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认识“人生中场”

当时,我并不知道人到中年感到不满是非常自然的事情,哪怕没什么可不满的。我不知道自己进入了调整时期,不仅人类有这个时期,黑猩猩和猩猩也有。2000年,我刚步入40岁时,学者们所说的生活满意度U型曲线的证据才开始浮现。4年后,第一项记录这种现象的重要研究发表了。

这在一定程度上证实了我们都知道的事情:中年往往是最令人不安、压力最大、最不快乐的时期。当然,中年人的压力可能来自高强度的工作、处于青春期的孩子和年迈的父母。不过,与我们的常识不一致的地方是:当我们把压力、过度劳累和生活中的变故剔除之后,中年人的幸福感其实是在上升的。时间的流逝影响了我们对满意度和感恩的感受,更准确地说,时间的流逝影响了我们感到满足和感恩的“容易度”。

青年是兴奋、有刺激感的时期,但巨大的期望往往伴随着巨大的不确定。这些情感使年轻人的生活满意度很高,但非常不稳定。接下来是巩固和实现的阶段,同时失望情绪会增加,乐观情绪会减少。这种下降是渐进的、缓慢的,不断累积,最后会跌入低谷。这种下降常常会持续很多年,导致人们不能尽情享受自己的成就,而是质疑和否认它们,在最应该感到满足的时期,我们却体会不到成就感。


低谷其实是一个转折,情感的方向由此开始改变。我们的价值观在不知不觉中改变了,我们重新校准了自己的期望,大脑的结构也改变了,所有这些都导致中年后期幸福感上升,到晚年时我们会感到无比幸福。


我说的是平均现象,并非每个人都如此。就像我在本书中经常会提到的,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人生旅程。我的情况符合这种模式,而且是报复性地反弹。

到45岁时,我有几本书得以出版,获得过新闻奖,作品被收录到著名的选集中,做过数不清的演讲,上过很多媒体——所有这些都证明我在自己的行业里很成功。我身体健康,财力殷实,和爱人的关系越来越密切。从客观上看,我没什么可抱怨的。然而,我完全不理会这些成就,一心惦记着我没有得到的。

早晨的状况更糟糕,因为这时还没有日常事务来分散我的注意力。一睁开眼睛,我的脑袋里就会出现挑剔的声音:我在浪费生命……这些年我没有做任何有价值的事情……我应该搬到别处去,做别的事情……为什么我没有上星期日的访谈节目?为什么我没有主管一家企业或其他公司?

特别令我困惑的是,很多烦人的自我谴责十分荒谬,例如,上星期日的访谈节目和运营一家企业从来都不是我渴望的事情。就好像我实现了自己的很多目标,于是大脑某些乖张的部分就赶紧“伪造”出一些新目标。同样,尽管努力压制,但我就是不由自主地拿自己和别人进行比较:为什么我没有做到别人做到的事情?看看人家,再看看我自己,真可悲啊!

任何理由都能引发不满,无论是真实的理由还是编造的理由。我开始觉得它就像寄生在我大脑里的寄生蜂,以它制造的不满为食。

我非常清楚,如果20岁的我知道自己45岁时所获得的成就,哪怕只是其中部分成就,我都会欣喜若狂,满怀感恩。所以不知感恩令我感到羞愧,不满令我感到难为情。我没有和爱人说起这些,对此尽量闭口不谈。我曾和一个朋友说过,他的建议是吃百忧解美国国税法规定的一种员工自愿参与的个人退休金账户计划,始于20世纪80年代。。但我感到的是不满,而不是抑郁。起床,享受喜欢做的事情,努力工作,欣赏音乐、享受爱情或者招待朋友——这些事情依然能带给我快乐。

我当然听说过中年危机,但我的情况似乎不太符合它所指的概念。从定义上看,危机应该是剧烈的。它会迅速达到最高点,把其他问题推到一边,需要人们立即回应它。根据我们的刻板印象,中年危机会导致行为混乱或自我放纵。但这些都不符合我的情况。我幻想过在没有其他计划,甚至没有其他想法的情况下,立即辞去杂志社的工作,但我从来没有鲁莽行事。相反,我厌恶风险,保持低调。光阴荏苒,40岁变成了45岁,接下来是46岁、47岁。我逐渐意识到,我的不满和危机正相反。它是持久的,伴随着我的生活,成了我的新常态。

我相信自己会坚持工作,不会发生任何戏剧性的事情。这在某些方面令我安心,但也会引起躁动不安的期望。如果我变成了一个长期不满的人怎么办?渐渐地,我的意志开始消沉。我发现自己正在成为自己不喜欢的人。我觉得自己被不知感恩的状况限制住了。

后来,这层迷雾莫名其妙地消散了,就像它莫名其妙地降临一样。含蓄地说,它发生的时机很奇怪。

在我快50岁时,母亲去世了。之后,和我关系亲密的父亲得了一种恶性的神经系统综合征,也去世了。50岁时,我失去了杂志社的工作,成为美国报刊行业大劫难的一名受害者。我创办了一家公司,为作家提供创意,但失败了。我陷入了生活的“湍流”之中,又被抛向了中年的“峭壁”。但我脑袋里的声音却变得不那么吵闹、不那么持续了。和别人进行比较,总想到自己的不足,这样的强迫性习惯也消失了。这种改变很微妙,是渐进式的,我起初不太敢承认它,担心这只是幻觉,或者会稍纵即逝。编造各种理由让自己感到不满足的那部分“我”似乎安静下来了。

当时,我不可能知道现在我所认识到的事情。就像科尔的中年远航者一样,我任凭时间摆布。

中年是令人煎熬的时期,这众所周知。托马斯·科尔显然知道这一点。而但丁在14世纪早期就认识到了,他的“地狱之行”始于中年,这绝不是巧合:


在人生的中途

我发现自己已迷失了正路,

走进了一座幽暗的森林,

啊!

要说明这座森林多么荒寂、艰险、难行

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啊!

只要一想起它,

我就觉得害怕。


但丁用幽暗的森林来比喻中年,这和科尔说的激流没有太大的差别,都是“荒寂、艰险、难行”的。然而,像科尔和但丁这样有才华的人,对年龄和幸福却也知之不多。在本书中,我会重走托马斯·科尔的远航者的路线,但我可以借助一张地图,上面有经济学、心理学和神经科学的最新发现。

这本书涉及经济学对幸福的新观点,还涉及生活满意度。事实上,生活满意度与我们的物质条件和成就的联系没有人们想象得那样密切。本书还描述了缓慢的情绪重启,它使中年以后的日子变得非常令人满意。本书解释了为什么进化使人们具有这种重启功能,还探讨了成年人发展的全新阶段——这已经开始影响人们对退休、教育和人类潜能的思考了。

在这个过程中,我将介绍一位年轻的经济学家,他发现了一种负反馈循环。这种负反馈循环造成了中年时毫无理由的不幸福感。我还会介绍一些心理学家和神经科学家,他们发现,在人生下坡路的不远处有令人惊喜的回报在等着人们,其中既有个人的回报,也有社会的回报。我还会提到一些精神病学家、社会学家等,他们建立了新学科,证明年老虽然使身体变得虚弱,但会使人们更快乐、更善良。另外,书中还提到了几位社会思想家和改革家,他们探索和描绘了成年发展的全新阶段。

如果这些以及其他研究者的发现是正确的,那么我们就应该做出一些调整。我们需要了解为什么我们对衰老和幸福的很多认识都是错误的,为什么中年时感到不满对大多数人来说并不是“危机”,而是健康且自然的过渡。了解了这些问题,我们就可以更明智地对待人生幸福曲线了。尽管我们没有办法绕过曲线低谷,但可以想办法顺利通过。

我们还可以帮助他人顺利通过人生低谷。我花了数年时间探究人生幸福曲线的科学,以及有关衰老与幸福的证据,但我一直并不理解,直到我意识到它们不是关于我一个人的,而是关于所有人的。人生幸福曲线似乎是我们的烙印,它改变了我们年老时的社会责任,让我们不再野心勃勃、争强好胜,而是变得更有同情心,更注重情感。

如何应对人生幸福曲线也是一个社会课题,因为我们无法凭一己之力做出良好的应对,我们需要社会的帮助。社会需要重新认识中年和老年,并抛弃一些关于中老年人的陈腐观念,如认为他们脾气古怪,经常愁眉苦脸等。社会应该支持和接纳那些进入中年低谷的人,而不是孤立、羞辱他们。

如果你或你认识的某个人处在这样的低谷里,我没有魔法让你们立即解脱,世上也并不存在这样的魔法,但我在本书后面的章节中提供了一些实用的建议,也要告诉你一些振奋人心的消息:


首先,中年消沉(不是“危机”)完全是正常的、自然的,就像换牙或青春期。它是健康的、有时是令人痛苦的过渡,它的作用是开启新的人生阶段。你会感到不满足,但你不必为此过于担忧。

其次,中年后的振作不是心情的短暂改变,我们的价值观、满足感的来源、对自我的认识都会发生改变。这通常会给老年生活带来意想不到的满足感,哪怕我们身体虚弱,疾病缠身也一样。

再次,通过延长预期寿命,现代医学和公共卫生使我们的人生上升期延长了10多年,未来还会延长更多。因此,最令人满意、最亲社会的人生阶段有望增加20年。有些社会学家把这个新的人生阶段称为“成年期加演”。无论被称作什么,它都是一种幸运,而人类以前从来没有认识到这一点。


了解和利用这种幸运,需要我们重新思考先辈们所认为的理所当然的生活方式。幸运的是,我们所需的知识更新很迅速,通常它始于违反常情,或者说不合逻辑的幸福视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