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开辟财源——远销东西印度群岛的冰块

新英格兰并不种植胡椒、咖啡、糖、棉等作物,或可以向世界销售的任何其他主要农产品。新英格兰最大的财源就是人们的才智。由于善用海洋,新英格兰式的足智多谋把地理上的不利条件变成了商品。有一句流行的挖苦话道:“新英格兰什么也不出,只出花岗石和冰块。”把遍地石头的土地和严寒的冬天转化为牟利手段的能力,就是新英格兰式的聪明才智的绝妙例证。

几乎一直到十九世纪中叶,把冰用于夏日消暑还是一种难得的奢侈享受。古罗马人把雪当作一种稀奇的东西从山上取来。有史以来,饮食始终受到季节的限制。一般说来,新鲜的水果和蔬菜只有在其刚成熟时才能吃到,鲜肉也是现宰现吃,牛奶则是从奶牛身上随挤随喝。大约在1800年,有一张制作乳酒饮料的配方嘱咐家庭主妇说:“一夸脱苹果汁里加上精制白糖,拌入捣碎的豆蔻,然后去挤牛奶,把它倒进果汁。”在使用冷冻法之前的时代,牛奶只能制成白脱或干酪来储存,肉类则要经过晾干或腌制才能保存。所有食物都加上香料,以更换花色品种或借以掩盖陈腐气味。

在十八世纪,在巴黎、伦敦或北美殖民地,只有权贵之家的餐桌上才见得到冰淇淋。在英国绅士的乡间私邸里,偶尔也可见到一只用冰的冷却器。弗吉尼亚威廉斯堡皇家总督的官邸、芒特弗农的华盛顿官邸、蒙蒂塞洛的杰斐逊官邸和阿希朗的门罗官邸都有一个冰窖,作为其豪华设备的一部分。在十八世纪末,费城的一些家族合用一个冰窖,在剑桥有一座富裕的庄园建有一个自备的冰窖。1626年冬天,弗朗西斯·培根爵士因在雪中作冷藏一只鸡的试验而患感冒,以致一病不起。从此以后,普及应用冷藏法几乎一直没什么进展。

在同纬度的地方,北美的夏天比欧洲热,因此食物的腐坏也更快。在十八和十九世纪,一些不友好的欧洲旅游者在提到美国的饮食时,总是特别爱把腐败的肉类、变质的鸡鸭、发臭的奶油和变酸的牛奶当作话题。

后来,在美国内战前的半个世纪中,冰的消费量猛增,超过了过去整整一千年。1860年的时候,家用冰箱(这是美国新近创造的一个词)在发展中的美国城市里已经成了普通的东西,一些烹饪书中已把它列为当然的设备。《戈代氏妇女手册》(1850年8月版)中谈到,冰淇淋已经像生活必需品那样成为一种普通食品。据说,宴会上如果没有冰淇淋,就好比是早餐没有面包或正餐没有烤肉一样。纽约的有些家庭甚至整个夏天都饮用冰水。

城市的迅速增加,使越来越多的人远离鲜奶、肉和蔬菜的产地。与此同时,家用冷藏库的不断增加,也扩大了冰的需求量。在十九世纪二十年代后期,新奥尔良一年消费的冰还不到四百吨,而十年内冰的消费量增加了十倍,再过十年增加了二十倍,到南北战争前已增加了七十倍。在同时期内,纽约、波士顿这类北部城市的冰消费量几乎同样惊人地增加。到十九世纪三十年代末,新英格兰商人苦于高税率,同时往返于加尔各答至欧洲航线的波士顿航运业又大幅度下降,这时候,新兴的制冰业为新英格兰的出口贸易提供了一种主要的商品,从而挽救了波士顿港,也连带复兴了波士顿对东印度群岛和西印度群岛的贸易。

美国食品的“冰镇时代”开始了,它着重卫生、营养、提神和健康,更甚于口腹之乐。在二十世纪中叶,“冰”字与许多词结合,提供了大量新的复合词,其数量之多也许超过美国语言中的任何一个词。

有一个名叫弗雷德里克·图德的波士顿人,他在把用冰变成一种美国生活方式方面,比其他任何人所起的作用都要大。后来,大家都叫他“冰王”。他是一个新英格兰型的雄心勃勃的生意人,而不是霍雷肖·阿尔杰霍雷肖·阿尔杰(1834—1899):美国作家,所写小说都为穷小子刻苦努力发财致富的故事。——译者笔下的主人公。他的成功并不是因为他具有踏实、节俭的美德,而是因为他具有趾高气扬、目空一切、精力充沛以及有时不顾一切的劲头。他不是一个体谅别人、和蔼可亲、慷慨大方和生活俭约的人,相反,他蛮横、自负、藐视对手、对敌人心狠手辣。虽然他在竞争中劲头十足,但他还是喜欢合法的垄断。他并非穷人发迹,而是像许多殷实的马萨诸塞商人那样,善于利用各种机会去发财致富,包括利用其家族关系和本人的社会地位。

图德出身于波士顿的名门望族,他的父亲毕业于哈佛大学,曾在约翰·亚当斯的法律事务所学习法律,后来任乔治·华盛顿的军法署署长,然后又执行律师业务,颇为成功。他的三个兄弟都毕业于哈佛大学,但独有弗雷德里克从十三岁就开始经商。正是他为他的兄弟们提供了职业,并在最后重振家声。尽管他知识广博,求知若渴,他把工作和实干生活认为至高无上。他不喜欢懒散的“学者”生活。有一次他到哈佛大学去看望他的兄弟约翰,见到约翰的房间杂乱无章,到处乱放着他的同寝室的浪漫派画家华盛顿·奥尔斯顿的画具,他觉得担忧。

1805年冬天图德刚刚二十一岁时,在一次欢乐的波士顿社交集会上,他的兄弟威廉忽然心血来潮地问道,为什么不把附近池塘里的冰收集起来,运到加勒比海的一些港口去销售呢?弗雷德里克采纳了这一建议,似乎要证明,对于新英格兰的贸易来说,任何事业都不会被看作是荒唐可笑,任何商品也不会被认为太普通而不屑经营。他买了一本笔记簿,称之为他的“冰库日志”,并于1805年8月1日在上面记下了第一笔账,这是新英格兰商业史上一个值得纪念的记录。在笔记簿的皮封面上,他印下了一句格言:“一经受挫就退缩,不再进击就丧失成功信心的人,无论何时在战争、爱情和事业上也决非英雄。”

这一年内,他投资一万美元,将一百三十吨冰用船运往酷热的马提尼克岛。所有的波士顿人都笑他是个疯子。然后,他又前往马提尼克岛,亲自教给他的顾客对象怎样保存和使用冰块,以促进销售。1806年3月10日,他从马提尼克岛的圣皮埃尔写信回来说:


一个开办蒂沃利花园的人坚持说,在这里做不成冰淇淋,而且没有等拿到家连冰也全化了!我对他说,我已经在这里做成了冰淇淋……我还决心要使这些人相信,他们不仅能用冰,还要像别的地方那样,制作出一切高级的冰冻食品。为此,我定购了四十磅冰,相当热情地叫他准备好奶油,我将在早上到他那儿去,给他把奶油冰冻起来。我那样做了,这个蒂沃利人卖冰淇淋第一天就收入三百美元。从此以后,他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


但是在马提尼克岛的这笔生意赔了将近四千美元,因为整船的冰块在六个星期内全化掉了。

图德花了十五年的时间,才把做冰生意变成一个赚钱的买卖。在这样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一直在奋斗:取得冰块生意的合法垄断权;取得在查尔斯敦、哈瓦那、英属和法属西印度群岛建造冰窖的独家经营权;控制新英格兰的产冰池塘;在他的船只所能到达的世界上的每一个地方,造成人们对冰、冰镇饮料、冰淇淋和冷藏水果、冷藏肉类以及冷藏牛奶的需求。有一段时间,图德出售的冰过的饮料与没有冰过的饮料价格相同,以培养对冷饮的爱好。他还在医院里表演用冰。凡是在他能够建造有效的冰库的地方,他对其竞争者总占着很大的优势:他的冰可以只卖一便士一磅,直卖到他的竞争者船上的冰在码头上全部融化,然后他再提高价格,把利润赚回来。“喝吧,西班牙人,凉快凉快,”他怂恿着西印度群岛咖啡馆里那些汗流浃背的顾客,“我为这种生意吃尽了苦头,也许可以回家去过过富裕的日子了。”

如果他没有征服技术方面的难题,这样做是根本不可能的。他百折不挠地专心致志于设计一种高效的冰库。他不顾哈瓦那正流行着黄热病,坚持到当地做试验,他试用了各种想得到的隔热材料——如稻草、刨花、毛毡等等。他手里拿着表,站在他的哈瓦那冰库外面,一小时又一小时地测定冰融化的水量。他对不同设计的冰库的效果以及打开冰库门对融化速度的影响一一作了记录,终于设计成了热带气候下的一种既经济又有效的冰库。老式的地下冰库每个季度的融冰损失达百分之六十以上,而图德设计的冰库融冰的损失不到百分之八。

为了向热带地区提供大量的冰,图德必须设计出采集新英格兰池塘里的冰块的好方法,以便于运输和储存。十九世纪初的采冰作业,是用手工吃力地将冰切割成大小不一的形状。如果出现暖和的冬天(如1818年),新英格兰池塘供冰减少,那么一条波士顿双桅船的船长会率领船员冒险用大镐和撬棍去挖拉布拉多拉布拉多:北美洲东北部的一个半岛,在哈得孙湾和圣劳伦斯湾之间,包括加拿大的纽芬兰及拉布拉多省。——译者的冰山。这种形状不规则的冰块装船很麻烦,储存也很不经济。船长们一般都愿意其驶往南方的船只用冰块压舱,而不愿用石头压舱;但船东表示反对,因为这些冰块无法装得严实,它们在舱里老是滑动,而冰化成了水还会损坏其他的货物。因而很有必要研究出一种方法,从天然冰大量生产出规格统一的冰块。

由于一个幸运的合作,图德解决了这一问题。他借用了另一位出身名门的剑桥人纳撒尼尔·贾维斯·韦思的才智。此人继承了弗雷什池塘岸边的一部分产权,这个池塘是剑桥地区最好的产冰地之一。韦思的父亲毕业于哈佛大学,但韦思本人却像图德一样,不进哈佛而投身商界。他不到三十岁就已经把弗雷什池塘旅馆经营得十分成功。这家旅馆备有划船、十柱戏滚道美国一种滚球击倒排列成三角形之10根木柱的游戏,为保龄球之一种。——译者和其他娱乐设施,成了吸引附近城市游客的消夏胜地。1824年,韦思当了图德的制冰公司的经理,这家公司专门在冬天采集弗雷什池塘的冰。不久,他发明了一种机器,彻底改革了采冰的方法。如果没有这种机器,很可能无法发展大规模的新英格兰制冰业。

韦思发明的方法很简单,也许是冬天弗雷什池塘冰面上雪橇滑行的痕迹启发了他。他的割冰机由两把相距约二十英寸的平行铁制冰刀组成,由马拖拉。每把冰刀的边缘都刻成锯齿形,马在拖拉这个装置时在冰上刻出两条平行的槽沟。通过反复作业加深槽沟,以其中一条沟线为准,划出其他的槽沟。再把割冰机与原先的槽沟垂直拖拉,就把冰切成棋盘格状的方块。然后,由几个人用撬棒把这些方形冰块撬开,使之漂入一条渠道,这样就很快地制成了大量统一规格的冰块。在渠道的终端,韦思备有一架新颖的马拉吊车,把冰块从水中吊到一条滑运斜槽里,然后再运到池塘边上的冰库里贮存起来。

韦思于1825年投入使用的这些装置,使采冰的成本从每吨三十美分降到十美分。在和韦思的共同安排下,图德控制了所有这些装置的使用权。但是韦思为制冰业所做的发明还不止于此。到1856年去世以前,他一直在精心研制,制冰业的技术装置几乎全部出自他一人之手。他设计了一种新型的刮冰机,在采冰前用来清扫冰面,从而制成了更为规范化的产品。他发现木屑可以用来防止冰块在装运途中融合在一起,使冰块在出售时保持光洁——这样,缅因锯木厂里一向作为废品的副产品也随之有了主顾。

但是,韦思不仅仅是一位机械师,1832年后,在他脱离制冰业的五年期间,他曾率领了一支陆上探险队前往俄勒冈地区,并组织了一家公司以开发哥伦比亚河流域的大马哈鱼、皮毛、木材和烟草等资源。这样,他就成了西北太平洋地区的“先驱中的先驱”之一。尽管发生了一系列惊人的意外事件——在瓦尔帕莱索,他的公司的一艘船遭到了雷击;在皮货贸易方面,他与落基山皮货贸易公司及哈得孙海湾公司之间发生种种斗争——他仍然在俄勒冈与加利福尼亚的小道上建立了一个有名的霍尔堡贸易站。由于缺乏资金,不能自己开办永久性的皮货贸易公司,他又回到波士顿经营起制冰业来。他进一步改进了制冰技术。1844年,丘纳德公司的轮船“布列塔尼亚号”因波士顿港结冰而动弹不得时,他的多功能的新型割冰机作了轰动一时的试验;他用割冰机于三天内开出了一条宽二百英尺、长七英里的入海通道。

尽管有来自韦思和其他人的竞争,图德仍保持着“冰王”的地位。可是他的创业力量是无穷无尽的。他早年曾经营辣椒、肉豆蔻、面粉、糖、茶叶、蜡烛、棉花、丝绸和红葡萄酒。后来,他又去经营马撒葡萄园岛的采煤业;他发明了一种可以抽干底层货舱积水的虹吸管;他设计出一种新型的船壳(如“黑天鹅号”)和双层平底渔船(这也许是对早期捕鱼船的一种改进);他经营过石墨矿;他用白松木造纸;他还在纳汉特进行过种植棉花和烟草的试验。他还把第一台蒸汽机车头引进新英格兰。这是一台一马力半的机器,可以拉一辆乘坐一人的车厢以每小时四英里的速度在人行道上行驶。他开办了也许是美国第一家娱乐性的公园,他甚至还试验过在弗雷什池塘养殖咸水鱼的事业。

图德经营的五花八门的投机事业,不时使他负债累累,甚至在他的制冰生意稳能赚钱以后,也还是如此。例如,在1834年年底以前,他在咖啡生意上负债二十万美元,但这又促使他加倍努力地去发展制冰生意,他终于在十五年内用制冰生意所赚的钱清偿了他在咖啡业生意上的债务。

这时,图德决心用船绕半个地球把冰运到东印度群岛去。1833年5月,他派他的“托斯卡纳号”载冰一百八十吨驶往加尔各答,这是他生平一次最引人注目的试验。从波士顿到加尔各答,“托斯卡纳号”必须两度穿越赤道,要保证四个月内这一船冰不致化掉。图德叮嘱他的船长说,以前未曾有过把冰往南运到如此遥远的地方;这是一艘“探险船”。“托斯卡纳号”抵达了目的地,给那里的人们还带去了两种讨人喜欢的东西:一种新的玩具和一种新的糖果。第一船冰赚了钱,图德因而声名大噪。不久,波士顿与远东之间的冰生意就兴隆发达起来。图德运用他在加勒比地区取得的经验,在加尔各答建造了一座大型冰库,怂恿住在印度的英国人购买家用冷藏设备和冷水器;他销售冷藏得很好的、用船装来的苹果、白脱和奶酪,试图改变当地人的饮食习惯。

不久,冰块就从波士顿海运到了世界各地。到1846年,用船运出的冰已达六万五千吨;仅仅十年以后,比此数多两倍以上的冰先后装上了将近四百条船,运往美国各地、加勒比海、南美洲、东印度群岛、中国、菲律宾、澳大利亚等地区的五十余处地方。这样,冰成了一种重要的商品,新英格兰运销世界市场的一种有销路的商品。

有一本小册子建议修筑一条连接弗雷什池塘与查尔斯顿码头的铁路。小册子问道:“冰给南方送去了凉爽,难道不就像煤给北方带来了温暖一样吗?”其他一些人强调冰对于促进良好品德的重要性。“一些健康的人由于不能得到只要冰一冰就变得可口的优质的或一般的水,就把烈性酒当作饮料,这种情况是多么常见呀!”驻英美国公使爱德华·埃弗雷特报告说,他接到一位波斯王子的致谢信,感谢新英格兰的冰挽救了许多波斯病人的生命,因为把冰块敷在病人的前额,退去了他们的高烧。

图德的制冰业的影响不仅远及波斯,甚至还进入了附近的沃尔登池塘一带的僻静之处。它惊动了一位想当隐士的梭罗亨利·戴维·梭罗(1817—1862):美国随笔家,诗人。——译者,他于1846—1847年冬天报道说:


一百名爱尔兰人在新英格兰监工的带领下,每天从剑桥到这儿来挖冰。他们运用韦思的不需详述的方法把冰切成块状,用雪橇把这些冰块运到岸边,然后再迅速拖到放冰的平台上,用马拉铁抓钩和滑轮吊车把冰堆起来,就像许多面粉桶一样稳稳当当地堆在一起,横竖成行,整齐均匀,仿佛就是那种高入云霄的方尖塔的坚固基础。他们告诉我,如果天气好,他们一天可以从池塘里挖出一千吨冰,大约相当于一英亩的产量……他们还告诉我,有些冰在弗雷什池塘边的冰窖里放了五年,仍然完好如初,那些热得昏昏沉沉的查尔斯顿人和新奥尔良人、马德拉斯人、孟买人和加尔各答人都喝了我的池塘里的水……沃尔登的纯净的水已与恒河的圣水混合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