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索菲(三)

7

她把护照放在洗手台上,翻到照片那页,在镜子里看着自己。目光走了几个来回。她重新拿起护照,查看发照日期:1993年。时间够久,可以通过。薇洛妮克·法布尔,1970年2月11日出生。相差不大。出生于谢弗洛。她甚至都想不起来谢弗洛在哪里。法国中部的某个地方?什么都说不上来,要去咨询。

翻译。薇洛妮克说她翻译俄语和英语。索菲,外语……一点英语,一点点西班牙语,现在这一切如此遥远。如果必须证明自己的职业,那就再也混不过去了,不过她不觉得会发生这样的悲剧。找一些更加冷门的语言,立陶宛语?爱沙尼亚语?

照片,非常平庸,一个普通的女人,短发,普通的五官。索菲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她的额头更高一些,鼻子更大一些,眼神如此不同……要做些什么。她俯身打开塑料袋,袋子里塞着她刚在街边“不二价”连锁超市买来的所有东西:剪刀、化妆包、墨镜、染发剂。她朝镜子里看了最后一眼,开始动手。

8

她尝试读懂自己的命运。她站在广告牌下,行李箱放在身边,浏览着目的地,时刻表,路线图。选择一个目的地而放弃另一个,一切都可能颠覆。首先,避免封闭的高铁,找一个拥挤的城市,不难融入人流。买到终点的车票,但是提前下车,窗口的售票员可能会记起她的行程。她拿了一堆折页画册,摊在快餐店的圆桌上,精心规划一条线路,让她可以经过六次转车,从巴黎去往格勒诺布尔[7]。旅途会很长,足够给她休息的时间。

自动售票机前人满为患,她来到了人工柜台前。她得选择。不要女的,女人的目光往往很犀利。不要太年轻的男子,否则有可能引起他的好感,让他记住她。站到柜台末端,在等候的队伍中有了自己的位置,她感到幸福。购票系统的运作规则是每个人依次走向空闲下来的窗口。应该精心安排,得到她想要的那一个。

她摘下了太阳眼镜。她早就应该摘掉的,以免引起注意。如今应该谨记这一点。等待的队伍很长,但轮到她的时间比她计划的早了一点。她谨慎地向前,假装没有看到一个插队的女人走到她的前面,来到她正在排队的窗口。让上帝去惩罚罪人吧!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变得坚定,一边假装在包里翻找,一边要一张十八点三十分开往格勒诺布尔的车票。

“我看看还有没有票。”售票员边说边敲击电脑键盘。

她没有想到这一点。她不能更换目的地,也不能不买车票,这个小小的事实可能会停留在售票员的记忆里,此刻他正盯着屏幕等待系统的回答。她不知道该做什么,犹豫着要不要转身离开,立刻去别的火车站,选择别的目的地。

“不好意思,”售票员终于回答,第一次看着她,“这趟车满了。”

他敲击键盘:“二十点四十五分的还有座位……”

“不用了,谢谢……”她说得太快了,努力挤出微笑,“我再考虑一下……”

她感到情况不妙。她所说的站不住脚,这不是同样情况下一个正常的旅客会说的话,但这些话脱口而出。必须落荒而逃。她拿起手袋,后面的顾客已经等在她身后,等着她的位子。没有时间可以浪费,她转身离去。

现在应该找另一个窗口,另一个目的地,也是另一套战略,不同的提问方式,为了能够毫不犹豫地选择。尽管思虑周密,售票员可能会记得她的念头还是让她恐慌。就在这一刻,她瞥见了火车站大厅里“赫兹租车”[8]的招牌。在这个时间点,索菲的名字已经被广而告之,四处找寻,但薇洛妮克·法布尔的名字没有。她可以用现金结账,或者给支票。一辆车,意味着个人自主,行动自由,这个想法战胜了一切,她立刻推开了租车公司的玻璃门。

二十五分钟以后,一名多疑的员工带领她围着一辆海军蓝色的“福特嘉年华”转了一圈,以证明车况良好。她报以肯定的微笑。她有时间思考,几个小时以来第一次自我感觉良好。人们猜测她会尽快离开巴黎。顷刻之间,两个决定支撑起了她的策略:今晚,在巴黎郊区的一家旅馆里找个房间,明天,买一副车牌,准备好更换车牌的必要材料。

在驶向巴黎郊区的时候,她感觉到了一点自由。

“我还活着。”她想。

眼泪涌了出来。

9

索菲·杜盖究竟去了哪里?

专家们语调正式,根据有关消息,各种预测只相差几个小时:最坏的情况,索菲·杜盖将在两周内被捕。

然而,整个法国都在寻找的这个女人消失距今已经超过八个月了。

一份又一份公告伴随着各种新闻和声明,警察和司法部门之间不停地互相推诿。

案件调查背景。

去年5月28日,中午之前,热尔韦先生和太太家的清洁女工发现了小雷奥的尸体,六岁。孩子被登山鞋的鞋带勒死在床上。调查立即展开。很快,疑犯锁定为他的保姆索菲·杜盖,父姓奥弗内,二十八岁,负责照看孩子,至今失联。最初的发现令这位年轻女士无法开脱:公寓没有被撬,热尔韦太太,即孩子的母亲早上九点左右离开时,索菲·杜盖还在公寓里,母亲以为孩子还在睡觉……验尸报告显示,当时,孩子已经死去很久,可能是夜间在睡梦中被勒死的。

警方希望尽快抓住疑犯,因为在之后的日子里,这一罪行激发了一片怒潮。案件报道如云,可能是因为受害小孩是外交部部长亲密合作者的儿子。我们记得,以帕斯卡·马里亚尼和几个协会为代表的极右派势力,其中还有一些据传已经解散了的政党,都借此要求恢复死刑,以对付那些“令人发指的罪行”,右翼的国民议会议员博尔纳·施特劳斯也就此大声呼吁。

内政部声称,这个逃亡者几乎没有机会逍遥法外。警方的快速反应不会让索菲·杜盖离开国境。机场和火车站处于警戒状态。“少数成功的逃犯必须具备经验和充分的准备”,来自刑警局的贝特朗局长自信地断言。那个年轻女人财力有限,也没有可以有效地帮助她的亲友,除了她的父亲帕特里克·奥弗内,退休建筑师,但案发后他就被警方监控了。

司法部声称,抓捕只是几天里的事情。内政部甚至预测了“八到十天”的最长期限。警方更为小心地提出了“最多几周……”。而这已经是八个多月前的事了。

究竟发生了什么?没有人确切地知道。然而事实就是这样:索菲·杜盖不翼而飞。那个年轻的女人极镇定地离开了躺着雷奥尸体的公寓,回到家中收拾证件和衣服,然后去了银行,提取了她几乎所有的现金。证据显示她曾到过里昂火车站,此后便销声匿迹。调查人员确信,孩子的被杀与她的逃匿都没有预谋。这让人担心索菲·杜盖拥有超常的应变能力。

这起案件里的一切几乎都还是谜。譬如这个年轻女人真正的杀人动机不为人所知。调查人员提到她可能因为连续经历了两场丧事而备受打击:她的母亲,她似乎非常依恋的卡特琳娜·奥弗内医生,于2000年2月死于癌症扩散;然后是她的丈夫,樊尚·杜盖,三十一岁的化学工程师,因一场车祸瘫痪,一年以后自杀。父亲似乎是她唯一的支柱,但他对以上假设持怀疑态度,拒绝与媒体沟通。

这个案子很快就成了一个令当局十分头疼的事件。5月30日,也就是小雷奥谋杀案发生两天后,薇洛妮克·法布尔的尸体被其朋友雅克·布鲁塞在她巴黎的家中发现。这位三十二岁的年轻女翻译腹部被刺数刀。尸检显示,罪行发生在索菲·杜盖逃跑的那一天,可能在下午早些时候。从犯罪现场提取的DNA的分析证实,索菲·杜盖来过这间公寓。这位年轻女性用在薇洛妮克·法布尔家中偷来的证件租用了一辆汽车。所有的目光自然转向了这个逃逸的年轻女子。

目前的情况总结:逃离两天后,年轻的索菲已经被指控犯下双重谋杀。警方严密追捕,但毫无结果……

征询证人,监视任何她可能藏匿的地方,众多的举报,到目前为止,毫无进展,人们怀疑索菲·杜盖已经成功离开了法国……司法部门和警察部门小心翼翼地互相推诿责任,但都情绪低落:年轻女逃犯目前取得的成功看来不是出于某些技术上的错误,而是凭借着她顽强的决心、算计得当的预谋(与警方的假设相反),或者非同一般的应变能力。警察局否认曾向一位犯罪情况调查专家求助……

“法网恢恢,疏而不漏”,来自四面八方的消息都向我们如此保证。现在只能等待。那就等着吧!警方祈祷,关于索菲·杜盖的下一个新闻不要又是一起新的谋杀。关于抓捕的预测,人们显然要保守许多。人们犹豫着是明天,后天,还是永远。

《晨报》2003年2月13日14点08分

10

索菲机械地走着,胯部不动,笔直前进,像一个装了发条的玩具。长时间的行走以后,她的节奏渐渐慢了下来,于是随便停在某个地方,然后再出发,始终艰涩地移动。

最近,她瘦了很多。她吃得少,胡乱吃,抽很多烟,睡不好。早晨,她突然醒来,一下子起身,什么都不想,抹去脸上的泪水,点燃第一支烟。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情况都是这样。很多天,都像这个3月11日的早晨一样。索菲住在一间远离市中心的带家具的公寓里,没有添加任何个人的东西。同样褪色的墙纸,同样陈旧的地毯,同样疲惫的沙发。她一起床就打开电视,过时的电视机收到的频道都带雪花。尽管看不看(事实上,她待在电视机前的时间可不短),电视机始终开着。她甚至养成了习惯,出去的时候只关掉声音。因为她经常很晚回家,从街上就可以看到被跳跃的蓝光照亮的公寓窗户。她回到家的第一件事是重新调大电视声音。许多个夜晚,她让电视机开着,想象在睡梦中,电视节目的声音能让她集中思想、避免噩梦。白费力气。至少在她醒来时电视还在播,早晨的天气预报。两小时后睡意离她而去,电视购物节目,她可以纹丝不动地盯上几个小时;中午时分的新闻,她自愿借此消沉。

大约下午两点,索菲关掉声音出门,走下楼梯,在推门之前吸上一支烟,然后像往常一样把手插进口袋,掩饰不停的颤抖。

“你是动动屁股还是想被踢出去?”

高峰时间,快餐店乱得像个蜂窝。一个个家庭在柜台前排队,大厅里都是厨房的味道,侍应一路小跑,顾客们把餐盘留在桌子上,吸烟区的塑料托盘里有被蹍碎的烟头,装着苏打水的杯子打翻了,有几个掉在桌子底下。索菲埋头拖地,端着餐盘的顾客迈步跨过拖把,背后的一群高中生发出地狱般的噪声。

“别管了,”让娜说,“这是个大混蛋。”

让娜,身材瘦小的女孩,脸部轮廓分明,那是唯一能让她产生好感的人。而那个大混蛋,确切来说,一点都不大,可能有三十岁,深棕色头发,高个子,晚会明星,打领带时像是百货公司的专柜负责人,对以下三点尤其在意:工作时间、工资和女侍应的屁股。在就餐高峰期,他以团长的坚定带着他的小队伍“冲锋陷阵”,下午时分,他把手放在最有耐心的女孩们的屁股上,其他侍应已经迅速走到出口。他一切都很好。这里的每个人都知道他拿这家餐厅暗做文章,卫生只是一个装饰性的概念;知道他为什么热爱这份工作:无论年景好坏,他都能捞两万欧元黑钱进口袋,还能睡上大概十五个女侍应。她们无所畏惧,只为了获得或者保住一份收入低于所有社会标准的工作。用拖把掠过瓷砖地面的时候,索菲看到他在看她。事实上,他并不是真在看她。他在估量,带着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的神情。他的目光很好地表达了他的情感,他的“女孩们”是他的东西。索菲继续拖地,告诉自己要赶紧换个地方。

她在这里已经工作了六个星期。他面试她的时候单刀直入,一下子就提出了一个可以解决她永久问题的方案:

“你想要工资单还是现金?”

“现金。”索菲说道。

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朱丽叶特。”

“好吧,朱丽叶特。”

她第二天就开始了,没有劳工合同,现金支付报酬。她从不挑选工作时段,被迫接受莫名其妙的安排,甚至没有时间回家,晚班比其他人都要多,深夜回家。她装作深受其苦,事实上正合心意。她在一个偏远的街区找房子,甚至就住在夜幕降临时妓女们忙得不可开交的一条林荫大道边。她在街区里不为人知,因为她清晨离开,回来时邻居们已经坐在电视机前或者上床睡觉了。有时下班太晚,最后一辆公车也走了,她就坐出租车。她利用上班间歇做记录、另找住处和一份雇主什么都不会问的工作。这是她最开始的策略:在一处稍作停留,然后立即开始寻找另一个落脚点,另一份工作,另一个住房……永远不要停。不断地动。最开始,没有证件的流动看起来很简单,尽管十分累人。她总是睡得很少,专注于每个星期至少改变两次行动路径,不管在哪儿。头发长了,使得她可以换一个发型。她买了透明镜片的眼镜。对一切保持警惕。定期改变形象。她已经到过四座城市,这并不是其中最令人讨厌的一座。最令人讨厌的,是这份工作。

星期一是最复杂的一天:三个时间不等的班次,超过十六小时的工作。大约十一点,她走在大街上,决定坐上几分钟(“不能再多,索菲,最多十分钟。”),在露台上喝一杯咖啡。她在入口处捡起一份满是广告的免费报纸,点燃一支香烟。天空开始阴沉。喝着咖啡的时候,她开始思考未来几周(“总要提前安排,一直都要。”),漫不经心地翻阅报纸,满页满页的手机广告、无数的二手汽车信息……突然她停了下来,放下咖啡,摁灭烟头,神经质地点燃另一根,闭上了眼睛。“这太美好了,索菲,不,仔细想想。”

可她的思考毫无作用……这很复杂,但此时,眼前,她似乎找到了摆脱困境的办法,最终的方案,代价昂贵但是无与伦比的安全。

最后一个障碍,巨大的一个,然后一切都可能会发生变化。

索菲沉思了许久。她的头脑在沸腾,甚至忍不住要做记录,又给自己下了禁令。她要给自己几天时间考虑,之后,如果解决方案看起来依旧正确,她将采取行动。

这是她第一次打破常规:在一个地方停留超过了十五分钟。

索菲睡不着。在家里,她可以冒风险去做笔记,以便看得更清楚。所有的元素现在都聚在一起了,就五行字。她重新点燃一根烟,再读笔记,然后在垃圾管道口把它烧了。现在一切取决于一个双重条件:找到合适的人,有足够的钱。到达某个地方时,她的第一个预防措施就是在火车站寄存行李箱,箱子里是潜逃时需要的所有东西。除了衣物和一切改变外表所需的东西(染发剂、眼镜、化妆品等),她的箱子里还有一万一千欧元。但这次,她不知道这要花上多少钱。如果她的钱不够呢?

怎么让这个纸牌屋立起来呢?这太疯狂了,太多的条件要满足。考虑时,似乎对每一个技术问题,她的回答都是“应该可以的”,然而,对所有次要问题的保留,让整个计划变得完全不现实。

她学会了不信任自己。这甚至可能是她做得最好的事。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寻找香烟,意识到只剩下一根了。闹钟显示七点半,她十一点才开始工作。

晚上十一点左右,她离开了餐馆。下午时下过雨,夜晚美丽、清新。在这个时间,她知道如果运气好的话……她走到大街上,呼吸,最后一次问自己是否还有别的办法,也清楚地知道她只有几个方案,没有比这更好的了。一切都将依靠她的直觉。直觉,你说起来容易……

汽车缓行,停下,车窗摇下,询价和评估商品。有的在道路尽头折回,驶向相反的方向。开始,当她晚归的时候,她犹豫着要不要经过那里,但绕行的路程很长。事实上,她意识到这并不让她讨厌:她已把自己和外界的联系减到最少,在这条逐渐熟悉的路上,回应那些女人们隐约亲切的致意,这让她感到欣慰,女人们和她一样,自问有一天是否能够摆脱困境。

林荫大道有几处被照亮了。第一段是艾滋病之路,非常年轻的女孩,充了电一般,似乎永远在等着下一剂药。她们足够漂亮,可以在灯光下拉客。在稍远处,其余的人躲在黑暗中。更远的地方,在完全的黑暗之中,是变性人的角落,他们的脸化妆成蓝色,在夜色中闪现,就像狂欢节的面具一样。

在比索菲住处还远的地方,有一段更加安静、更加凄凉的街道。她所想的女人在那里,五十岁左右,头发染成金色,比索菲更高大,有着容量丰富的胸,应该吸引了一些客户。她们互相打量,索菲在她面前停住。

“对不起,我想打听点事情。”

索菲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清楚,简洁。她甚至为这份自信而感到惊讶。

她抢在那个女人回答之前补充道,“我可以付钱。”亮出她握在手心里的五十欧元。

女人盯着她看了一小会儿,然后环顾四周,含糊地微笑,用被香烟熏得嘶哑的嗓音说道:“这要看什么事情了……”

“我想要一份证件……”索菲说。

“什么证件?”

“出生证明。随便什么名字,重要的是日期。或者说……是年份。您应该知道我可以找谁……”

在索菲预想的理想场景中,她可能会得到一种同情,甚至是纵容,这是一个浪漫主义的切入口,然而眼下涉及的只是一种商业关系。

“我需要这个……在合理的条件下……我只要求您告诉我一个名字,一个地址……”

“这样可不行。”

在索菲做出任何反应之前,女人就转身离去。索菲杵在那里,不知所措。女人又转过身来说:“下星期再来这儿,我去打听一下……”

女人伸出手等着,眼睛盯着索菲的眼睛。索菲犹豫了一下,在她的包里翻出第二张五十欧元,钞票马上就消失了。

既然策略被打断了,也没有发现看起来更好的解决办法,索菲不想等待她第一步尝试的结果出现再开始第二步行动。也许出于想改变命运的秘密的愿望。两天后,因为在下午可以休息,她感激地出发了,选择了一个离餐馆和她的住所都很遥远的地点,在城市的另一端。

她在法德尔布大街下了公车,走了很久,带着一份地图,免得问路。她是故意经过那家公司的,不慌不忙,为了能扫一眼公司内部,但她看到的只是一间空办公室,墙上有几个文件柜和一些海报。于是,她穿过街,调转方向,走进一家咖啡馆,在那里她能看见公司正面,同时又不被察觉。蹲点观察和有意经过一样令她失望,这是一个典型的千篇一律的地方,那种让外观毫无特色,以免吓退顾客的公司。几分钟后,索菲付了咖啡钱,坚定地穿过街道,推门而入。

办公室一直是空的,但门铃很快召唤来了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头发的红色有些褪去了,带着沉重的珠宝,向她伸出手来,好像她们从小就认识。

“我叫米莉亚姆·德克雷。”她自报家门。

这个名字听起来并不比她的发色真实。索菲回答说自己叫“卡特琳娜·盖哈勒”,奇怪的是,这名字听起来更好一些。

显然,公司女老板自诩深谙人心。她把胳膊肘支在办公桌上,用双手托住下巴,盯着索菲,露出既理解又苦涩的微笑,阅尽人间痛苦的模样。

“您感到了孤独,不是吗?”她温柔地低语。

“有一点……”索菲冒险回答。

“跟我谈谈您……”

索菲很快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她耐心准备的小节目,其中所有的元素都已经过思考再思考。

“我叫卡特琳娜,三十岁了……”她说。

面谈可能持续了两个小时。索菲感觉女老板使出了所有的伎俩,让她明白自己是被“理解”的。她终于找到了她所需要的一个专心而有经验的倾听者,总之,她找对了人。她找到的是一个有着敏感灵魂的母性角色,话说到一半,这个“母亲”就已经全盘理解了,还会用表情时而表示“没有必要再多说了,我都懂了”,时而表示“我完全知道你的问题所在”。

索菲的时间不多,尽可能笨拙地询问“能让这一切成为过去”的办法,并说明她很快就得回去工作。

这种情况始终是一场与时间的比赛。一个想出去,另一个想留住。这是一场激烈的博弈,一场真正的小型战争的所有阶段都在其中加速发生:攻击,躲闪,重新部署,恐吓,佯装撤退,改变策略……

最后,索菲厌倦了。她知道了她想知道的:价格,顾客的层次,如何见面,保证。但她只能尴尬而确定地含糊其辞“我要想一想”,然后走出了门,尽可能地不打击女老板的想象力。她毫不犹豫地拒绝留下假名字、假地址和假电话号码。在走向公车的路上,索菲就知道自己再也不会回来了,但确认了自己的想法:如果一切顺利,她很快就能获得一个全新的、毫无破绽的身份。

就像被洗白了的黑钱一样,索菲。

借助一张使用假名但完全符合规定的出生证明,她剩下的事就是招聘一个丈夫,丈夫会奉献给她新的姓,无可非议,洗净嫌疑。

她将无处可寻。

一个曾是小偷、凶手的索菲将会消失,永别了,疯子索菲。

走出黑洞。

洗白了的索菲。

11

索菲没有读过多少侦探小说,但她脑子里有一些画面:暧昧的街区,小酒馆的后厅,令人反感的男人们在烟雾弥漫之中玩牌。然而现在,她却身处一间宽敞的四壁雪白的公寓,从落地玻璃窗可以俯视大半个城市。她站在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面前,他的微笑确实勉强,但显然彬彬有礼。

这个地方简直放大了她所憎恶的一切:玻璃书柜、具有设计感的座椅、抽象派的墙饰……一个拥有大众品位的设计师的作品。

男人坐在书桌后面。索菲站着。在一个对她来说是不可能的时段,邮箱里的一张纸条把她召唤到了这里。一个简单的留言,写着地址和时间,别无其他。她只能从快餐店逃离,她的时间紧张。

“这么说,您需要一张出生证明……”男人只是看着她,说了这么一句。

“不是为了我,是为了……”

“不用解释,这不重要……”

索菲的目光集中在男人身上,她试着记住他的相貌。他更像有五十岁,除了这点,没什么可说的。普通人一个。

“我们在这个市场上的声誉无可争议,我们的产品质量很好,”男人继续说道,“这就是我们的秘密。”

声音抚慰人心而又坚定,给人被一双强壮的手保护着的安全感。

“我们向您提供一个优质可靠的身份。当然,您不能永远使用它,但在合理的时间范围内没问题,我们的产品质量无可挑剔。”

“多少钱?”她问。

“一万五千欧元。”

“我没那么多!”索菲喊道。

男人是个好的谈判者,他想了一会儿,然后坚定地宣布:“我们不会降价到一万两千欧元以下。”

这价格超过了她的积蓄,即使她凑够了钱,她也会因此身无分文。她的感觉就像是在一间着火的房子里,面前有一扇开着的窗户。跳还是不跳?没有第二次机会。她试图在对话者的目光中评估自己的处境。他不再动摇。

“怎么做?”她最后问道。

“很简单……”男人说。

索菲回来的时候,快餐店人满为患,她迟到了二十分钟。在匆忙进店的那一刻,她看到了让娜冲着柜台那端做着鬼脸。索菲甚至没有时间去换上工作服。

“你是在跟我开玩笑吗?”

经理冲过来。为了不引起顾客的注意,他靠得非常近,仿佛要打她一样。他的呼吸中有酒精的味道,说话时牙关紧咬。

“你再这样做,我踹屁股让你滚出去!”

在此之后,这一天过得如在地狱一般,拖地,擦盘子,滴落的番茄酱,油烟味道,在洒翻了可口可乐的瓷砖上来来回回,满得溢出来的垃圾箱。大约七小时后,索菲意识到,因为想着事情,她已经超时工作二十分钟了。对这次无意识的超时服务,她并不感到遗憾,她尤其想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因为在嘈杂声中,她一直想着和那男人的见面,还有他出的价钱。立即行动,或者永远放弃。她制订的计划是有价值的,这已经不是手段或者钱的问题。至于手段,从她去公司那次起,她就知道自己可以应付。至于钱,她缺了一点。不多。一千欧元不到。

她走到更衣室,把夹克衫挂在衣架上,换鞋,照镜子。她有着黑工的疲惫脸色,几绺油腻的头发落在脸上。还是孩子的时候,她有时会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直视眼睛深处,一段时间之后,她会感到一种催眠的眩晕,让她不得不扶住盥洗台,以免失去平衡。她仿佛进入了身体中沉睡的未知部分。她盯着自己的瞳孔,直到眼里只有它们,但是在陷入自己的注视之前,经理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了。

“看起来没那么糟糕……”

索菲转过身来。他站在门口,一边的肩膀倚在门框上。她撩起了一绺头发,直视着他。她没有时间思考,脱口而出。

“我要提前领工资。”

微笑。无法形容的微笑,意味着所有男人,即使是最可悲的男人的胜利。

“看看!”

索菲靠着盥洗台,双臂交叉。

“一千。”

“哦,原来只要一千,就那么多……”

“这差不多是我应得的。”

“这是你月底的时候应得的。你不能等了吗?”

“不,我不能。”

“啊……”

他们面面相觑,在这个男人的眼睛里,她找到了之前在镜子寻觅的东西,一种晕眩,但这晕眩完全失去了原先亲密的一面。只是晕眩,让她全身疼痛,直到腹部。

“怎样?”她问道,想了结此事。

“我来看看……我来看看……”

男人堵住了门口,索菲突然想到几个月前站在银行门口的情形。一种令人不悦的似曾相识,但也有所不同……

她走上前要出去,但男人抓住了她的手腕。

“应该可以的,”他一字一顿清楚地说道,“明天晚上你来见我,在你下班之后。”

接着,他把索菲的手放在他两腿之间,补充道:“让我们看看能做些什么。”

这就是区别所在。游戏开始了,这不是一个诱惑的尝试,而是对力量角逐的确定,两人之间的市场,每个人都可以提供对方想要的东西。非常简单。索菲甚至感到惊讶。她已经站了二十个小时了,九天没有休息过,她睡得很少,为了避免做噩梦。她疲惫不堪,没有一丝力气,她想结束,用最后最宝贵的能量付诸这个计划。现在必须全身而退,不管代价如何,无论如何都不会比现在的生活代价更高。这生活吞噬了一切,直到她存在的根源。

她想都不想就张开了手,隔着裤子抓住那男人勃起的阴茎。她盯着他,但看不见他,只是攥着他的“尾巴”,订一份合同。

走上公车的时候,她心想:如果当时他要求口交,她也会马上照办,毫不犹豫。她想着这些,不带任何感情。这只是一个信息,仅此而已。

索菲整晚都在窗前抽烟。远处,在林荫大道的一边,她看到了街灯的光晕,想象着阴影里的妓女,她们在树下,跪在男人们面前,他们握着她们的头,抬头仰望天空。

是什么样的联想让她又记起超市里的那一幕?保安把她没有付钱、但从她包里拿出来的东西放在不锈钢桌子上。她尝试着回答问题,只希望樊尚不知道这一切。

如果樊尚发现她疯了,会把她送进医院。

很久以前,在和朋友的讨论中,他说过这话,他说如果他有这样的妻子,他会把她送进医院。他笑着,这当然是一个笑话,但她从来无法解开心结。恐惧抓住了她。也许她已经太疯狂了,不能分辨轻重,不能把这简单的话语看作一句戏言。几个月里,她一直在想:如果樊尚看到我疯了,他会把我送进医院……

早晨,六点左右,她从椅子上站起来,去冲澡,上班前再躺一个小时。她平静地哭泣,盯着天花板。

仿佛被麻醉了一样。有一种东西让她行动,她感觉自己蜷缩在身体的包裹中,就像特洛伊木马一样。马自己在动,知道要做什么。而她,她只能等待,用两只手使劲捂住耳朵。

12

那个早上,让娜灰头土脸,但当她看到索菲到来的时候,她似乎被吓呆了。

“哎,你怎么了?”她问道。

“没事,怎么了?”

“你看上去……”

“是的,”索菲回答,一边走向更衣室取她的夹克衫,“我睡得不好。”

奇怪的是,她不瞌睡,也不觉得累。也许以后会觉得疲倦。她立刻从后厅的地板开始打扫。

你想都不想,机械地拿起桶里的拖把,挤掉水,把它放在地上。当拖把变冷的时候,你把它重新浸到桶里,然后重新开始。你什么都不想。

你清空烟灰缸,麻利地擦好,把它们放回去。过一会儿,让娜会过来对你说:“你看上去真奇怪……!”但你不会回答,甚至都听不到。你会给一个模糊的信号。你不说话,紧张得想逃跑,感到这念头在身体里嘶嘶作响,必须逃跑。影像将会出现,更多的影像、面孔,你会像赶苍蝇一样把它们赶走,撩起你弯腰时不停垂落的头发。之后,你将走向厨房,走进油烟味。在你身边,某人虎视眈眈。你抬起眼,是经理。你继续工作。不由自主。你知道你想要什么:离开,尽快。于是你工作。你知道该做什么,你会拼尽全力。反射作用。梦游患者。你行动,等待。你要离开,必须离开。

打仗一般的工作在晚上十一点左右结束。这一刻,每个人都筋疲力尽了,对老板来说,继续激励他的军队为第二天做准备,真是一项艰巨的任务。他四处奔走,去厨房,到餐厅,喊着:“快点儿,我们可不在这儿过夜……”或者“屁股动起来,要么干活要么滚蛋!”多亏这样,到十一点半左右,一切都结束了。经理安静了,可以这么说。

之后,每个人都很快地离去。还有几个人在回家前,靠在门口抽一根烟,聊聊日常琐事。接着,老板巡查一圈,关上门,启动警报器。

所有的人都走了。索菲看看表,发现时间正好,她要在夜里一点半赴约。她走向更衣室,叠好夹克衫,关上衣柜,穿过厨房。那里,有一条走廊通向餐厅后门的小街,右边是一道门,办公室的门。她敲敲门,直接走了进去。

这是一个水泥砌起来的小房间,墙壁漆成白色,东拼西凑的家具,钢制的办公桌上放着文件、发票、电话和电子计算器。办公桌后面的家具上面是一扇肮脏的天窗,朝向餐馆后面的院子。经理正在办公室里打电话。见她推开门,微笑着一边继续通话,一边示意她进来。索菲靠在门边站着。

他说了句“再见”就挂断了电话,然后起身向她走来。

“你来提前领工资的吧?”他压低声音问道,“要多少钱来着?”

“一千。”

“这应该没问题……”他说着拉起她的右手,再次放在他的两腿之间。

确实,这没有问题。怎么发生的?索菲如今已经记不清楚了。他似乎说了句“我们彼此了解,对吧?”索菲应该是表示了同意,是的,他们彼此了解。事实上,她并没有真正在听,就像她的眩晕,从身体深处而来,却让头脑一片空白。她甚至可能因此倒下,失去重力,消失,崩溃,晕倒在地。他应该是用手扶住了她的肩膀,往下压,用足力气,索菲感觉自己跪在了他面前,这一点她似乎也记不得了。

……索菲打开衣柜,拿起夹克,但没有穿,而是把衣服搭在肩上走了出去。她在包里翻寻,一只手找东西不容易,于是她把包放在地上,继续寻找。一张皱巴巴的纸。是什么?一张超市收据,很久以前的。她继续翻,找到一支笔。她死命攥着纸片,直到那支笔自己做出了决定。她写了几句话,用力把字条塞进衣柜门缝里。然后呢?她转向左边,不,是右边,这个时候,得从后门出去,就像在银行里一样。东边的走廊还亮着灯,他会关上门。索菲在走廊里前行,经过办公室那道门,抓住铁扶手,开始推门。一阵新鲜空气,深夜的空气,瞬间吹在她的脸上,但她没有往前。相反,她转过身,看着走廊。她不想就这样结束,于是退了回来,夹克衫还挂在肩膀上。她站在办公室门前,感到很平静。她换了一只手拎着夹克衫,轻轻地打开了门。

第二天早上,让娜的衣柜里有一张字条:“我们来世再见。拥抱你。”字条没有签名。让娜把它塞进口袋。餐厅里当时在场的人都聚集在大厅里,铁窗一直落下。司法人员在走廊深处全力工作,警察验证了所有人的身份,很快开始了第一轮审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