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商代舞辞的韵律形态

对《商颂》的创作时代,学界一直存在争议,一种观点认为《商颂》作于殷商时代,后来西周宣王时,宋戴公世,礼乐废坏,正考父从周太师处校得《商颂》十二篇,以《那》篇为首;一种观点认为现存《商颂》五篇是周代宋国的作品,有学者甚至认为是春秋时歌颂宋襄公的诗。近年来,《诗经》研究者大多倾向认同前一种说法,认为《商颂》确系殷人所作[1],其中可能也有周代宋国人整理加工之处。

《商颂》现存五篇作品,《那》《烈祖》和《玄鸟》三篇自汉以来皆不分章。然据阴法鲁研究,《那》和《烈祖》可能都是商人祭祀商王朝创建者商汤时所用的乐舞《大濩》的歌词,有唱有和,实际上也都可以分成整齐的五章[2]

猗与那与!置我鼗。奏鼓简简,衎我烈。(鱼部)

汤孙奏假,绥我思。鼗鼓渊渊,嘒嘒管。(耕部)

既和且,依我磬。于赫汤孙!穆穆厥。(耕部)

庸鼓有,万舞有。我有嘉,亦不夷!(铎部)

自古在,先民有。温恭朝,执事有。(铎部)

顾予烝,汤孙之。(阳部)

烈祖

嗟嗟烈!有秩斯。申锡无疆,及尔斯。(鱼部)

既载清酤,赉我思。亦有和羹,既戒既。(耕部)

鬷假无言,时靡有。(耕部)绥我眉寿,黄耇无。(阳部)

约軧错,八鸾鸧。以假以,我受命溥。(阳部)

自天降,丰年穰。来假来,降福无。(阳部)

顾予烝,汤孙之。(阳部)[3]

《玄鸟》篇原亦不分章,参酌篇中用韵情况和诗意,似亦可分成较为齐整的五章:

天命玄鸟,降而生,宅殷土芒。古帝命武,正域彼四。(阳部)

方命厥,奄有九。商之先,受命不,在武丁孙。(侯部,之部)

武丁孙子,武王靡不。龙旗十,大糦是。(蒸部)

邦畿千,维民所,肇域彼四,四海来。(之部,鱼部)[4]

来假祁祁。景员维。殷受命咸,百禄是。(歌部)

《长发》《殷武》历来均分章,前者七章:

浚哲维,长发其。洪水芒,禹敷下土。外大国是,幅陨既。有娀方,帝立子生。(阳部)

玄王桓,受小国是,受大国是。率履不,遂视既。相土烈,海外有。(月部)

帝命不,至于汤。汤降不,圣敬日。昭假迟,上帝是,帝命式于九。(脂部)

受小球大,为下国缀,何天之。不竞不絿,不刚不。敷政优,百禄是。(幽部)

受小共大,为下国骏。何天之,敷奏其。不震不,不戁不,百禄是。(东部)

武王载,有虔秉。如火烈,则莫我敢。苞有三,莫遂莫。九有有,韦顾既,昆吾夏。(月部)

昔在中,有震且。(盍部)允也天,降于卿。(之部)实维阿,实左右商。(阳部)[5]

后者六章[6]

挞彼殷,奋伐荆。罙入其,裒荆之。有截其,汤孙之。(鱼部)

维女荆楚,居国南。昔有成,自彼氐,莫敢不来,莫敢不来。曰商是。(阳部)

天命多,设都于禹之。岁事来,勿予祸,稼穑匪。(锡支通韵)

天命降,下民有。不僣不,不敢怠。(谈阳合韵)命于下,封建厥。(职部)

商邑翼,四方之。(职部)赫赫厥,濯濯厥。寿考且,以保我后。(耕部)

陟彼景,松柏丸。是断是,方斫是。松桷有,旅楹有,寝成孔。(元部)

从上引《商颂》五篇歌辞,可以看出其总体韵律特征:每篇均可分章,且每章句式大致整齐,句多入韵,以四言句为主,杂以少许五言句和六言句,这个特点当与所配乐舞本身节奏鲜明、韵律感较强有一定关系。

不过后三篇与前两篇在韵律形态上还是有些差异。《那》《烈祖》两篇歌辞句式特别整齐,只有《那》四章末句多一字,其余皆为每章四句,每句四字,且每章一韵,句多入韵[7],全篇和章内节奏感都很强[8]。而《玄鸟》《长发》和《殷武》三篇的韵律感和节奏性则稍弱,主要表现为以下几点:

一,章句不及《那》和《烈祖》整齐。如《玄鸟》共五章二十二句,两章五句,三章四句,十五句四言,七句五言;《长发》共七章五十一句,一章九句,一章八句,四章七句,一章六句,十一句五言,一句六言;《殷武》共六章三十七句,二章七句,三章六句,一章五句,三十三句四言,三句五言,一句六言。

二,用韵方式较为混乱。在三篇共十八章中,虽多为每章一韵者,然亦有不少一章二韵者,如《玄鸟》第二、四章,《殷武》第三、四、五章,甚至有一章换三韵者,如《长发》第七章。当然其换韵间歇也就或短或长了,最长者九句押一韵,最短者二句即换韵,四句、五句、六句、七句、八句一换韵者皆有,不一而足。

三,所用韵部比前两篇要多。《那》五章与祝词用了鱼、耕、铎、阳四个韵部,《烈祖》五章与祝词用了鱼、耕、阳三个韵部;而《玄鸟》五章用了阳、侯、之、蒸、歌五个韵部,《长发》七章用了阳、月、脂、幽、东、盍六个韵部,《殷武》六章则用了鱼、阳、锡、支、谈、职、耕、元八个韵部。

所以,与《那》《烈祖》相比,《玄鸟》《长发》《殷武》的章句结构、用韵方式均稍显凌乱,而这些歌辞的韵律特征亦与其各自所配乐舞类型有关。

格罗塞曾经将原始部族的舞蹈分为操练式的和模拟式的,并认为操练式舞蹈主要以有节奏的动作、整齐的队形进行表演,多在原始部族的盛大庆祝舞会上表演,而模拟性舞蹈则是对于动物和人类动作节奏的模仿,有的已有一定的戏剧表演的成分。[9]依此理论,《那》《烈祖》所配之《大濩》舞近于操练式舞蹈。相传《大濩》属于周代表演的《六代舞》之一,系殷代遗存下来的歌颂商汤的大型祭祀乐舞,主要以节奏性强的钟鼓伴奏。清代学者孙贻让云:“万为大舞,文武兼备,即大司乐《云门》《大卷》以下六代舞之通名。……《商颂·那》之‘万舞有奕’,谓《大濩》也。”[10]其中《那》篇主要是鼓舞以娱殷人先祖商汤之灵(“奏鼓简简,衎我烈祖”),场面宏大喜庆(“庸鼓有怿,万舞有奕”),旋律热闹谐畅(“鼗鼓渊渊,嘒嘒管声”),贵宾欣赏时兴高采烈(“我有嘉客,亦不夷怿”),歌辞节奏也较为鲜明欢快。而《烈祖》篇则主要表现祭祀典礼的过程,场面肃穆(“奏假无言,时靡有争”),舞蹈和乐曲的节奏稍显平缓,因此歌辞章句虽然较为整齐,但换韵间歇明显加长,如“耕韵”六句,“阳韵”竟达三章十句。不过,《那》与《烈祖》作为《大濩》舞的歌辞,韵律特征还是比较统一的,即章句整齐,韵脚规则,节奏明显。

而《玄鸟》《长发》《殷武》所配之舞虽不可确考[11],然从表现内容看,似以表演叙事为主,有一定情节,故事性较强,当属模拟式舞蹈。如《玄鸟》乃商人追叙其先祖所由生,及有天下之初的宗庙祭祀乐舞[12],歌颂半人半神的殷之先祖,夹杂着神话传说,颇有史诗色彩。《长发》应是大享成汤,以伊尹从享的祭祀乐舞[13],追叙了商朝历代睿哲之君的丰功明德以及商汤得伊尹而有天下的历史,也是一部舞蹈史诗。《殷武》则是殷人立庙以祀高宗的乐舞,与《长发》一样,歌颂祖先,歌颂英雄,歌颂天神。[14]这三部乐舞内容结构相近,均以表演殷人神话故事、历史传说为主线,达到歌颂英雄、天神合一的先祖功德的抒情目的,舞蹈场景多变,情节丰富复杂,节奏忽疾忽缓,感情时扬时抑,初具舞剧雏形。由于要配合舞蹈复杂的叙事、变化的场景,这三篇歌辞自然就不及《那》《烈祖》等操练性舞蹈那样节奏明快、韵律强烈了。

[1] 参陈桐生,《〈诗经·商颂〉研究的百年巨变》,《文史知识》1999年第3期;冯浩菲,《历代诗经论说述评》,北京:中华书局,2003年,第382-391页。

[2] 参阴法鲁,《〈商颂〉的〈那〉篇和〈烈祖〉篇初探》,收《阴法鲁学术论文集》,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第436-438页。

[3] 本文所引《诗经》作品除特殊说明外,文本均据朱熹《诗集传》(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诗经》韵读之标注,则参酌王力《诗经韵读》(与《楚辞韵读》合为一册,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王显《诗经韵谱》(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年)二书研究成果,间以己见,韵字下均加着重号。

[4] 王显《诗经韵谱》对此章用韵之分析与王力《诗经韵读》有异:王力认为“邦畿千里,维民所止,肇域彼四海”三句一章,押之部韵,“四海来假”为次章首句,不入韵;王显认为“维民所止”之“止”系虚字,“所”与下文“四海来假”之“假”同押鱼部韵,“邦畿千里”与“肇域彼四海”同押之部韵,此章用韵格式系ABAB式交韵。此篇分章从王显说,然对用韵格式之理解则与王显稍异。

[5] 王力,《诗经韵读》,第378-380页。

[6] 朱熹,《诗集传》卷二十,第244-246页。

[7] 若依王力《诗经韵读》所标,《那》《烈祖》入韵句占82.22%(37/45);若依王显《诗经韵谱》,则入韵者占77.27%(34/44)。

[8] 阴法鲁认为《那》《烈祖》二篇末二句“顾予烝尝,汤孙之将”当为舞毕朗诵的祝词。参《阴法鲁学术论文集》,第437、438页。

[9] [德]格罗塞,《艺术的起源》,第156-172页。

[10] 孙诒让,《周礼正义》卷三十二,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1278页。

[11] 韩高年推测《商颂》五首均系商人祭祀神祖的产物,是《大濩》在不同时期之颂诗文本,《玄鸟》《长发》和《殷武》则是商代后期所作,歌颂武丁中兴之功并祭商汤的(参氏著《礼俗仪式与先秦诗歌演变》,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第178页)。我认为,目前此三篇仍不能确证为《大濩》舞之词,存疑可矣。

[12] 朱熹,《诗集传》卷二十,第244页。

[13] 陈子展,《诗三百解题》卷三十,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1257页。

[14] 陈子展,《诗三百解题》卷三十,第126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