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索菲(一)

致帕斯卡利娜,当然,没有她就没有这一切……

她席地而坐,背抵着墙,双腿伸直,呼吸急促。

雷奥的身体靠着她,一动不动,头枕在她大腿上。她的一只手抚摸着他的头发,另一只手试着去擦拭眼睛,动作并不协调。她在哭,呜咽有时变为叫喊。她嚎叫着,这叫声从腹部升起。她的头垂向一边,又倒向另一边。忧伤时而袭来,她用后脑叩击墙面。疼痛给她带来些许安慰,但她很快再次崩溃。雷奥很乖,一动不动。她垂下眼睛看着他,搂住他的头,抵在腹部,继续哭泣。谁都无法想象她的不幸。

1

这个早晨,像许多个早晨一样,她醒来时泪水满面,嗓子发紧,可她并没有特别值得担心的理由。在她的生活中,泪水稀松平常:自从她疯了之后,她每晚都哭。早晨,如果发现脸颊没有泡在泪水中,她甚至可以认为她的夜晚是平和的,睡眠是深沉的。早晨以泪洗面、咽喉干紧仅仅是个信号。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从樊尚的事故开始?从他的死亡开始?从第一例死亡开始,还是更久以前?

她用一只手臂支撑起身体,拿床单擦了擦眼睛,摸索着去找香烟,没有找到,突然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所有记忆都回来了,昨天发生的事情,还有晚上……她立刻记起来应该走,离开这个房子,起身出发,但她停在那里,仿佛被钉在床上,完全无法行动,筋疲力尽。

她终于从床上起来,走到客厅,热尔韦太太坐在沙发上,安静地俯身在电脑键盘前。

“休息得好吗?”

“休息好了。”

“您脸色有点差。”

“早晨我总是这样。”

热尔韦太太保存了文件,合上手提电脑。

“雷奥还在睡,”她一边说一边径直走向挂衣架,“我没敢去看他,怕吵醒他。反正今天不上学,他最好多睡会儿,让您也安静些……”

今天不上学。索菲仿佛记起来了。有教学会议。热尔韦太太站在门边,已经穿好了大衣。

“我得走了……”

她感到自己没有勇气宣布她的决定。再说,即使有勇气,她也没有时间了。热尔韦太太已经关上了门。

今晚……

索菲听到楼梯里响起了她的脚步声。克里斯蒂娜·热尔韦从来不坐电梯。

寂静笼罩。到这里工作以来,她第一次在客厅正中央点燃香烟,开始踱步,像是惨剧后的幸存者,看到的一切都是虚无。应该走了。她独自一人站着,手里夹着一支烟,感到没那么紧迫,但是她知道,因为雷奥,应该准备出发。她走到厨房,按下了烧水壶的开关,给自己时间恢复神智。

雷奥。六岁。

第一眼见到他,她就觉得他帅气。四个月前,同样是在莫里哀街的这间客厅里,他跑着进来,到她跟前立刻停下,专注地看她,微微侧着头,这是他凝神思考的典型动作。他母亲只是说:“雷奥,这是索菲,我和你说起过的。”

他观察了她许久,然后说“好吧”,走上前来拥抱她。

雷奥是个善良的孩子,有些任性,聪明并且活力惊人。索菲的工作是早晨送他去学校,中午和晚上接他回来,一直照看到热尔韦太太或者她丈夫终于回来的时候。她的下班时间从下午五点到夜里两点不定。随叫随到是索菲获得这份工作的关键:她没有个人生活,这在第一次面试时就明白无疑。热尔韦太太尽量不过度利用她的随叫随到,但日常生活总会战胜原则,不到两个月的时间,索菲成了这个家庭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齿轮。因为她总是在那里,时刻准备着,永远随叫随到。

雷奥的父亲,刻板严酷的四十岁高个儿男人,外交部司长。他的太太优雅修长,微笑中带着令人难以抗拒的魅力,尝试着协调审计事务所统计师、雷奥母亲和未来国务秘书夫人三个角色。两口子生计无忧,但商量报酬时,索菲明智地没有抬价。事实上,她想都没想就接受了,因为他们开出的价码足够她开销了。从第二个月月末起,热尔韦太太就给她加了工资。

雷奥盲目信服索菲,连他母亲都要花几小时做完的事情,索菲能不费力气地搞定。他并不如她担心的那样是个被宠坏了的、沙皇般发号施令的孩子,而是安静听话。当然,他也有任性的时候,但索菲在他的阶级概念里占据了很好的位置,高高在上。

每天晚上,六点左右,克里斯蒂娜·热尔韦会打电话来问问情况,语调尴尬地告知她回家的时间。她先和儿子通话几分钟,然后努力和索菲聊上几句贴心话。

她的尝试收效甚微:索菲坚持——却并无特别的用意——通话基本上以汇报日常生活为主。

雷奥每晚八点准时上床。这很重要。索菲没有孩子,但有原则。给他念完一个故事之后,剩下的时间里,她就坐在能收到几乎所有卫星频道的超薄电视机前。在她工作的第二个月,热尔韦太太发现无论何时回家,索菲都待在电视屏幕前,便悄悄备下了这份礼物。很多次,热尔韦太太都惊讶于一个明显受过教育的三十岁的女子会满足于这份低微的工作,所有晚上都在小小的屏幕前度过,虽然后来换成了大屏幕。在第一次面试时,索菲说自己学过传播学,热尔韦太太还想了解更多,索菲提到了DUT[1],说她在一家英国公司工作过,但没说具体职位,曾经是已婚身份,如今不再是了。克里斯蒂娜·热尔韦很满意。她儿时的朋友,一家职业中介所的女经理向她举荐了索菲,因为某个神秘的原因,在唯一的一次面谈中,索菲令她这位朋友觉得热情可亲。再说事情紧急,雷奥的上一任保姆毫无征兆地临时请辞。索菲平静严肃的面容令人信任。

在最初几个星期里,热尔韦太太几次投石问路,想对索菲的生活了解得更多。从回答中揣测出她的人生遭受了一场“可怕而秘密”的悲剧之后,热尔韦太太谨慎地放弃了探究。在权贵身上,总会留下一些浪漫主义的痕迹。

烧水壶停止工作的时候,像往常一样,索菲已经迷失在自己的想法里。对她而言,这是一种可以长期持续的状态——常常心不在焉。她的脑子似乎因为一个念头、一个形象而凝滞了,思想缓慢地包裹在其周围,她失去了时间的概念,像是一只昆虫。接着,随着某种重力效应,她重新回落到当下,从断裂之处再次拾起正常生活,总是如此。

这一次,布尔范医生的脸奇怪地闪现。她已经很久没再想起他了,她想象中的医生不是这样子的。在电话里,她猜想那是一个高大威严的男人,可实际上他非常矮小,像是公证处小文员,因为被允许接待次要客人而惶恐不已。医生身边的书架上放着些摆设。索菲想要坐着,进门的时候她就说了:“我不想躺下来。”布尔范医生做了个手势,表示这不是问题。“在这里,不用躺。”他补充道。索菲尽力解释。“一个记事本。”医生最终宣布。索菲要记下她做的一切。她忘记的事情就够为自己营造“一整个世界”了。“应该努力客观地看待事情,”布尔范医生说,这样一来,“您可以准确衡量您所忘记和所失去的。”于是索菲开始记录一切。她这么做了有三个星期吧……直到下一次就诊。在此期间,她还是失去了……很多东西!她忘了各种预约,在去见布尔范医生的两小时前,她发现自己甚至弄丢了记事本,再也找不回来。她弄乱了一切。她是在那天翻出了给樊尚的生日礼物的吗?那个准备送出惊喜时却无法找到的礼物。

一切都混乱了,她的生活如此混乱……

她将水倒入碗中,抽完了烟。周五,不用上学。正常情况下,她只在周三和个别周末才要全天照看雷奥。她领着他去这儿去那儿,看心情见机行事。到目前为止,两个人玩得不错,也不常争吵。因此,一切都好。

直到她开始感觉有些麻烦和不安。她不想与这种感觉纠缠,努力赶走这个念头,就像赶走一只讨厌的苍蝇,但这感觉坚持卷土重来。她对孩子的态度也受到了影响。刚开始毫无警示,只是某件隐蔽的、无声的事情,某个只关乎他们两人的秘密。

直到突然间她看到了真相,前一天,在唐特蒙广场上。

五月末的巴黎格外美丽。雷奥想要一个冰淇淋。她坐在凳子上,感觉不舒服。开始她把不适归咎于身在广场的缘故,这是她最讨厌的地方,因为她尽量避免和家庭主妇们闲聊。她知道如何挫败熟人们无休无止的搭讪,她们如今也避免和她说话,但她还得应付偶然发生的情况,新来或路过的人,还有退休的老妇。她不喜欢广场。

她漫不经心地翻着杂志,雷奥走到她面前,吃着冰淇淋,随意地看着她。她回看他,就在那一刻,她发现了一个再也无法掩饰的事实:她开始讨厌他,无法解释。他总盯着她,她惊恐地发现自己对他已是那么无法容忍:天使般的脸庞,贪食的嘴唇,傻傻的微笑,滑稽的衣服。

她说:“我们走吧。”其实她想说:“我走了。”她头脑里的机器开始发动,带着它的那些黑洞、缺失、空白、荒谬……当她急匆匆地往家走的时候(雷奥抱怨她走得太快了),一些景象纷乱袭来:樊尚的车撞到了树,警灯在夜色中闪烁,首饰盒深处的手表,老杜盖太太的尸体滚下楼梯,报警器的尖叫撕裂了深夜……景象从一个方向鱼贯而来,又朝另一个方向列队而去,新的景象,旧的景象。制造眩晕的机器重启了它永恒的运动。

索菲没有计算她疯了多久。太久了……可能因为痛苦,她感觉度日如年。最初如行缓坡,几个月后,是坐滑梯的感觉,全速滑落。那时索菲已婚。在这一切发生之前,樊尚是个很有耐心的男人。每次索菲想起他,他仿佛都出现在一组连续变化的镜头中:年轻、微笑着、始终安静的樊尚和最后几个月面带倦容、脸色发黄、目光呆滞的樊尚重叠在一起。刚结婚的时候(索菲准确地回想起了他们的寓所,她想知道在同一个头脑中,怎么会同时留有那么多的回忆和缺失),她只是心不在焉。总是听到“索菲走神了”,她安慰说自己一向如此。然后,她的走神变得奇怪。简单地说,一切猛然溃散。忘了预约,忘了东西,忘了人,开始丢东西,钥匙、文件,几个星期以后,在最不可思议的地方重新找回。尽管不动声色,樊尚心里渐渐开始紧张。可以理解。因为忘记服药,丢了生日礼物、圣诞节的装饰……连最坚强的人也会觉得烦恼。索菲开始记录一切,像正在戒毒的人一般谨慎小心。她弄丢了记事本、车子、朋友,因为偷窃而被捕,她的混乱逐渐传染到生活的所有角落。她开始像酗酒者一样隐瞒自己的过失,作弊,掩盖,为了让樊尚、让所有人无法察觉。一位治疗师建议她住院,她拒绝了,直到疯狂之中死亡不期而至。

索菲走着,打开包,伸手进去,颤抖着点燃烟,深深呼吸。她闭上眼睛。尽管脑袋里嗡嗡作响,不适难忍,她仍察觉到雷奥已经不在身边。她转过身,看见他在身后远处,站在人行道中央,双臂交叉,脸色阴沉,执拗地拒绝前行。看到这孩子伫立在人行道中央发脾气,她怒火中烧,原路折回,在他面前停下,伸手给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这耳光惊醒了她。她感到羞耻,回过头看看是否有人看见。没有人,街道安静,只有前方一辆摩托缓慢经过。她看着孩子抹了抹脸,回看她,没有哭,仿佛隐隐知道这一切并不是因为他。

她坚定地说:“我们回家。”

到此为止。

整个晚上,两人没有说话。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由。她暗自担心热尔韦太太是否会为这记耳光发难,但她知道这无所谓。现在她该走了,眼下的情况是她似乎已经走了。

那天晚上,像是刻意安排的一样,热尔韦太太回家晚了。索菲睡在沙发上,电视屏幕里篮球比赛在潮水般的欢呼和尖叫中进行。热尔韦太太关掉电视,寂静唤醒了索菲。

“很晚了。”热尔韦太太抱歉地说道。

她看着面前包裹着大衣的身影,低沉绵软地答了一声“不晚”。

“您愿意睡在这里吗?”

热尔韦太太晚归的时候都会建议她留宿,她总是拒绝,热尔韦太太会支付的士费。

片刻之间,索菲看到了那一天结束时的一切,寂静的夜,雷奥躲闪的目光,情绪低沉,耐心听完晚间故事,明显在想着别的事情,接受她最后的亲吻,难受显而易见,以至于她惊讶地听见自己说道:“这没什么,小傻瓜,没什么。对不起……”

雷奥点点头表示同意。似乎在这一刻,成年人的生活猛然闯进了他的世界,他也因此筋疲力尽,很快睡着了。

这一次,索菲答应留下来睡,她太萎靡不振了。

她手中握着已经凉了的茶碗,眼泪重重地落到地板上,内心却不为所动。在短短一瞬间,一个形象出现,猫的尸体被钉在木门上。一只黑白相间的猫,还有别的形象,都是死去的。在她的故事里有很多的死亡。

到时候了。她看了一眼厨房的挂钟,九点二十分。不知不觉中,她又点燃了一支烟,又神经质地摁灭烟头。

“雷奥!”

她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在这声音中听出了不安,却不知它从何而来。

“雷奥?”

她冲进孩子的房间。床上的被子鼓成一团,勾勒出俄罗斯山脉的形状。她喘了口气,放松下来,甚至隐隐微笑起来。恐惧的退却让她并不情愿地生出几分心怀感激的温柔。

她走到床边说道:“好吧,这个小男孩在哪里呢?”

她转过身:“也许在这里……”

她轻轻地打开了松木衣柜的门,用余光注意床上的情形。

“不,不在衣柜里。也许在抽屉里……”

她拉动抽屉,一次、两次、三次,一边说着:“不在这里……不在那里……也没有……他会在哪里呢?”

她走向门口,加大声音说道:“好吧,既然他不在这里,那我走了……”

她重重地关上门,但留在卧室里,盯着床和被子的形状。她期待着某个动静。不安袭击了她,胃里一阵泛空。一个不可能的形状。她僵在那里,泪水再次涌出,但不是现在的泪,是过去的泪,在看到一个浑身鲜血的男人伏在方向盘上时模糊了双眼的泪,在她用双手奋力将老妇人推落楼梯时留下的泪。

她机械地迈步走向床边,一把掀开被子。

雷奥就在那里,但他没有睡着。他光着身子,缩成一团,双手抵着脚踝,头埋在膝盖中间。从侧面望去,他的脸呈现出可怕的颜色,睡衣将他紧捆着,脖子被鞋带死死勒住,勒出一道深痕。

她咬住拳头,还是没有忍住呕吐。她的身子前倾,在跌倒前的最后时刻避免碰到孩子的尸体,只能靠住床沿。几乎同时,雷奥小小的尸体朝她倒下来,孩子的头撞到了她的膝盖。她紧紧地搂住尸体,什么都阻止不了她和他倒在了一起。

于是,现在,她坐在地上,背抵着墙,雷奥僵直冰冷的尸体靠着她……她在嚎叫中惊慌失措,那些叫声仿佛发自旁人。她低下眼看孩子,泪水模糊了视线,她知道眼前惨烈一片。她的一只手机械地抚摸着他的头发,他大理石般灰暗的脸朝着她,凝滞的眼神望向虚无。

2

过了多久?她不知道。她重新睁开眼睛。首先感受到的,是她沾满呕吐物的T恤的味道。

她一直坐在地上,背靠卧室的墙,执拗地看着地面,仿佛想让一切都不动,她的头,她的手,她的思想。待在那里,不动,融化在墙里。什么时候停止,一切都应该停止,不是吗?然而这气味令她心悸。她转动头,最小幅度,往右,门的方向。几点了?反方向转动,最小幅度,往左。在她的视野中,一条床腿。这就像拼图:只需一片,就能在脑海里组合出全部。头不转,微微动动手指,摸到一束头发,如同泳者浮出水面,等候着她的恐惧被电流击穿:电话开始嚎叫。

这一次,她不再犹豫,立刻转向门。铃声从那里传来,最近的一部电话机,在走廊的樱桃木桌上。这一刻,她垂下眼睛,孩子的尸体撞进了视野:侧躺,头靠在膝盖上,静止得看上去像一幅油画。

在那里,她身上半躺着一个死去的孩子,电话铃声不愿停止,负责照料孩子的索菲,通常应该去接电话,此时却倚墙而坐,将头从一侧转向另一侧,呼吸着自己呕吐物的味道。头晕,不适再次袭来,她要晕过去了。思想正在塌陷,手无助地伸展,像是一个溺水的人。惊恐之下,她觉得电话铃声都提高了声调。现在她只能听到铃声,它刺穿了她的头,填满了她,令她瘫痪。双手向前,靠边,盲目地摸索着一个依靠,最终找到了某种坚硬的东西,在右边,扶住它,为了不完全失去意识。而这铃声无休无止,不愿停歇……她的手紧攥住床头柜的一角,柜子上是雷奥的夜读灯。她用尽全力,这种肌肉运动令不适退却了片刻。铃声停止了。漫长的几秒流过。她屏住呼吸。在脑子里计算着,慢慢地……四、五、六……铃声已经停止。

她将一只手臂放到雷奥的尸体下面。轻若无物。她费尽气力,跪了下来,终于把他的头放在地面上。寂静回来了,几乎可以碰触到的寂静。她断断续续地呼吸,如同分娩的女子。一条长长的唾液从嘴角流出。头不动,看向虚无:她在找一个存在。她想:有人在,在公寓里,某个人杀了雷奥,这个人也会杀了我。

这一刻,电话铃再度响起。一股新的电流自下而上穿过了她的身体。她在自己周围寻找。找到某个东西,赶快……床头灯。她抓住灯,一把拎起,电线脱落,她在房间里游走,慢慢地朝着铃声的方向,一步接着一步,她拿着灯,仿佛举着火把,拿着武器,没有意识到这情形有多可笑。然而,在这咆哮、吼叫、不变的铃声中,在这纠缠不休、充斥空间的机械声中,不可能听到任何人在场的声音。她走到卧室门口,寂静猛地降临。她向前迈步,不知为何,突然确信寓所里并没有别人,只有她一人。

没有思索,没有犹豫,她走到走廊尽头,走向其他房间,半举着台灯,电线拖在地上。她回到客厅,走进厨房,又走出来,打开门,所有的门。

独自一人。

她倒在沙发上,终于松开了台灯。T恤上的呕吐物看上去是新沾上的。恶心再度袭来。她一把脱掉T恤,扔在地上,立即站起来,走向孩子的卧室。现在,她背倚着门框,看着那侧躺着的已经死去的小身体,双臂交织放在赤裸的乳房前,轻轻哭泣……要打电话。无可挽回,但是要打电话。警局、医院、消防队,这种情况之下应该打给谁?热尔韦太太?恐惧咬痛了她的腹部。

她想动,但是不能。我的上帝,索菲,你要把自己搞得多么狼狈?仿佛这一切还不够似的……你应该马上走,立刻,在电话再响起之前,在担心的母亲叫了的士回到家、尖叫、泪水、警察审讯之前。

索菲不知道该怎么做。打电话?离开?她在两个糟糕的情形之间选择。这就是她的生活,全部的生活。

她终于站直,身体中的某个东西做了决定。她立刻在公寓中跑起来,哭泣着从一个房间跑到另一个房间,动作并不协调,移动没有目的,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像孩子一般哼哼唧唧。她试着对自己重复:“集中注意力,索菲。呼吸,努力思考。应该穿上衣服,洗脸,带上你的东西。赶快。离开。马上。拿上你的东西,理好包,抓紧。”她在所有房间里跑动,几乎失去了方向。经过雷奥的卧室前,她忍不住再一次停下来。她最先看到的,不是孩子凝滞蜡黄的脸,而是他的脖子和棕色的鞋带,鞋带的一端在地面呈蛇行状。她认出了那鞋带,它属于她散步的那双鞋子。

3

这个白天的某些事情已经记不起来。她再看到的,是圣伊丽莎白教堂的钟指向了十一点一刻。

阳光普照,她的太阳穴跳得能打断一切。还有疲倦。雷奥尸体的形象再次向她发起攻击,仿佛她第二次醒来。她试着靠住……靠住什么……手边是一面橱窗。一家店铺。玻璃是冷的。她感觉到腋下汗滴的流动,冰冷的汗滴。

她在那里做什么?首先,她在哪里?她想看时间,但是手表不在。她确信是戴了表的……不,也许没有。她记不起来了。圣殿街。上帝啊,不到一个半小时,她已经到了这里……这段时间她做了什么?去过哪里?首先,索菲,你要去哪里?你是从莫里哀街一路走过来的吗,还是坐了地铁?

黑洞。她知道自己疯了。不,她需要时间,只是这样,一点时间来集中注意力。对的,是这样,她应该是坐了地铁。她感觉不到身体,只知道汗水沿着手臂流下,湿嗒嗒烦人的汗水。她将肘部蹭过身体,抹去汗滴。她穿得怎样?看上去像个疯子吗?头太涨了,嗡嗡作响,杂乱无章的画面。思考,做些事情。可是做什么呢?

她瞥见了橱窗里的身影,认不出自己。她先想到的是那并不是她。然而不,正是她,只是还有别的一些什么……别的东西,是什么呢?

她看了一眼道路。

行走并思考,可她的双腿并不听话,只有头脑还可以工作,画面与语言在脑子里嗡嗡作响。她调整呼吸,试图让它们安静。她的胸部发紧,钳夹一般的桎梏。她用一只手抵住橱窗,努力集中所有的思想。

你逃跑了。是这样的,你害怕了,你逃跑了。人们会发现雷奥的尸体,会来找你,会控告你……怎么说的?什么“在场”之类的……集中思想。

事实上,这很简单。你照看孩子的时候,某人来杀了他。雷奥……

想到这里,她立刻意识到自己没有借口,因为逃跑的时候她发现公寓的门是从室内反锁的。某个借口,她以后会找到的。

她抬起眼睛。她认出了这个地方,这里离她家很近。对的,是这样,你逃跑了,你回家了。

回到这里是疯了。如果还有脑子,她绝不会回到这里。人们会来找她。人们应该已经在找她了。新来的滚滚疲倦打趴了她。一家咖啡馆,在右边。她走了进去。

她要走到咖啡馆深处。用尽力气思考。首先得定位。她在咖啡馆深处坐下,焦躁地看着走近她的侍应的脸,她的目光迅速扫过这空间,看看从哪里可以冲向出口,如果……什么都没有发生。侍应什么都没问,只是麻木地看着她。她要了一杯咖啡。侍应拖着疲倦的步子回到了柜台。

对的,首先要定位。

圣殿街。离她家三站,不,四站路。对,四站路:圣殿街,共和国广场站,换地铁线,然后……第四站是哪一站?上帝啊,她每天都在那里下车,这条线已经坐了几百次。她清清楚楚地记得地铁入口,有铁扶栏的楼梯,街角的书报亭,那个总是抱怨“妈的,这什么天气啊?”的家伙……见鬼!

侍应端来了她的咖啡,边上放着账单:一欧元十分。我有钱吗?她的手袋放在面前的桌子上。她甚至不记得自己带了手袋。

集中思想。那个该死的地铁站叫什么来着?她一路来到这里,她的包,她的手表……身体里有个东西在行动,她仿佛被一分为二。我是两个人:一个在冷却的咖啡前害怕得发抖;另一个走动着,紧抓着包,忘了手表,若无其事地回到家中。

她双手捧着头,感觉泪水流下。侍应看了看她,假装漠不关心,继续擦拭杯子。我是个疯子,这看得出来……应该离开。起身,离开。

肾上腺激素飙升:如果我疯了,这些画面可能是假的,这一切可能只是一场噩梦。她走向了另一边。是的,一场噩梦,没有别的。她在梦中杀了那孩子。今天早晨,她害怕然后逃离了?我害怕自己的梦,就是这样。

好消息!对了,那个地铁站名就叫“好消息站[2]”!不,还有一站,就在前面。这一次,站名呼之即来:斯特拉斯堡-圣德尼站。

她在好消息站下车,确信无疑,现在她想起了车站的样子。

侍应诧异地看着她。她开始大笑。她正哭泣着,突然间又笑出声来。

这一切都是真实的吗?必须搞清楚,要心知肚明。打电话?星期几了?星期五……雷奥不在学校。雷奥在家里。雷奥应该在家里。

独自一人。

我逃走了,孩子独自一人。

应该打电话。

她抓起包打开,就像要撕裂它似的。她翻找着。号码还记得。她抹抹眼睛,为了看清号码。铃声响起,一声,两声,三声……电话响了,没有人接。雷奥不上学,他独自一人在家里,电话响了,没有人回应……汗水再次流淌,这次是在背上。“见鬼,接电话!”她继续数着铃声,机械地,四声,五声,六声。切断,空白,最后是一个她并不期待的声音。她等着雷奥,却等来了他母亲:“您好!这里是克里斯蒂娜和阿兰·热尔韦的家……”这平静又坚定的声音令她寒意入骨。还等什么?每个字都将她钉在了椅子上,“我们现在不在家……”索菲掐断了电话。

把两个基本的想法有条有理地说出来真是太费劲了。分析,理解。雷奥会接电话,抢在你前面拿起话机,回答,问对方是谁,对他来说像过节一样。如果雷奥在,他会接电话,否则就是他不在家,很简单。

见鬼!如果不在家,这小蠢货会在哪里?他自己开不了门。他蹒跚学步的时候,妈妈出于担心,让人安装了一套锁定系统。他不接电话,也不可能出去:这真是个难题!小蠢货在哪里?

思考。时间是十一点三十分。

桌子上四处散落着从她包里掉出来的东西,甚至还有一个卫生棉条。她看上去像什么?侍应靠在柜台上和两个家伙说话,可能是常客。他们应该是在说她吧!目光投来,略有躲闪。她不能待在这儿了,得走了。她使劲抓起桌上的所有东西,一把塞进包里,朝着出口走去。

“一欧元十分!”

她转过身。三个男人奇怪地看着她。她在包里翻找,费劲地找出两枚硬币放在柜台上,走了出去。

天气始终很好。她机械地记录着路上的情形,走路的行人、行驶的汽车、发动引擎的摩托。走路。走路和思考。这一次,雷奥的形象清晰地出现,她甚至记得最小的细节。这不是一场梦。孩子死了,她在逃跑。

女佣会在正午时到来!中午前,没有人有理由进入公寓。然后,孩子的尸体会被发现。

必须出发。小心,危险可能在任何地方、任何时间降临。不要停留,移动,行走。带上她的东西,逃跑,快点,在人们找到她之前。抛开思虑就好。等她平静下来,她可以分析。她会带着所有的解释回来,就这样。现在,出发。去哪里?

她在街道中心停下,身后的人撞上了她。她含糊地道歉。她站在人行道正中央,看着周围,路上人来车往。阳光毒热,生活失去了一些乐趣。

到了,花店,家具店。快点行动。她的目光盯住家具店的摆钟,十一点三十五分。她冲进大楼门厅,翻包,拿出钥匙,拿信箱里的东西。不要浪费时间。三楼,再拿钥匙,先开门栓,然后是门锁。她的手颤抖着,把包放在地上,她试了两次,试着深呼吸,第二道锁终于转动,门打开了。

她站在门口,大门敞开:她从没想过自己会弄错,会有人等着她……楼层一片寂静。寓所熟悉的光线洒在她脚下。她停在那里,一动不动,只听见自己心脏的跳动。突然,她惊跳起来:一个门上有把钥匙。同一层右边的房间。她的邻居。她想都不想,冲进家中,大门在身后重重地关上,来不及抓住。她停下来,倾听。空虚,经常令人绝望,此时却安慰人心。她在空房间里前行,看了一眼闹钟:十一点四十分。差不多。这个闹钟从来没有完全准时过。快了还是慢了?她记得是快了,但不确定。

一切同时进行。她拎起壁橱里的旅行箱,打开衣柜,胡乱地塞些衣服,冲进浴室,把浴室柜上的所有东西丢进包里。看一眼四周。证件!在写字台抽屉里,护照,现金。有多少?二百欧元。支票本!见鬼,支票本在哪里?在我包里。她确认。再看一眼四周。我的外套,我的包。照片!她走回去,打开衣柜的第一个抽屉,拿起影集。她的目光扫过衣柜上面镶着结婚照的相框。她抓起相框,扔进旅行箱,关上箱子。

她紧张地将耳朵贴着墙面,倾听。又一次,她的心跳占据了整个空间。她摊平双手,抵住墙面,集中思想。什么都没听见。她拎起箱子,用力打开大门:楼层空无一人,她带上门,甚至都没想到要重新上锁。她奔跑着冲下楼梯。一辆的士经过,她叫住车。那家伙想把箱子放进后备厢。没时间了!她把箱子塞进后座,上了车。

那家伙说:“去哪里?”

她不知道,片刻迟疑。

“里昂站[3]。”

的士起步,她透过车尾的窗向后望。没什么特别的,一些车,几个人。她呼吸着。她看上去应该像个疯子。后视镜里,司机疑惑地看着她。

4

在紧急状况下,各种念头不由自主地奇怪串连。她喊道:“停车!”

司机吃惊于这一指令,突然刹车。他甚至还没有开出一百米。司机转过头来,她已经下了车。

“我马上回来,等着我!”

“哦,这可不行,我……”司机说道。

他看着被她扔在后座的箱子。箱子和客人都不能让他完全信任。她犹豫了一下。她需要他,眼下的一切是那么复杂……她打开包,拿出五十欧元,递给他。

“这样行吗?”

司机看了看钞票,并没有收下。

“好吧,可以,去吧,”他说,“不过得快一点……”

她穿过街道,走进银行。银行里几乎没人,柜台后面,一张她不认识的脸,一个女人,不过她不经常来……她拿出支票本,放在女人面前。

“我想查查我的账户,谢谢……”

女职员明显不耐烦地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拿起支票本,敲击键盘,在打印机嘎吱作响的时候仔细地看着自己的指甲。她的指甲和她的手表。打印机似乎在完成一项极为艰难的工作,几乎用了一分钟才吐出了两行文字和数字。唯一让索菲感兴趣的数字在最后。

“还有我的储蓄账户……”

女职员叹了口气:

“您的账号?”

“我记不起来了,对不起……”

她似乎对此感到抱歉。她确实是。时钟显示十一点五十六分,她是眼下唯一的顾客。柜台里的另一个职员,一个特别高大的男人站起来,穿过大堂,开始放下窗帘。一束类似诊室里的完全人工的光线逐渐代替了日光。伴随着柔和、温暖的光线,一种绵软、抖动的寂静登堂入室。索菲感觉不舒服,很不舒服。打印机再度响起。她看着那两个数字。

“我想从活期存款里取六百,然后……储蓄账户可以取五千?”

她用一个问题结束了自己的话,仿佛在恳求。注意,要自信。

柜台另一边,一声惊慌的轻叹。

“您是想销户吗?”女职员问道。

“哦不……(注意,你是顾客,你做决定)不,我只是需要现金(很好,这个‘现金’,听上去严肃成熟)。”

“只是……”

女职员先后看了看索菲、她手中的支票本、墙上走向正午的挂钟。她的同事蹲在玻璃门前上锁,关上了最后一道窗帘,用掩饰不住的厌烦的目光看着她们。她不知所措。

事情变得比预想的复杂许多。银行关门了,时间是正午,的士司机应该看到窗帘落下了……

索菲挤出一个微笑,说道:“只是我也很急……”

“稍等,我看一下……”

索菲来不及喊住她,女职员已经推开了柜台的小门,走去对面的办公室敲门。身后,索菲感觉到那个走到门边的同事的目光,他显然更愿意走向午餐桌。感受到背后有人,像现在这样,很不舒服。不过这种情形下,一切都让人不舒服,尤其是又有个家伙护着女职员走了过来。

这人她认识,她记不起他的名字了,但她来开户那天是他接待的。三十岁左右的壮实男人,略显生硬的脸,带家人度假,说着粗话玩滚球,光脚穿皮鞋,五年后长胖二十公斤,午餐时间会情妇,还让同事们都知情,BNP[4]里擅长打情骂俏的管理者,穿着黄色衬衣,装腔作势地喊“小姐”。就是那种蠢货。

蠢货在那里,在她面前。站在他身边,女职员显得更加娇小。权威的效果。索菲很了解这样的人,感到全身冒汗。她索性变成个女巫婆。

“听说您想提取……(这时,那家伙俯身看着电脑屏幕,仿佛他刚刚得知消息)您几乎所有的现金?”

“不可以吗?”

她立刻意识到自己没有选对解决办法。和这种蠢货正面交锋,就是直接宣战。

“不,不,不是不可以,只是……”

他转过身,朝站在衣帽架边上的女职员投去父亲般的目光。

“您可以走了,朱丽叶特,我会关门的,别担心。”

被叫作朱丽叶特的没让他重复第二遍。

“您也许对我们的服务不满意,杜盖太太?”

银行深处传来关门声,寂静比刚才更加沉重。她竭力思考着这个问题……

“哦不……只是因为……我要去旅行,我需要现金。”

“现金”这个词听起来没刚才那么恰当,于是她的语气更加着急、催促、暧昧,似乎在玩弄心计。

“需要现金……”那家伙重复道,“只是正常情况下,对于数目巨大的款项,我们希望和客户约好。在工作时间段……出于安全考虑,您懂的。”

言下之意如此明显,和说话的人如此相像,她简直想给他一记耳光。她坚持自己的决定,她需要,绝对需要这笔钱,她叫的出租车不会等一整天,她必须出发,走出这困境。

“我临时决定的,非常突然。我必须出行。我必须取到钱。”

她看着那家伙,身体里的某个东西开始后退,留一点高尚。她叹口气,要见机行事,她隐隐地感到厌恶。

“我完全理解您的困难,米山先生(那家伙的名字就这样被记起来了,像是一丝被找回的信心)。如果我有时间给您打电话、通知您,我肯定已经这么做了。如果能自己选择出发的时间,我也不会在快关门的时候来。如果不是需要钱,我不会麻烦您。但是我需要,我需要所有的钱。立刻就要。”

米山先生对她露出一个足够饱满的微笑。她知道这回事情好办些了。

“问题在于我们有没有这么多现金……”

索菲感到透明而冰冷的汗水流下。

“不过我会去看看。”米山说道。

他说完就消失了,回到他的办公室。去打电话?为什么要进入办公室去看应该在保险箱里的东西?

她发狂似地看着四周,银行的门,所有落下的窗帘,两个去吃午饭的职员走的是后门,离开时传来一个金属保险门关上的声音。新的寂静袭来,比前一次更加缓慢,也更具威胁。那家伙在打电话,肯定的。打给谁呢?可他已经回来了。他走近她,但走的并不是柜台的一边,而是她这一边,带着迷人的微笑。他很近了,真的很近了。

“我想问题可以解决了,杜盖太太。”他喘着气说道。

她挤出一个僵硬的微笑。那家伙不动。他微笑着,直视着她。她也不动,继续微笑。这才是应该做的:微笑,有求必应。那家伙转过身,走远了。

又一次独自一人。十二点零六分。她冲向百叶窗,拉起几个叶片。她的出租车还在等着。她记不住司机。他还在,她记下了这点。但必须尽快结束,很快。

她重新回到柜台等待,那家伙又从他的洞穴里出来了,站在柜台后面,数出五千六百欧元。他代替女职员在电脑键盘上敲击。打印机又开始奋力工作。等待的时间里,米山看着她微笑。她感到自己全身赤裸。她终于签好了收据。

米山巨细无遗地交代注意事项。之后,他将钱装进牛皮纸信封,带着满意的微笑递给她。

“一位年轻的女士,像您这么苗条,走在街上,带着这么大一笔钱,我不应该让您这么做,这太不安全了……”

“像您这么苗条”,我是在做梦吧!

她取过信封。很厚重,她不知该如何是好。她将信封放进夹克衫的内袋里。米山以怀疑的神情看着她。

“因为,是因为的士,”她结巴着说道,“司机在外面等我,应该已经担心了……我随后会放好……”

“当然。”米山说道。

她准备要走。

“请等一下!”

她转过身,做好一切准备,准备要打他,但是她看见他在微笑。

“关门之后,应该从这里出去。”

他指了指身后的一道门。

她跟着他走到银行深处一条非常狭窄的过道,尽头处是出口。他打开锁,保险门开始滑动,并没有完全打开。那家伙站在那里,在她面前,几乎占据了所有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