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邊街

我不再感到這陽光,這氛圍,這相望的距離
我已打開那道門,向妳的世界走去

——白萩

(一)

我們搬到西邊街的時候,瀚兒剛滿周歲,小雋雋還得多待一個月才「面世」。老人家都說懷孕期中是不該搬家的,怕動了胎氣。我們卻是迫不及待想回去,回到書生意氣的西營盤,靠近回憶、靠近往昔仙凡皆半的歲月。

沒多久,我已半跪在牀上,緩緩把茶色的窗頁推向西邊街溫煦的日頭。「以後,」振榮淡淡地說:「我們的收入,半數得用在這房子上。」他雖微笑着,我仍感到他說話時那落在心頭的重壓。我回過頭去,正巧看見他的目光,落在對街的黑瓦頂上。自己快是兩個孩子的媽媽了,如今已經手忙腳亂地追着瀚兒灌湯餵飯,一個月後,多加一個哭叫不停的小雋雋,我想自己總有好一段時間不能工作了,只靠一份薪金……

「不用擔心,省着用一定能應付過去!」忽然我聽見自己平靜地說。他不答話,低頭向睡得深熟的瀚兒吻下去。年輕爸爸都愛親孩子,這景象我怎不愛看呢?尤其那人是他。新換上的棉質牀布上,午後的陽光浮游在淡黃淺米的交替方格中,把瀚瀚的臉照得透紅,振榮的頭髮混進他的短髮中。一種情感的波浪正輕輕湧上我心頭的長灘。自此,我們一家的歡喜與擔憂,就如南牆下的碎草古松,深深淺淺地在這小街上扎根生長。

這小街再簡單不過了,斜斜倚山而睡,早上一伸腰就長了一截,想是夜露清涼,星光滋潤,街上車子未多、一氣貫通的緣故。孩子們上幼兒園,爸爸們上班,小狗兒對準燈柱子撒尿。走到街上,往下還是往上呢?往下是生氣盎然的煙火人家,街坊在晾衣澆花,提籃買菜;幾輛神氣的嬰兒車,載住些胖得不能再胖的小娃兒……往上仍舊是書生的天界,雖然再沒有苦讀的清寒或吟誦的沉鬱,都只餘些十九歲少年無聲的球鞋貓步,輕得像風一樣,去去來來都夾着笑語和飛髮,但那黌宮氣派,仍自大學道頂端的柏立基書院,越過藍瓦湧動明原堂的褐磚石凳,掠過六層巍立的玻璃圖書館、紅石梯,沿着那矗向天藍的中央大樓滾滾而下……每次出門站在西邊街寬寬的行人道上,我總不禁回望,來處風急,我不再屬於港大湛藍的泳池水與同心的紅跑道,今天已是兩個孩子的母親,自然是往下投入人群,安排三餐、暖衣淨枕。縱然依依告別我唯一的少女時代,你若要我回頭,我更不能割捨的是一個小孩一面學步一面喚着媽媽的神態。

西邊街嘛,就從我略略猶豫的腳步開始,一直滾瀉到海邊。是那種通透的感覺嗎?自街口往下望,這街是長長的一條薄巾,微起微伏地展卷而下,最後飄入了維多利亞港的偏西水域。那海,淡淡的鮮有激濤,卻滿是翻飛的閃閃碎光,如星陣,如鱗布,上面飄着三數艘船。船不見在動,但當你回頭再看,卻又已是另一個佈局,另一種漂泊,另一類風景了。我常記不牢它們的方向。留在感覺裏的,就只有霞氳一樣、明明存在卻又說不出來的氣息。有時看久了,還會發現幾片閃亮的鷗翅,逡巡於海色的浮動中……

(二)

在輕淺的藍灰裏,英皇書院堅實撲眼的紅磚和黑瓦,真是奪目極了。然而那種惹眼的力量卻是深沉的,又何止絢麗?方正的磚紋,一彎一角,屬於這一片磚,也屬於那一片磚;屬於過往,也屬於今天。門是有深度的,拱頂內側推開一瓣,裏面還有深深的長廊,廊側又如枝上的葉梗,一扉向着一扉地排列着許多出入口。有時我抱着雋雋走過,指指點點,她愛看的是小池塘裏若有若無的魚兒,我好奇的,卻是那被關在紅磚裏面的「從前」……

憑窗外望,是那深褐近黑的瓦頂,傾斜面剛巧向着我們睡房的四頁窗,日日夜夜把街上的氣候反射進來,柔和地照亮簾後幾片米白的牆壁,使它們煥發成變化,閃爍出神態與光影。瀚兒最愛站在牀上,他為外面的世界傾倒,常做出一副正在思想的神態,不時卻大叫起來:「雷雷啊!雷雷車車啊!」起初我不懂得甚麼是雷雷車車,後來才曉得所謂雷雷,是指那些大貨車攀斜坡時的低喘聲。它們在只許上行的西邊街攀爬,不斷冒汗噴煙,身軀笨重如牛,不時換速透氣,果然是吟雷一樣。我曾對這聲音感到煩厭,但自從瀚兒用興奮的心去迎接它,一次又一次地等待它,我倒也逐漸學會了喜愛這些用功上進的重型機器了。看着那些橙紅葉綠的大甲蟲吃力地往上爬,背上負着那欖形的水泥混凝器,邊走邊攪拌着,心裏頓時憐愛交加,反感覺快活的小兒子心如鐵石了。我跪在牀上,和瀚兒高低相若,才知道他能看到的到底不多,只是半猜半懂地,摸索街上發生的事。然而,當那雙鴿子降落到英皇書院的屋頂上,他卻看得清清楚楚。其中一隻連躍了幾個碎步,趕上牠的心上人,親熱地碰碰挨挨的當兒,他總會打自心底裏甜笑出來,高興地說:「媽媽,雀雀!媽媽來看雀雀!」

鳥兒確是常常飛來的。夏天的黎明,五點就到了,牠們的鳴叫必也十分準時,啾啾地唱着歌,聲音好像都落到我們米黃色的簾子上。閉着眼,老覺得那些小麻雀就依在牀邊躍步。我喜愛此時那種似醒非醒的感覺。也許我並未完全自昨夜的疲累中恢復,但我知道簇新的一天已經來了,而那到臨,竟像是無比新鮮的、前所未有的一件事,惹得一切小鳥都用又尖又巧的小嘴驚詫地叫喚起來。這時候,如果我沒再重新入睡,也必然聽見街上的木頭車轆轆地響,偶爾還帶有推車人朗聲的談話。三數句,夾在木響鳥鳴和腳步聲中,真讓人感到美滿……這些聲音,我只在很小的時候聽過,那時我們住在廣州一條由青石鋪成的內街裏,天還未亮,就有人在井邊打水,一面款款笑談,不時水聲暗和,忽然會有一兩下腳踏車的鈴聲蹦跳到我們坦向夜霧的陽台上來……

當一家人都起牀了,孩子們換上了乾爽的尿布,我再次向滿滿澄光推出半掩的窗扉。記得搬來不久的星期天,我們才收拾牀鋪,一個線長遒軔的聲音就像靄帶一樣,自屋外向我們浮泛而來——磨鉸剪——鏟——刀——

瀚兒自玩具堆中猛地回過頭來。那時他才滿歲不久,未會說整句的話,但那歌謠一般的鄉音,竟也能深深地打動他。他往牀上爬,找來睡枕墊着腳,把小鼻子拚命推到窗欄外,決心尋根究柢。我隨他往外望,甚麼都沒找到,只見英皇書院古舊而神氣的容貌,在旭陽中發亮。「真難得,」振榮說:「現在還有人做這一行嗎?」我想了想,回問道:「我們的剪子不是都鈍了麼?」振榮笑了,搖頭說:「我們下去看看好了,少用剪子做藉口。」於是一家四口便走到街上去。然而我們踱了好半天,也還是與那打磨刀剪的老人家緣慳一面。可三數天後,瀚兒已學會了那句謀生的話,惟說來糾纏不清,嘰哩咕嚕的,只有末尾一個「刀」字才唸得比較清楚。不過那腔調語氣,倒是十足十的相仿。一老一小,自此相和於一首溫暖的童謠,哪怕見面不相識,心底卻早已熟稔。

(三)

然而懸浮在西邊街上空的,又何止這柔淡的短歌呢。少年時總嚮往外國小鎮上那許多尖頂的小教堂,更嚮往裏面幽靜清靈的誦唱,沒想到這兒也有。每小時一次,禮賢會教堂的鳴鐘會鏜鏜打響,低盪而來,重霧一樣凝游在地面上,輕輕綑住附近一帶的房子。無論街上多麼吵雜,這深沉平和的鳴響,這金屬的長顫總能到達你的耳朵、到達你的心靈,使你在忙碌中一下子就清醒過來。到了星期天,那鐘聲卻又變了,變得欣悅騰躍,錯落有致,猶如一群少女在搶着說話輕笑。早上十時許吧,步往聚會的信眾走在老榕樹的影子下,一片悠閒平靜。那鳴鐘如歌如澗,綿綿不絕地濯洗而下,沿着傾斜的西邊街,迎着信徒的腳步,把崇敬拜望的謙卑之情緩緩引進我凡俗的內心……

聽鐘真是一件美事,但如果鐘聲裏,更有一片薄月,澄亮地彎在酒藍的天際,那就更美得無匹了。那個晚上,我坐在地上接聽舊友的電話,因為熄了燈,屋子裏有種涼涼的安恬。此時一鈎下弦月漸漸自夜色中浮現。仍未深濃的藍色,透徹如水幕。正自入神,小教堂又傳來了鳴鐘。我悠然掛上了電話,只見窗花上懸不甚穩當的小白弓,似乎正偷偷隨着那鏜鏜清響舞動起來……

(四)

仙界不高,凡間更接近。西邊街上四溢泥土的氣味,隅隅處處皆是煙火人間。一出門往海邊走去,右邊就是那編賣籐器的小攤子,一半埋於後巷,另一半卻迎向雨露陰陽。那整天都在工作的老人,在各種籐器之間坐着,從不說話,身邊一隻貓也不見得怎麼多言。每當我不覺放緩了腳步,偷看那些款式古老的椅桌與架子和方正不阿的籐書包,心裏就湧起一些回憶。啊,是那碎花的階磚地嗎,是那陽台和外曲的石欄杆嗎,是童年嗎……

怎不是童年呢,西邊街縱然已風塵遍地,卻仍是童心正旺的一道長廊,一點曲折都沒有,就把人引入了回憶。往下再數步,你看!一缸一缸的澄水裏,正是白萩筆下那「因於冰冷的水的現實」,那一團一團的「火的理想」!

「魚魚啊!」瀚兒興奮大叫,小金魚游得更俏了。

「依倚啊!」小雋雋學着大嚷,探前了半個身子,考驗我的腰力,振榮一手按住大兒子,另一隻手忙着伸來護住小女兒。

賣魚伯伯向孩子笑了,馬上向攤頂一指,道:「叫媽媽買個『叮噹』啊!」

小娃們馬上仰起頭,留下金紅的魚兒在困囿中繼續游泳。牠們一生中游了多少里?誰去算呢,反正牠們一天仍活躍,西邊街就有了生氣。我看看孩子們的手在空中晃動,深覺生存不但是一種活動,更是許多的嚮往與追求。小魚兒撲向紅蟲的時候我如是想,孩子仰頭向攤子的玩具伸手時我如是想。

好不容易才離開了賣魚也賣玩具的小攤子,瀚兒忽然大叫:「呀,去呀,隆隆車呀!」

振榮和我都曉得「隆隆車」是地鐵的代稱,但西邊街哪來的地鐵呢?混亂中隨他的手指望去——天呀,這傻孩子,竟指着一個地下公廁的入口!

我們笑得人仰馬翻,他卻非常認真,小妹也來附和,結果因為我們沒走進公廁,他差點哭了起來。幸而我們及時來到那路邊的小理髮站。

「別哭了,看!」瀚兒邊掉淚邊扭頭回望,道旁一列鏡子正反映着我們一家人滑稽狼狽的模樣,前面一個男童,肩上披了的確涼布,正襟危坐,眼睛透過鏡子,骨碌碌地瞪着我們。瀚瀚不哭了,他最怕理髮呢。拿着剪子的伯伯回頭一笑,他就更加噤若寒蟬,伏倒在爸爸肩上……

好艱難才走到修補皮鞋的攤子。我向那精神矍鑠的老人家形容自己早兩天拿來修補的涼鞋。他抬頭稍微看看我,半轉身就把我要的東西找來了。付了錢,我們正要離去,他忽然說:「要是還有甚麼不舒服的地方,儘管再來,不收費。」

我「啊」地應着,不很相信那洪亮扎實的聲音屬於這位瘦小的老人,正呆住,他忽然自小竹凳站起,順手就把它舉得高高的,又道:「看見嗎?它也許比你還要大!我在這裏坐了好長一段日子了,街坊們來了,只消看看我的小凳子,不用看招牌。」

那小竹凳原是淡黃的竹莖做的,過了這許多年,人氣旺着,早被磨得光亮生輝,黃褐交融,十分好看。我們忙應說是,請他繼續就坐,才恭謹地離去。

回家不久孩子睡去了,我這才有空把腳套在修好的鞋子裏,真好,堅固如新,卻又柔軟溫馨,分明是故舊的舒適。我走了幾步,說好極了。振榮回道:「怎不再買一雙呢?」我沒答,只搖搖頭,他又說:「老捨不得舊東西。」我說:「我是一流好妻子,替你省錢。」他哈哈笑了,分明滿足得緊,卻習慣地要挖苦我:「感性的人哪能成大事!」接着走進了廚房,把自正街市場買來的東西放在水盆邊。我看着那鮮紅欲滴的蕃茄,嫩黃的玉米,線條柔和卻並不呆滯的雞蛋,青綠的菜心,忽然心生一計,狡猾地說:「我成不了大事,你來燒飯好了!」

此時,街上的燈都亮了,浮上來的盡是歸人匆促的腳步。忽然我擁着他,心裏暖得發燙。我們已不必再趕路了,西邊街靠東的小樓上,不就是我們的家麼……。

——寫於八十年代後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