”索菲回答道。

“您也叫薇洛妮克?”

索菲意识到一切要比预想的艰难许多,她没有时间去准备回答诸如此类的问题,一切都得以后再说。调整思想状态。

她做了一个似乎表示同意的动作,模棱两可,含义模糊。

“这很奇怪。”女孩说道。

“有时会碰到……”

索菲点燃一支烟,递上烟盒。女孩优雅地接过香烟点上。无法相信,这个套着灰色制服的女孩,近看有所不同。

“您是做什么的?”索菲问道,“什么工作……”

“翻译。您呢?”

几分钟的时间里,随着交谈继续,索菲给自己创造了一个新的生活。开始时有些害怕,但到了最后,就像是一场游戏,只要时刻想着游戏规则。突然之间,她有了一个不可思议的选择。她就像是中了彩票的幸运儿,可以重新安排生活,为自己购置和别人一样的空中楼阁。于是,她变成了薇洛妮克,里尔某个中学的造型艺术老师,未婚,这几天来看望自己住在巴黎郊区的父母。

“里尔学区放假了吗?”薇洛妮克问道。

这就是问题:谎言的链条容易拖得太远……

“我请假了,我父亲病了。但是……”她微笑着,“跟您说实话吧,他病得不是很厉害:我想在巴黎待几天。我应该感到羞耻……”

“他们住在哪里?我可以送您,我有车。”

“不,我可以的,真的不用了,谢谢……”

“一点都不麻烦的。”

“您太好了,不过真的不需要。”

她斩钉截铁地说,寂静又在她们之间驻足。

“他们在等着您吗?您也许该给他们打个电话?”

“哦不!”

她回答得太快了:平静,镇定,慢慢来,索菲,别乱说话……

“事实上,我应该明天早上到的……”

“啊,”薇洛妮克摁灭了她的烟,“您吃过饭了吗?”

这正是她最后能想到的事情。

“没有。”

她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下午一点四十分。

“那么我可以请您吃午饭吗?为了道歉……为了箱子……我就住在边上。我没准备,但应该能在冰箱里找到一些吃的。”

不要再像以前那样了,索菲,记住。去没有人等着你的地方。

“为什么不呢?”她回答。

两人对视而笑。薇洛妮克去结账。路上,索菲买了两盒香烟,跟上了她的步伐。

狄德罗大街,中产阶级楼盘。她们并肩走着,继续聊些日常话题。还没走到薇洛妮克的住处,索菲已经后悔了。她应该说不,她应该离开,应该已经远离巴黎,去往不可能的地方。她因为虚弱、因为疲倦接受了邀请,于是机械地跟着。她们走进大厅,索菲作为一个偶然到来的访客,被引领着。电梯。薇洛妮克摁下四楼,电梯摇晃,作响,震动,依然向上,猛然停住,打嗝一般。薇洛妮克微笑着。

“这里不怎么舒服……”她道歉着打开包寻找钥匙。

这里不怎么舒服,但是一进门就感受到了您那有钱人的味道。公寓宽敞,真宽敞。客厅由两个房间组成,有两扇窗,右边的客厅是浅黄色,左边摆着三角钢琴,书架在尽头……

“请进吧……”

索菲仿佛进入了一个博物馆。这装修风格立即让她想起了莫里哀街的公寓,此刻,那里……

她机械地寻找时钟,在墙角壁炉上看到了一个金色的小钟,下午一点五十分。

一回到家,薇洛妮克就匆匆走进厨房,突然之间变得充满活力,甚至匆忙。索菲听到她的声音,敷衍着回答,打量这地方。她的目光又一次落到摆钟上,分针并没有走动。她深呼吸。注意你的回答,喃喃地说:“是的,当然……”尝试重新提起精神。这有点像在一个被梦境骚扰的夜里醒来,发现身处陌生之地。薇洛妮克忙碌着,语速很快,她打开了壁橱,启动微波炉,用力关上冰箱门,布置餐桌。

索菲问:“我可以帮您吗……”

“不,不。”薇洛妮克说。

完美的家庭小主妇,才几分钟,餐桌上就摆上了沙拉、红酒,熟练地用刀切着近乎新鲜的面包(“这是昨天的”,“很好……”)。

“那么,翻译……”

索菲寻找着话题,但这已经没有必要了。回到家中,薇洛妮克的话就多了。

“英语和俄语。我妈妈是俄罗斯人,这有帮助!”

“您翻译什么?小说吗?”

“我倒是想,不过我主要翻译技术材料:信件、宣传册等等。”

她们的对话拐弯抹角,谈论着工作、家庭。索菲临时编了一些关系、同事、家庭,一个全新而美丽的生活,用心让它尽可能远离现实。

“您的父母,他们住在哪里?”薇洛妮克问道。

“希利马扎兰[6]。”

脱口而出,她不知道这地名从何而来。

“他们做什么的?”

“我让他们退休了。”

薇洛妮克打开了红酒,佐以蔬菜拌猪肉丁。

“这是冰冻的,我跟您说……”

索菲突然之间发现自己饿了。她吃了,又吃。红酒给了她舒服的感觉。幸运的是,薇洛妮克的话够多,老讲些寻常话题,但十分健谈,加上一些琐事趣闻。索菲一边吃,一边抓住了某些零碎的信息:关于她的父母、学业、弟弟、去苏格兰的旅游……一段时间以后,话题枯竭。

“您结婚了?”薇洛妮克打量着索菲的手问。

不安……

“现在不是了。”

“您还戴着戒指?”

记住要取下戒指。

索菲随机应变:“习惯吧,我想,您呢?”

“我倒是想养成习惯。”

她回答时露出尴尬的微笑,寻求一种女性之间的默契。在其他时候,也许会有,索菲想着,但不是现在……

“那么……”

“下一次吧,我想。”

她拿来了奶酪,这个不知道自己冰箱里有什么东西的女人……

“您独自生活?”

她犹豫着:

“是的……”

她把头埋在餐盘里,又抬起头,看着对面的索菲,似乎是在挑衅。

“从周一开始……时间不久。”

“啊……”

索菲所知道的,是她不想知道,不想掺和。她想吃完饭然后离开。她不舒服,想离开。

“有时就是这样。”她傻傻地说。

“是的。”薇洛妮克说道。

她们继续聊着,但谈话有些变味了,一种小小的个人不幸驻扎在她们之间。

电话铃声响起。

薇洛妮克转头看向过道,似乎正等着某人走进屋子。她叹口气。电话响起一声,两声。她致歉,站起来,走向过道,拿起电话。

索菲喝完了杯中的红酒,重新倒上,看着窗外。薇洛妮克推上了门,压低嗓门,但声音还是传到了客厅。尴尬的情形。她不会来到门前的过道,索菲可以穿上夹克,就这样离开,现在就走,什么都不说,像一个小偷。她听到了几个词,机械地尝试着重新组织语言。

薇洛妮克的声音低沉而强硬。

索菲站起来,走了几步,想离门远一点,但是距离没有改变什么,薇洛妮克低哑的声音听起来仿佛她就在这里,在客厅里。这是些寻常分手的激烈言辞。索菲对这个女孩的生活不感兴趣。(“结束了,我跟你说过,结束了!”)索菲走近窗户,才不在乎她失败的爱情。(“我们已经谈过一百次了,别再重新开始了!”)她左边有个写字台,念头刚刚萌生,她俯下身子,揣度对话的进程。对话进行到了:“让我安静些,我告诉你。”这又给了她一点时间,她轻轻放下中间的写字板,发现深处的两行抽屉。“这种事情,对我没有用,我跟你保证……”在第二个抽屉里,她找到了一些两百欧元的钞票,不多。她数了四张,放进口袋,继续搜索。“你想用这些打动我?”她的手碰到了护照坚硬的封面。她翻开护照,决定随后再仔细研究。她把护照揣进口袋,拿起一个已经启封的支票本。时间够她溜到沙发那儿,把一切塞进夹克的内袋,谈话已经到了“可怜虫!”然后是“可怜的男人!”最后是“可怜的蠢蛋!”

电话被重重扣下。寂静。薇洛妮克停留在过道里。索菲努力摆出合适的表情,一只手放在自己的夹克上。

薇洛妮克终于回来了,笨拙地道歉,尝试着微笑:“对不起,您应该……对不起……”

“没什么……”索菲乘机说,“我该走了。”

“不,不,”薇洛妮克说道,“我去煮咖啡。”

“我最好还是走吧……”

“一分钟就好,我向您保证!”

薇洛妮克抬起手擦了擦眼泪,努力微笑。

“这很愚蠢……”

索菲决定再给自己一刻钟时间,之后不管发生什么,她都要离开。

薇洛妮克在厨房里说:“三天以来,他不停地给我打电话。我什么都试过了,拔掉电话线,但这会影响我的工作;让电话铃响着,我又紧张,所以我时不时地出去喝杯咖啡……他会厌倦的。不过那是个奇怪的家伙,属于那种纠缠不清的人……”

她把咖啡杯放在客厅的矮桌子上。

索菲意识到自己红酒喝多了。周围的装饰物开始慢慢在她身边转动起来,有钱人的公寓,薇洛妮克,一切开始混淆,很快出现了雷奥的脸,壁炉上的挂钟,桌上的空酒瓶,她走进孩子的房间,床上堆着被子,发出声响的抽屉,她害怕时的寂静,物体在她眼前跳舞,被她塞进夹克衫口袋的护照。一股波浪将她淹没,一切似乎都在逐渐熄灭,融化在黑暗里。她听到了薇洛妮克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怎么了?”然而这是一个从深深的井底传来的声音,一个回荡的声音,索菲感到自己的身体变软,然后下陷,突然之间,一切熄灭。

那又是一个经常重现在她眼前的场景。直到今天,她还能在脑海里勾画出每一件家具,每一个细节,甚至记得客厅的墙纸。

她躺在沙发上,一条腿垂落在地面。她搓揉眼睛,寻求意识的踪影,挣扎着睁开眼睛,感到身体里某个东西在抵触,某个东西想要留在睡眠中,远离一切。从今天早晨开始,她是如此疲倦,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她终于撑起身体,转向客厅,慢慢地睁开眼睛。

桌角边躺着薇洛妮克的尸体,在一摊血迹中。

她的第一个动作是松开手中的厨刀,刀落在地板上,发出一个邪恶的声音。

就像一场梦。她站起来,蹒跚迈步,机械地在裤子上擦拭右手,但血已经凝结。她的脚踩到了地板上慢慢洇开的血迹,差点滑倒,最后及时扶住了桌子。有一刻她在摇晃。事实上,她醉了。她无意识地扯过夹克衫,拖在身后,它像是一条狗绳,像是一根灯芯。她扶着墙走,走到过道。她的包在那儿。她的眼睛再次泛起泪水,鼻子抽搐着。她跌坐下来,将脸埋在包裹着夹克衫的双臂之中。脸上有奇怪的感觉,她抬起头。夹克衫在血迹中拖过,她刚刚用它擦了脸……出去前洗个脸,索菲。洗脸。

可是她没有力气,太无力了。这一次,她躺在地上,头靠着公寓的门,准备再度进入梦乡,她准备接受一切,只要不面对现实。她闭上眼睛。突然,仿佛有一双看不见的手扶住她的肩膀,让她站起来。直到今天,她还是无法描述出发生了什么,但她又坐了下来,然后重新站起来,踉踉跄跄地站立。她感觉一个野蛮的方案在体内升起,一种动物性的东西。她走到客厅里。从她所在的位置,她只能辨认出桌子下方露出的薇洛妮克的半条腿。她走过去。尸体侧躺着,脸消失在肩膀后面。索菲再靠近一些,俯下身子:衬衫上都是发黑的血。腹部中央有一长条大伤口,刀进入的地方。公寓那么安静。她一直走进卧室。这十步路用尽了她所有的气力,她在床角坐下。卧室的一面墙边都是衣柜。索菲用双手扶住膝盖,艰难地靠近第一个衣柜,打开柜门,里面的衣服足够一个孤儿院穿的。她们的身材差不多。索菲打开第二扇门,第三扇,终于找到了一个行李箱,把它扔到床上,完全打开。她选了几条连衣裙,因为没有时间考虑用什么来搭配半裙。她拿了三条穿旧了的牛仔裤。这些事又让她活了过来。她想都不想,选择了和自己最不搭配的衣物。在后一扇门里,她找到了放内衣的抽屉。她抓起一把扔进箱子。至于鞋子,放眼望去,都是丑而又丑。她随便选了两双,还有一双网球鞋。然后,她坐到箱子上,把它关上,拖着箱子来到玄关,丢在她的手提包边上。浴室里,她不看自己,洗干净脸。她在镜子里瞥见夹克衫的右手袖子被血染黑了,立刻脱掉夹克衫,仿佛那衣服着火了一样。回到卧室,再打开衣柜,用四秒钟的时间挑选,锁定一件毫无特色的蓝色夹克,把口袋里的东西塞进那件夹克的口袋,走到门边,将耳朵贴在门板上听。

她清晰地看到了自己。她小心地打开门,一只手拖着行李箱,另一只手拿着手包,缓缓地下楼,提心吊胆,脸上的泪水已经干了,呼吸也几乎停止。天知道这箱子有多沉。也许是因为她已经筋疲力尽。几步路,打开车道门,走到狄德罗大街上,紧接着左转,背后是火车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