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古巫

中国历史上巫始于何时,无从断定。马林诺夫斯基说的可能是对的:“巫术永远没有起源,永远不是发明的编造的,一切巫术简单地说都是存在的,古已有之的存在。”[15]《说文解字》认为“巫咸初作巫”,可能本于《世本》的说法。如果这里的巫是指比较专业化的巫,那么,巫术的存在应当更早。事实上,据《楚语》观射父所说,巫之存在不晚于五帝时期。

就文明时代而言,文献记载夏代已有与巫相关的行为,《法目·重黎》:“姒氏治水土,而巫步多禹。”李轨注:“禹治水土,涉山川,病足,故行跛也,……而俗巫多效禹步。”这说明在夏禹以前已有巫,而且广泛存在着与巫官不同的俗巫。关于禹步,另有一种传说:“禹步者,盖是夏禹所为术,召役神灵之行步。”(《洞神八帝元变经·禹步致灵第四》)这是认为禹步是禹所发明的一种巫舞,这个说法可能是后来术士的依托之辞。

《太平御览》卷八十二:“昔夏后启筮,乘龙以登于天,占于皋陶,皋陶曰:吉而必同,与神交通。”《山海经·海外西经》描述夏禹说:“大乐之野,夏后启于此舞九代,乘两龙,云盖三层,左手操翳,右手操环,佩玉璜。”潘世宪先生认为夏启可能是手操翳环、身佩玉璜的巫觋,可以与神交通。[16]张光直先生更明确认为九代即巫舞,“夏后启无疑为巫,且善歌乐”[17]

汤时亦有巫风,《墨子·明鬼》:“先王之书,汤之官刑有之曰,其恒舞于宫,是谓巫风。”只是其宗教含义并不清楚,《尚书·伊训》:“歌有恒舞于宫,酣歌于室,时谓巫风。”疏云:“巫以歌舞事神,故歌舞为巫觋之风俗也。”照这个说法,商代的巫似乎主要不是明神附体,而是以歌舞事奉神灵。

虽然三代以前已经有巫,但中国历史上最有名的古巫还是巫咸。据《尚书》所记,巫咸是商代一位名官,《尚书·君奭》载:

我闻在昔成汤既受命,时则有若伊伊,格于皇天。在太甲,时则有若保衡。在太戊,时则有若伊涉、臣扈,格于上帝;巫咸乂王家。在祖乙,时则有若巫贤。

据此,巫咸为商代太戊时一位贤臣,且与巫贤为二人。《史记·燕召公世家》亦据此为说:“汤时有伊尹,假于皇天;在太戊时,则有若伊涉、臣扈,假于上帝,巫咸治王家:在祖乙时,则有若巫贤。”《尚书·咸有一德》:

伊涉相大戊,亳有祥桑谷共生于朝,伊涉赞于巫咸,作《咸乂四篇》。

这个故事说伊涉见不祥之兆而作文劝诫。《史记·殷本纪》综合以上二说:“帝太戊立伊涉为相。亳有祥桑谷共生于朝,一暮大拱。帝太戊惧,问伊涉,伊涉曰:臣闻妖不胜德,帝之政其有阙与?帝修其德!大戊从之,而祥桑枯死而去。伊涉赞言于巫咸。巫咸治王家有成。”在这些说法中,巫咸与假于上帝、息怪去妖有关。

在较后的先秦文献中,巫咸被说成是一个著名的古巫,一个最早的可知名姓的巫。

郑有神巫曰季咸,知人之生死、存亡、祸福、寿夭,期以岁月旬日若神。(《庄子·应帝王》)

有神巫曰季咸,知人之生死存亡,期以岁月旬日如神。(《列子》)

这两个传述同出一源,季咸即巫咸,在战国时人们皆认为他是一个神巫。

巫咸虽善祝,不能自祓也。(《韩非子·说林下》)

祓即禳灾的法术,祝即祷祝。

巫咸作筮。(《吕氏春秋·勿躬》)

筮字从巫,这里已经把巫咸看作是筮法的发明者。这个说法也见于《世本·作篇》。《太平御览》引《外国图》:

昔殷帝太戊使巫咸祷于山河。(卷七九〇)

屈原《楚辞》中多次出现巫的形象,并提到:

欲从灵氛之吉占兮,心犹豫而狐疑。巫咸将夕降兮,怀椒糈而要之。(《楚辞·离骚》)

王逸注:“巫咸,古神巫也,当殷中宗之世。……言巫咸将以日夕从天而降,愿怀椒糈而要之,使占此吉凶也。”(《楚辞集注》卷一)

由于战国时已将巫咸视为古巫,影响到汉以后史家对“伊涉赞巫咸”的解释,如司马贞《史记索隐》就说:“巫咸是殷臣,以巫接神事,太戊使禳桑谷之灾,所以伊涉赞巫咸。”

后世则把巫咸推到更为古远的时代,如:

黄神(帝)与炎神(帝)争斗(于)涿鹿之野,将战,筮于巫咸,曰:果哉,而有咎?(《太平御览》卷七九引《归藏》)

神农使巫咸主筮。(《路史》后纪三)

巫咸,尧臣也,以鸿术为帝尧之医。(《太平御览》卷七二一引《世本》)

这些说法多靠不住。总之,巫咸是作为历史上第一个有名姓的巫者而被后人记忆的,从而使得后人多把他当作历史上的第一个巫者或古巫的代表。

最后,我们再引一段与巫咸有关的材料,即《周礼》中的“九巫”之说:

九筮之名,一曰巫更,二曰巫咸,三曰巫式,四曰巫目,五曰巫易,六曰巫比,七曰巫祠,八曰巫参,九曰巫环,以辨吉凶。

这是以九位筮者命名的筮法,筮字出于巫,古巫多掌筮,此九人皆是巫,故宋儒刘敞等“并读九巫如字,谓巫更等为古精筮者九人,巫咸即《世本》作筮之巫咸……”(见《周礼正义》卷四十八,中华标点本,页1964)

《说文解字》说巫是以舞降神者,“降神”的意思张光直先生说得很明白:“就是说巫师能举行仪式请神自上界下降,降下来把信息、指示交与下界。”[18]他指出,神固然可以降,而巫亦可以“涉”,即到上界与神祖相会。我们记得“绝地天通”的故事中断绝天地交通的说法,徐旭生先生解释说当时的巫可以上登高山与天神相交通。这些说法,可由《山海经·大荒西经》的“十巫”之说得到证明:

大荒之中有山,名曰丰沮玉门,日月所入。有灵山。巫咸、巫即、巫盼、巫彭、巫姑、巫真、巫礼、巫抵、巫谢、巫罗十巫从此升降,百药爰在。

袁珂解释说:“即从此上下于天,宣神旨,达民情之意。灵山,盖山中天梯也。诸巫所操之业主,实巫而非医也。”[19]《山海经》又载:

巫咸国在女丑北,右手操青蛇,左手操赤蛇,在登葆山,群巫所从上下也。(《海内西经》)

不过,商周的巫,在记载中已经看不到登山通天的迹象,这也许就是绝地天通的结果。

巫咸究竟是官巫(巫官)还是民巫(俗巫),记述多不同。历史学家认为,上古曾有一巫官合一的时代。李宗侗认为在上古时代,“君及官吏皆出于巫”[20]。陈梦家论商代巫术时也说:“由巫而史而为王者的行政官吏;王者自己虽为政治领袖,同时仍为群巫之长。”[21]虽然,在人类学中我们会看到原始文化中部落或氏族首领兼巫师的例子,但君出于巫的原理在世界文明史上能否有普遍性,涉及的问题复杂,难于轻易论断。处理这种政治史的问题,不在本书的范围之内。不过,上古中国社会的君王兼行某些巫术性质的活动,在文献上有迹可见。其中有代表性的例子就是“汤祷”的传说。

在《墨子》《荀子》《尸子》《吕氏春秋》《淮南子》及《说苑》中都记载了这个传说,《墨子》中说:

汤曰:“惟予小子履,敢用玄牡,告于上天后,曰:‘今天大旱,即当朕身履,未知得罪于上下,有善不敢蔽,有罪不敢赦,简在帝心。万方有罪,即当朕身,朕身有罪,无及万方。’”即此言汤贵为天子,富有天下,然且不惮以身为牺牲,以祠说于上帝鬼神。(《墨子·兼爱下》)

这只说汤在大旱时祈祷求雨,自为牺牲,并未明显涉及巫术。《吕氏春秋》也传述了这个故事:

昔者汤克夏而正天下,天下大旱,五年不收,汤乃以身祷于桑林,曰:“余一人有罪,无及万夫;万夫有罪,在余一人。无以一人之不敏,使上帝鬼神伤民之命。”于是剪其发,磨其手,以身为牺牲,用祈福于上帝,民乃大悦,雨乃大至。(《顺民篇》)

《尸子·君治篇》所载大意略同:“汤之救旱也,乘素车白马,著布衣,婴白茅,以身为牲,祷于桑林之野。”“以身”,按照这些说法,是指汤以自己的身体作为献祭上帝的牺牲,祈请上帝赐雨下民。在这里虽有祭祀神灵的行为,但还不能说汤是以巫术求雨。唯有“剪其发,磨其手”的意义不明。《文选·思玄赋》李注中也曾述及:

《淮南子》曰:汤时大旱七年,卜用人祀天,汤曰:“本卜祭为民,岂乎自当之”,乃使人积薪,剪发及爪,自洁,居柴上,将自焚以祭天。火将燃,即降大雨。(《文选》卷十五)

类似的记述也见于《太平御览》卷八三引《帝王世纪》。

不少人类学家都认为汤的以身为牲,实际上是一种祈雨巫术,因而认为汤即是一大巫,至少承担有巫的某些职能。[22]在上面的故事中“剪发及爪”的说法,表面上似与“发、须、爪”的巫术有牵连,实际上大概只是自洁以献祭的意思。不过,在古代历史上,求雨的祭献往往采取焚巫的形式,与巫确实有关。《左传》僖公二十一年:“夏大旱,公欲焚巫。”郑玄注:“巫,女巫也,主祈祷请雨者。或以为非巫也,瘠病之人,其面上向,俗谓天哀其病,恐雨入其鼻,故为之旱,是以公欲焚之。”《礼记·檀弓下》:“岁旱,穆公召县子而问然,曰:天久不雨,吾欲焚巫尪而奚若?”《论衡·昭雩》所载相似:“鲁穆公时,岁旱,穆公问县子:寡人欲暴巫,奚如?”中国古史上有焚巫求雨的传统,由此来看,汤欲自焚,在当时也可能并非出于爱民之心,而是以大巫的身份自觉履行焚巫的传统,以求降雨。据裘锡圭的研究,“在上古时代,由于宗教上或习俗上的需要,地位较高的人也可以成为牺牲品”。他还指出,焚巫是焚烧巫尪以求雨,暴巫是曝晒巫尪以求雨,他认为尽管穆公所在的战国时代焚巫的方法已演变为暴巫,但商代焚人为牺牲以求雨的现象在卜辞中并不少见。[23]

由于古代文献上多有“在男曰觋,在女曰巫”的说法,有学者就认为巫本为女性职务,应产生于母系氏族社会。虽然民族学家有关于北方少数民族主要由女性担任萨满的记述,[24]但就中原文明的古史阶段来看,“在女曰巫”并不是说上古的巫术皆由女巫来执掌,因为还有“在男曰觋”。传说中最著名的古巫巫咸、巫彭等都是男性。陈梦家认为,由卜辞可见,当时王者的地位已极巩固,政治、武力和宗教、巫术的执掌都已为男性占有,在各期的卜人中,绝无一卜人名字有女旁,表明卜人中恰无女性。所以他认为商代惟求雨时巫用女巫,“商代的女巫已仅为求雨舞雩的技艺人才,不复掌握宗教巫术的大权”[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