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辽朝史家的说法及其历史知识之传承
尽管辽宋金元时代有关契丹开国史的各种不同记载林林总总,但总括起来可以纳入两个历史知识传承系统。一是源自辽朝史家的历史叙述,从辽朝诸国史到金、元两代所修《辽史》均属这一系统,本文称之为北朝文献系统;二是源自五代及宋代史家笔下的历史传说和历史考证,从五代诸朝实录到宋代各种相关史籍,以及元人所作《契丹国志》,均可纳入这一系统,本文称之为中土文献系统。
在北朝文献系统中,今天能够看到的最权威的文献史料理应是《辽史》。所以我们首先应检讨《辽史·太祖纪》的相关记载:
(唐天祐三年)十二月,痕德堇可汗殂,群臣奉遗命请立太祖。曷鲁等劝进。太祖三让,从之。
元年春正月庚寅,命有司设坛于如迂王集会堝,燔柴告天,即皇帝位。尊母萧氏为皇太后,立皇后萧氏。北宰相萧辖剌、南宰相耶律欧里思率群臣上尊号曰天皇帝,后曰地皇后。……
神册元年春二月丙戌朔,上在龙化州,迭烈部夷离堇耶律曷鲁等率百僚请上尊号,三表乃允。丙申,群臣及诸属国筑坛州东,上尊号曰大圣大明天皇帝,后曰应天大明地皇后。大赦,建元神册。……(三月)立子倍为皇太子。[5]
按此记载,遥辇氏痕德堇可汗卒于唐天祐三年(906)十二月,耶律阿保机遂于次年正月称帝,号天皇帝;太祖十年(916)二月,上尊号大圣大明天皇帝,并建元神册。这就是《辽史》有关契丹开国史的正式说法。
元人所修《辽史》,其史源主要出自辽耶律俨《皇朝实录》、金陈大任《辽史》,以及题名宋人叶隆礼、实为元代书贾赝作的《契丹国志》。[6]有线索表明,有关契丹开国史的记载很可能源自《皇朝实录》一书。按《辽史·朔考》始自太祖元年(907),至太祖十一年(当为九年)后续以神册元年,而在太祖元年四月丁未朔下即注明“耶律俨”,[7]意谓耶律俨《皇朝实录》是年四月为丁未朔,这说明《皇朝实录》亦始于太祖元年,当是以太祖元年为契丹立国之始。《皇朝实录》修撰于道宗寿昌至天祚乾统间。《辽史》卷九八《耶律俨传》谓寿昌间“修《皇朝实录》七十卷”,又据《王师儒墓志》说:“及任宣政殿大学士判史馆事,编修所申,国史已绝笔。宰相耶律俨奏,国史非经大手刊定,不能信后,拟公再加笔削,上从之。”[8]这里所说的“国史”就是指《皇朝实录》,墓志称王师儒授宣政殿大学士、判史馆事,时在寿昌六年(1100),且谓卒于次年,可知《皇朝实录》纂成于道宗末。而《辽史·天祚纪》乾统三年(1103)十一月又有“召监修国史耶律俨纂太祖诸帝实录”的记载,按寿昌六年成书的《皇朝实录》,其下限当止于兴宗朝,或许乾统三年又命耶律俨续修道宗一朝实录,故最终成书已是天祚以后的事情。[9]
如上所述,《皇朝实录》之成书既已晚至辽末,它有关契丹开国史的说法想必不会是辽朝史家最原始的文本记录。据冯家昇先生考证,在《皇朝实录》之前,辽朝曾先后三次纂修国史。[10]其中最早的一次是圣宗统和九年(991)室昉等所撰《实录》二十卷。《辽史·圣宗纪》曰:统和九年正月乙酉,“枢密使、监修国史室昉等进《实录》,赐物有差”。《室昉传》亦云:“表进所撰《实录》二十卷,手诏褒之。”室昉是时已年过七旬,大概只是以枢密使领衔监修而已,此书主要成于邢抱朴之手。《邢抱朴传》谓统和间“迁翰林学士承旨,与室昉同修《实录》”,即指此事。辽朝所谓的“实录”,实际上是指纪传体的国史,而并非为每位皇帝单独修撰的编年体实录,但因统和九年所上《实录》起讫不明,无法断定它是否包含辽朝开国史的内容。第二次是兴宗重熙十三年(1044)成书的《实录》。据《辽史·兴宗纪》,是年六月丙申,“诏前南院大王耶律谷欲、翰林都林牙耶律庶成等编集国朝上世以来事迹”。《耶律谷欲传》也说:“奉诏与林牙耶律庶成、萧韩家奴编辽国上世事迹及诸帝实录,未成而卒。”《耶律庶成传》则说:“偕林牙萧韩家奴等撰《实录》及《礼书》。”关于此书内容及其断限,《萧韩家奴传》说得最清楚:“擢翰林都林牙,兼修国史。……(重熙十三年)诏与耶律庶成录遥辇可汗至重熙以来事迹,集为二十卷,进之。”此书似乎仍被称为《实录》,只不过兼容遥辇时代契丹史罢了。既知其起讫为“遥辇可汗至重熙以来事迹”,则显然应包括辽朝开国史的内容。第三次是道宗大安元年(1085)所上七帝《实录》。《辽史·道宗纪》是年十一月辛亥,“史臣进太祖以下七帝《实录》”,所谓“七帝”,即指太祖至兴宗,此书当然也会涉及契丹建国的那段历史。
根据上述情形来看,辽代史家所记述的本朝开国史,最早当见于统和九年《实录》,最迟应不晚于重熙十三年《实录》。[11]而耶律俨《皇朝实录》有关耶律阿保机称帝建国的记载,则无非是取资于前朝所修的这几种国史而已。
众所周知,耶律俨《皇朝实录》直至元末尚存于世,并成为元人所修《辽史》的重要史源之一。而鲜为人知的是,在辽朝亡国之后,包括《皇朝实录》在内的若干种辽朝国史仍见于南宋甚至明人的著录。《遂初堂书目》地理类有《契丹实录》一书,[12]《宋史·艺文志》传记类也有《契丹实录》一卷,但均不题作者名氏。明代藏书家陈第《世善堂藏书目录》为我们提供了更为明确的信息,此书著录两种辽朝国史,一种为“《辽先朝事迹抄》四本,萧韩家奴”,另一种为“《辽实录抄》四本,耶律俨”。[13]很明显,前者是重熙十三年萧韩家奴等人所修《实录》的一个节抄本,后者则是耶律俨《皇朝实录》的一个节抄本。《世善堂藏书目录》编成于万历四十四年(1616),而陈氏世善堂藏书之散佚无存,大约是在乾隆以前。《知不足斋丛书》本有鲍廷博乾隆六十年(1795)跋云:“乾隆初年,钱塘赵谷林先生(昱)赍多金往购,则已散佚无遗矣。”据此推测,这两种辽朝国史抄本可能亡佚于清初。[14]
凭直觉判断,见于南宋及明人著录的这几种辽朝国史,其来路很可能是相近的。与元朝史馆中所藏的《皇朝实录》不同,它们都是篇幅不大的节本。尤袤收藏的《契丹实录》虽未注明卷数,但估计与《宋史·艺文志》著录的一卷本《契丹实录》应是同一种书,既然只有一卷,无疑也是一个节本。根据这种情况分析,大概辽朝民间流传着各种国史的节抄本,在宣和间燕京六州入宋之后始为宋人所见,这就可以解释为何它们都是晚至南宋以后才见于著录。[15]但遗憾的是,南宋时代恐怕很少有人知道这些抄本的存在,也从未见于征引,所以我们不难理解,为什么辽朝史家有关契丹开国史的记载似乎完全不为宋人所知晓。
不用说宋人,就连金人对辽代历史也所知甚少。元好问曾经感慨地说:“呜呼,世无史氏久矣。……泰和中,诏修《辽史》,书成,寻有南迁之变,简册散失,世复不见。今人语辽事,至不知起灭凡几主,下者不论也。”[16]这说的是金朝末年的情况。金人明确谈到契丹建国年代问题者,仅见于修端的《辩辽宋金正统》一文:
辽太祖阿保机乘时而起,服高丽诸国,并燕云以北数千里。与朱梁同年即位,是岁丁卯。至丙子,建元神册。在位二十年。[17]
修端是金末燕山人,据李治安先生考证,该文就作于金朝亡国的那一年(1234)。[18]需要说明的是,金朝遗民王恽曾将此文抄入《玉堂嘉话》,但字句却颇有异同,上面这段文字引作:“辽太祖阿保机乘时而起,服高丽诸国,并燕云已北数千里。改元神册,与朱梁同年即位(原注:元年丁卯)。在位十九年。”[19]对照两个本子,可以看出王恽所见者似是初稿,后来苏天爵收入《国朝文类》者可能是经作者修改润色过的定本。前者谓“改元神册,与朱梁同年即位(元年丁卯)”,语义比较含混,容易让人误以为改元神册和即位都是在丁卯年(907);后者改为“与朱梁同年即位,是岁丁卯,至丙子,建元神册”,就没有任何歧义了。又前者称太祖“在位十九年”亦不确,严格算起来,从太祖元年(907)至天显元年(926),首尾应为二十年,故后者改为“在位二十年”也是可取的。
修端的上述说法与我们今天看到的《辽史》的记载是完全吻合的,因此他的这种历史知识的来源便是一个值得追究的问题。据他在该文中说:
(章宗)选官置院,创修《辽史》。后因南宋献馘告和,臣下奏言靖康间宋祚已绝,当承宋统,上乃罢修《辽史》。缘此中州士大夫间,不知辽金之兴,本末各异。向使《辽史》早成,天下自有定论,何待余言![20]
这里所说的《辽史》系章宗朝奉敕修撰,因最终成于陈大任之手,故习称陈大任《辽史》。《金史·章宗纪》明文记载,这部《辽史》告成于泰和七年十二月壬寅,而修端却说未成而罢,可见他从未见过此书。[21]他对辽朝开国史的了解,一种可能是来自于熙宗皇统间纂修的萧永祺《辽史》,[22]另一种更大的可能性则是来自于如《皇朝实录》之类的某一辽朝国史。
自元人所修《辽史》问世之后,后代史家在谈到契丹开国史时通常都采用《辽史》的说法。
如元末陈桱所作《通鉴续编》,虽以续《通鉴》为名,但其中包括“唐天复至周亡、辽夏初事为《通鉴外编》一卷”(即该书卷二),[23]故亦涉及契丹建国年代问题。卷二丁卯年(907)正月谓“契丹耶律阿保机称帝”,丙子年(916)二月称“契丹大赦,建元”,即出自《辽史》。
明人有关辽代历史的著述,目前能够见到的仅有杨循吉的《辽小史》一书,该书在谈到耶律阿保机称帝建国时说:“唐天复四年,痕德堇可汗死,国人立以为皇帝,制如中国,是为辽太祖。时当五代之始。”[24]此书旨趣意在重新建构宋辽金正统体系,于史实颇不经意,这段表述也很不准确。根据《辽史》的说法,痕德堇可汗卒于唐天祐三年(906)而非天复四年(904),这是其一;又《辽史》称耶律阿保机是在痕德堇可汗死后次年才即位的,此处时序不明,这是其二。不过既谓太祖称帝“时当五代之始”,可见还是取《辽史》之说,只不过抄书过于粗疏而已,这是明人的通病,不足为怪。
再举清人的几种史学著述为例。钟渊映《历代建元考》卷下谓耶律阿保机“以唐天祐四年丁卯称帝,十年建元,在位二十年”。[25]此系以《辽史·太祖纪》为据。又道光间汪远孙所作《辽史纪年表》,其自序曰:“叶志与史异者,附注于后,俟究心史学者是正云。”[26]“叶志”指题名叶隆礼的《契丹国志》,《契丹国志》的纪年与《辽史》颇多出入,汪氏一以《史》为凭据,《志》有歧异者则附注于后。清末李有棠所作《辽史纪事本末》,卷首《帝系考》《纪年表》及卷一《太祖肇兴》均涉及契丹建国年代问题,与《辽史》无异,且神册元年下有考异云:“薛史不载建元事,至太宗方纪天显之名,疑当时未得其传故也。”[27]可见作者对《辽史》的记载是深信不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