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周代《大武》舞辞的韵律形态

《周颂》为周代祭祀乐舞之辞,对其产生时间,汉代以来一直歧见纷纭,汉郑玄《诗谱·周颂谱》认为《周颂》作于周公摄政、成王即位之初,唐孔颖达《毛诗正义》亦持此说,宋朱熹则认为《周颂》“多周公所定,而亦或有康王以后之诗”[1],近来一些学者更指出《周颂》中有几篇系西周中期穆王时代的作品[2]。本文基本同意最后一种看法。《周颂》现存三十一篇作品,旧皆不分章,且排列混乱。对此现象,傅斯年认为:“《周颂》不分章非原不分章,乃是‘不得其所’之后,零乱得不分章。”[3]因而自近代以来,《诗经》研究者不断结合周代礼乐制度对《周颂》进行研究,重新整理、排列各章歌辞。

在周代乐舞中,人们最关注《大武》。《大武》舞亦属周代《六舞》之一,主要在天子大祭祀、天子视学养老及两君相见时表演。《左传·宣公十二年》提及此舞所用乐曲首章[4]、其三和其六中辞句,验之今存《周颂》,出自《武》《赉》《桓》。《礼记·乐记》所载孔子对宾牟贾论乐之语,详细记述了《大武》舞六成的表演形态。清人何楷、魏源、龚橙,现当代学者王国维、高亨、孙作云、张西堂、杨向奎、姚小鸥、李炳海等,均对《大武》舞所用歌辞及其次序进行了研究,结论互有异同,可见下表[5]

我认为何楷、李炳海的考订比较合理,下面据之排序,进行韵律分析:

周颂·臣工之什·武

于皇武王,无竞维烈。允文文王,克开厥后。嗣武受之,胜殷遏刘,耆定尔功。(无韵)

周颂·闵予小子之什·酌

于铄王师,遵养时晦。时纯熙矣,是用大介。我龙受之,蹻蹻王之造。载用有嗣,实维尔公允师。(无韵)

周颂·闵予小子之什·赉

文王既勤止,我应受之。敷时绎思,我徂维求定。时周之命,于绎思。(无韵)

周颂·闵予小子之什·般

于皇时周!陟其高山,嶞山乔岳,允犹翕河。敷天之下,裒时之对,时周之命。(无韵)

周颂·清庙之什·时迈

时迈其邦,昊天其子之。实右序有周。薄言震之,莫不震迭。怀柔百神,及河乔岳。允王维后。

明昭有周,式序在位。载戢干戈,载橐弓矢。我求懿德,肆于时夏,允王保之。(无韵)

周颂·闵予小子之什·桓

绥万邦,娄丰年。天命匪解。桓桓武王,保有厥士。于以四方,克定厥家。于昭于天,皇以间之。(无韵)

整体观之,此六章韵律感都不强:

一、六章歌辞均未用韵。王显《诗经韵谱》认为此六章皆未用韵;王力《诗经韵读》亦认为《武》《酌》《般》《时迈》《桓》五章无韵,唯《赉》用之部韵。然王力说《赉》用之部韵,系将句末语气辞“止”、“思”与虚字“之”相押,较牵强[6],此篇疑亦未用韵。

二、六章虽以四言为主,然句式亦参差不一。六章52句中四言43句,占82.69%;五言5句,占9.62%;三言3句,占5.77%;六言1句,占1.92%。六章中纯用四言句者只有《武》《般》二章,余皆长短混杂,《酌》四、五、六言均备,《赉》三、四、五言错用。

《大武》六章之所以韵律感不强,亦应与其乐舞形态有关。由于《大武》是一部歌颂周武王灭殷建国,及武王死后周公、召公分职而治等重大事件的乐舞史诗,故而舞蹈叙事性甚强,场景丰富多变,动作较复杂,总体节奏不显。《礼记·乐记》云:

宾牟贾侍坐于孔子,孔子与之言,及乐,曰:“夫《武》之备戒之已久,何也?”对曰:“病不得其众也。”“咏叹之,淫液之,何也?”对曰:“恐不逮事也。”“发扬蹈厉之已蚤,何也?”对曰:“及时事也。”……

宾牟贾起,免席而请曰:“夫《武》之备戒之已久,则既闻命矣。敢问迟之迟而又久,何也?”

子曰:“居!吾语女。夫乐者,象成者也。总干而山立,武王之事也;发扬蹈厉,太公之志也;《武》‘乱’皆坐,周、召之治也。且夫《武》,始而北出,再成而灭商。三成而南,四成而南国是疆;五成而分,周公左,召公右;六成复缀,以崇天子。夹振之而驷伐,盛威于中国也。分夹而进,事蚤济也。久立于缀,以待诸侯之至也。”[7]

据此可推知《大武》舞蹈演出情景及各成表现内容[8]

“始而北出”,第一成表演的是武王率师出周原,至孟津,与诸侯会盟之事,所配歌辞为《武》诗。《大武》舞开始阶段长时间击鼓警戒,“备戒之已久”,然后才展示大军出发的场面;演唱《武》诗时“咏叹之,淫液之”,拖腔咏叹,感慨深沉。因为与《武》诗相伴随的舞蹈动作较少,所以无论是此段舞蹈本身还是所唱歌辞,节奏均较缓慢。现存《武》诗篇幅较短,且未用韵,韵律感弱,与其乐舞特征也是相吻合的。

“再成而灭商”,第二成表演的是武王伐商的经过,配的歌辞是《酌》诗。武王的扮演者,“总干而山立”,手持盾牌,像山一样长久屹立。姜太公的扮演者“发扬蹈厉”,手舞足蹈,舞蹈动作力度大、节奏快。参战周军的表演者,分成两列队伍,随着音乐节奏进行刺击,四次为一节,充分表现了周军将士的勇猛果敢。整段舞蹈场面壮阔,有群舞,有独舞,阵势多变,分分合合,动作纷繁,时静时动;所配《酌》诗表现战事多,艺术概括性强,句式长短不一,似两句为一小的唱段,每段相隔时间较长,亦未用韵。

“三成而南”,第三成表演的是战事结束,武王离京巡视,到达南国的情景,歌辞配《赉》诗。饰演将士的群舞队形是“分夹而进,事蚤济也”。《大武》六章中,此章歌辞最短,似为武王表演者独唱之辞,深情歌颂文王励精图治,并决心继承事业,发扬光大。六句中有四句末字为“思”、“止”、“之”等可长言咏叹之辞,节奏缓慢,曲调悠扬。

“四成而南国是疆”,表演的是周武王巡狩南国的事象,第四成歌辞配《般》诗。具体的舞蹈情形不详,然据《般》诗文本,可知前四句叙事状物,当表现周武王的行踪,他登临大小山岳,渡过黄河支流干流;后三句即景抒情,赞叹天下归周,乃顺时应命。全篇虽未用韵,然均为四言,长短划一,且后三句均为“□□之□”式,结构相同,排比而下,整饬谐畅。

“五成而分,周公左,召公右”,“《武》‘乱’皆坐,周、召之治也”,第五成歌辞配《时迈》诗,表演的是周公、召公分治之后,偃武修文、天下太平的景象。此为《大武》主体部分的末章,整个《大武》乐舞表演的高潮部分,演员分成左右,整齐跪坐,表现周公发号施令,召公加以传达执行的情形。歌辞也带有述行纪实的性质,展示事象纷纭,以四言为主,夹杂两句五言,皆未入韵。

“六成复缀,以崇天子”,“久立于缀,以使诸侯之至也”,《大武》舞至此接近尾声,全体演员回到原位,表示对天子的尊崇,站立很久,表示在等待诸侯来朝,实际上没有舞蹈动作。第六成歌辞配《桓》诗,是对武王一生功德的集中叙述,疑为合唱之辞或朗诵的祝词,前两句三言,后七句四言,句式较为整齐,亦未用韵。

总之,《大武》系以歌颂周武王武功文治为主的史诗性乐舞,颇具舞剧色彩,性近模拟性舞蹈,叙事性强,场景多变,动作复杂,所配六章歌辞节奏感和韵律性都极不明显。

[1] 朱熹,《诗集传》卷十九,第223页。

[2] 参夏含夷《从西周礼制改革看〈诗经·周颂〉的演变》(《河北师范学院学报》1996年第3期)、李山《诗经的文化精神》(北京:东方出版社,1997年)、马银琴《西周穆王时代的仪式乐歌》(《中国诗歌研究》第一辑,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等。

[3] 傅斯年,《周颂说》,刊《国立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一本第一分,南京: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28年,第105页。

[4] 朱熹《诗集传》卷十九云:“《武》一章,七句。《春秋传》以此为《大武》首章也。”(第232页)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卷二十九:“按《乐记》言《武》乐六成,《左传》言武王作《武》,其六曰‘绥万邦,屡丰年’,以《桓》为《武》之六章,即卒章也,则《武》之诗当为首章。而《左传》引诗‘耆定尔功’以为卒章者,‘卒章’盖‘首章’之讹。朱子《集传》云《春秋传》以此为《武》之首章,盖宋时所见《左传》原作首章耳。”(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第1089页)

[5] 下表系参考姚小鸥《论〈大武乐章〉》(《社会科学战线》,1991年第2期)、贾海生《周公所制乐舞通考》(《文艺研究》,2002年第3期)、李炳海《〈诗经·周颂〉大武歌诗论辨》(《陕西师范大学学报》,2008年第9期)诸文制成。

[6] 王力,《诗经韵读》,第367页。

[7] 朱彬,《礼记训纂》卷十九,《乐记》,北京:中华书局,1996年,第593-596页。

[8] 《礼记》虽成书于汉代,《乐记》所载孔子对宾牟贾论乐事亦当出于假托,然其表述内容应有所据。下文对《大武》各章表现内容及舞蹈形态之分析,主要参考了李炳海《〈诗经·周颂〉大武歌诗论辨》一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