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赵云深在洗手间里整理好情绪,才敢来到总经办的门口。她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换上了一副轻松又略带笑意的表情,礼貌地和其他三人打起了招呼。

总经办的房间很是宽敞,四张办公桌被拼在一起,每张桌子上摆着一台电脑,四人两两相对而坐,一抬头就能看到其他三人在做什么。这么让人窒息的座位安排,不知道是哪位天才想出来的。

赵云深的对面,是方才第二个汇报的周博伟,他正在网上搜关于叶氏的消息,浏览页面开了无数个,连招呼都顾不上和她打。其他两人看到她进来,暂时放下了手里的工作,热情地跟她问好。

“我叫庄琳。”女孩笑道,和刚才的紧张样子有天壤之别。

“我叫陈升。”高个青年扶了扶眼镜,也报以友好的笑容。

赵云深笑意融融:“我是赵云深,以后还请多多关照。”

眼下距离开会的时间还有半个钟头,庄琳和陈升简单地向赵云深介绍了一下公司之前的情况。

“味觉记忆”是董事长文舒涵一手创办的企业,最初创业的时候,文舒涵只是联合自己的大学同学做了一个专业的零食购物APP,只做渠道销售,并没有自己的产品。很快,文舒涵借着价格低廉,且当初的竞争者较少,逐渐脱颖而出,成功在零食APP中独占鳌头。而后,他开始研发自己的零食品牌,并依靠自己的销售平台迅速在市场上占据了一席之地。那段时间,人人都说“味觉记忆”的发展模式是业内的奇迹。

然而好景不长,因为缺乏标准化的管理,“味觉记忆”的生产、售后开始出现问题,退货率居高不下,直到近来连续三年的亏损,让文舒涵不得不做出改变,邀请陆景年出任CEO一职。

“陆总太厉害了!”周博伟突然大声说道,打断了三人的谈话,“他之前不是没在食品行业做过吗?为什么会知道叶氏有大动作?”他一边说,一边指着电脑屏幕。

庄琳和陈升听了,也都围了过去。

“优康今年年初增加一个亿的资金,帮叶氏偿还债务,以地产、高尖端技术和资金入股获得了叶氏百分之十七的股权,成为叶氏的第三大股东。”周博伟兴致勃勃地看着某犄角旮旯的网页新闻。

赵云深心头一紧,这样的境况,恐怕叶家早已失去了对叶氏的掌控权和话语权。

“真是风水轮流转啊。”庄琳也跟着感叹道,“我刚进公司那几年,叶氏还压得咱们喘不过气来呢,没想到,现在只能靠别人给钱苟延残喘。”

陈升也赞同地点点头:“不过看这架势,叶氏还是有可能卷土重来的。”

“毕竟有秘方啊,可没那么简单就垮掉。”周博伟喃喃道,“我一会儿得去跟陆总好好说说,叶氏这闷不吭声憋了一年,恐怕所图非小啊。”

赵云深站在后面远远看着,沉默不语。

“马上就到九点了,我们赶快去会议室吧。”赵云深看了一眼时间,提醒道。

“哎呀不急不急,说是九点,十点人能齐就不错了。”庄琳很有经验地说道,“胡总就不可能九点到,九点她应该刚起床吧。”

“嗯,吴总也来不了。吴总家远,九点开会他就得六点起,他不会肯的。”周博伟附和道。

只有陈升轻轻咳嗽了一声,谨慎地没有发言。

赵云深只觉得自己的内心受到了一万点伤害。

浩邦之前是有外资入股的企业,领导层许多都是从银行、证券和事务所之类的部门跳槽来的,守时的水准和军人有得一拼,别说是危机时刻的重要会议,就算是一般的会,迟到的人也是微乎其微,像这样的迟到文化,赵云深还是第一次见到。

一个钟头后,她才发现,这点事在“味觉记忆”,根本算不了什么。

十点钟,会议室里终于坐满了人。

会议的主持人照例是陆景年,左手边依次坐着董事长文舒涵、分管人事的副总经理胡欣(文舒涵小姨)、分管财务的CFO安子宁(文舒涵发小)、市场与销售部部长周岩(胡欣的小叔子)、技术部部长吴淼(文舒涵大学同学)、生产部部长兼质检部部长陈言礼、研发中心主任文巧月(文舒涵堂妹)。

赵云深拿着陆景年偷偷塞给她的带有批注的座次表,简直以为自己在做梦,这样的企业竟然一度成为食品行业最为耀眼的黑马,还真的是奇迹中的奇迹啊!

这其中,赵云深又忍不住看了一眼生产部部长兼质检部部长陈言礼,这个唯一名字后面不带括号的男人目测已经五十多岁了,戴着一副老花镜,正坐在那里打瞌睡,鼾声还略有点大,引得他旁边的文巧月频频皱眉。

会议一开始,陈升总结了早上给陆景年汇报的成果,再次向在场的高管们通报目前的项目进展情况,结束以后,全场一片静寂,没人说话。

文舒涵尴尬地咳嗽了一声:“现在的情况就是这样,可以说,公司已经到了非常困难的时期,各位有什么好的提议,都可以说一下嘛。”

依旧冷场。

陆景年似乎早就料到眼下的局面,毫不意外地拿出一摞计划书,直接切入正题:“各位既然都没有什么想法,我来宣布一下下一步公司拟计划执行的安排。首先是人事上的:第一,生产部和质检部分离,生产部仍由陈老担任部长;质检部单独设立,由公司另外招聘人员组建,质检部独立于各个部门,直属于总经办管理,以便于配合目前正在进行的生产线改造。”

陆景年话音未落,胡欣冷笑起来:“老陈,还睡呢,被人宰了都不知道。”

胡欣今年四十六岁,年轻时也是一员商场猛将,叱咤过风云,后来结了婚,收山回家,相夫教子,谁承想却被小三插足,人到中年,闹了个鸡飞蛋打,再出山时,就有些不尴不尬。当时恰巧遇到文舒涵创业,她自告奋勇来帮忙,也是出了不少力,立下汗马功劳。可是她毕竟年纪大了些,对时下瞬息万变的技术更迭和互联网市场的竞争了解十分滞后,在企业决策的问题上已经十分吃力。

可她偏偏自视甚高,觉得“味觉记忆”发展到今天都是自己的功劳,文舒涵引入陆景年根本就是卸磨杀驴、争权夺利的结果,是以态度十分不友好。

陈言礼哼哧一声,揉揉眼,问道:“谁叫我?”

于是周博伟又重复了一遍刚才陆景年宣布的命令。

陈言礼打了个哈欠:“我没意见,我压根儿就不知道质检是干什么的,有人管正好。”

胡欣恨铁不成钢地叫道:“你傻啊你!这是专门设了个部门来管你呢!”

此时此刻,赵云深才明白了陆景年那句“做我的代理人”是什么意思。一个董事会,陆景年刚刚公布了一项命令,就有高管公然跟他呛声,竟然也无人制止。他们一圈人都是早已熟悉多年的合作伙伴,只有陆景年一个空降兵,地位不稳,要想推进制度改革,谈何容易?

陆景年自然不能自降身份和胡欣对着吵,但如果任由她嚷嚷下去,陆景年推行的政策到底还要不要实施?

这个时候,可不就是她这个代理人冲锋陷阵的时候吗?

“难道不应该管吗?”赵云深鼓起勇气开口,“一个食品生产厂家,竟然连正经的质检部门都没有,我要是消费者,也不敢吃这样的零食,再好吃也得小心拉肚子啊。”

胡欣狠狠瞪了赵云深一眼,冷笑道:“好歹是高管会,还轮不到一个小秘书插嘴讲话。”

赵云深料到胡欣会这样说,并不意外,继续说道:“我今早来时,文总告诉我,‘味觉记忆’的气氛很轻松,开会的时候大家都可以畅所欲言。看来这里也没有文总说的那么开明,本质上也还是论资排辈,老资格们畅所欲言,新进来的就得闭口不言。”

文舒涵充分发挥自己和稀泥的本事:“当然不是。‘味觉记忆’本身就是个开放的大家庭。无规矩不成方圆,成立质检部不是针对陈老,而是大势所趋,我第一个表示赞同,你们觉得呢?”

话说到这种地步,又有谁再敢公开反对?胡欣再不服气,也还是把怨气咽了回去,只是狠狠剜了赵云深一眼。

赵云深见好就收,低头做起了会议纪要。

陆景年又宣布一项命令:从明天开始,公司建立打卡制度,每天上下班无论是一般员工还是总经理董事长,都必须打卡;有事要出去,必须填外出申请,由直属领导批准后方可离开;迟到早退的,不但会有相应扣款机制,同时被罚打扫员工厕所一周,该项规定会由文舒涵亲自监督,保证实施。

“对于这项决策,如果诸位有什么意见,可以在这里讨论一下。”最后,陆景年说道。

这句话揭开了会议真正的序幕。胡欣首当其冲地发言,反驳道:“这个新规定我第一个不同意。考勤方面陆总有什么意见,应该先和我们人事部商量一下。请问陆总了解‘味觉记忆’的工作模式吗?把那些大公司的管理模式这样生搬硬套到‘味觉记忆’来,就一定会起好作用吗?‘味觉记忆’成立八年以来,从未出台过什么考勤政策,这样做,我很担心员工们的心理状态。”

胡欣话音刚落,周岩就笑呵呵地接上了。

“这个对我们市场部确实有点难度,我们跑外勤的时候多,如果每个人出门都要我批条子,可能会挤占一些其他工作的时间。而且我们这个部门,早上来那么早,也没有什么用嘛。”

陆景年淡然地看了胡欣一眼:“我研究过公司之前的章程,早上九点上班,不得迟到早退是‘味觉记忆’建立之初,由胡总一手建立的制度,现在推行的考勤办法,只是把之前的要求落实下去,理论上讲我们的员工原本就应该能够做到按时上下班。市场部确实和其他部门不同,这方面我和周总可以再商议……”

“不行,这绝对不行!”胡欣大声反对道,又开始了一番长篇大论。

安子宁和文巧月听烦了,事不关己地刷起了手机,文舒涵面色难看,低头不语。

赵云深可算见识了一场大戏。这样毫无头绪的争吵,一直持续了二十分钟,眼看时间紧张,大家一时半会儿意见也不统一,文舒涵便强行终止了会议,继续讨论下一个议题。

如此这会一直开到接近下午一点钟,文舒涵才宣布散会。

一声散会,打酱油的几个都是一脸如蒙大赦的表情。

胡欣意犹未尽地冷哼一声,先一步踏出了会议室的大门,路过赵云深的座位时,低头看她一眼,阴阳怪气道:“刚才开会我还没注意,走近了看,赵秘书瓜子脸大眼睛,还真漂亮,嘴皮子也利索,难怪和陆总投缘。”

这话说得阴阳怪气,赵云深心里有点窝火,脸上还是挂着笑道:“胡总,明天可千万别迟到啊。”

她这话说到了胡欣的痛处,她面色微变,冷笑一声,大步流星地出了会议室的大门。

散会以后,赵云深则被陆景年叫住,去了他的办公室。

陆景年翻出许多材料给她:“这是‘味觉记忆’历年来重要的报表和资料,下班之前我会考你。你现在还在试用期,表现不好的话我一样会开除你。”陆景年的声音自始至终都平淡而疏离,冷极了。

“谢谢陆总,我会好好努力,不辜负您的期望。”赵云深是知好歹的人,明白陆景年无论出于什么样的目的,以她的资历,能站在这里,都是一种提拔了。陆景年对她算是有知遇之恩,她当然承情。

然而她话音刚落,陆景年拿着文件的手微微一顿,面色愈发严厉:“我对你并没有什么期望,希望你能摆正自己的态度,做一个能帮得上我的人。”

赵云深有些愣住了,她反应了一会儿才平静地点点头:“对不起,是我自作多情了。您中午想吃什么,需要我给您订餐吗?”

“随便,有汤就行。”陆景年说着,沉默下来。他意识到自己刚才反应过度了,懊悔的心情在胸腔里蔓延,“没有事情的话,你出去吧。”他掩饰似的看向电脑,直到听到赵云深的脚步声渐远,办公室的大门被关上,他才轻轻叹了口气。

“把她拉到身边,到底是对是错?”细不可闻的低声呢喃除了陆景年自己,谁也听不见。

陆景年做事雷厉风行,当天下午公司的大门前就安装了打卡机,庄琳拿着指纹录入的仪器挨个办公室跑了一圈,把每个人的指纹采好,打卡制度就算正式开始实施。

第二天一早,陆景年和文舒涵齐齐早到,监督制度落实情况,这一站就是一个多钟头,胡欣和吴淼都被抓到没能按时到岗。

“感谢各位的不懈努力,按照这个趋势,行政部可以省下一个保洁的费用,开源节流,可喜可贺。”陆景年靠在墙上,不无讥讽地说道。

胡欣冷笑,当着陆景年的面打电话给庄琳,要她负责打扫。

没想到庄琳根本不在公司。

“胡总,昨天下午陆总让我去和监控设备的厂家谈一谈,我现在在火车上,要明天才能回去。”庄琳惊恐地说道。

陆景年看着胡欣,嘴角勾着一丝冰冷的弧度。

胡欣气得险些背过气去,只好看向文舒涵:“舒涵你真准备让你小姨扫厕所?”

文舒涵似乎早就料到胡欣会是这样的态度,无奈地轻轻叹了口气:“那肯定不行,小姨你放心,厕所有我替你打扫,咱这情谊,你迟到几天我就打扫几天。”

胡欣抿着嘴,表情愈发危险起来。

自那天起,可怜的文舒涵整整打扫了一个星期的厕所。这事儿俨然成了“味觉记忆”一道靓丽的风景线,竟然连隔壁公司的八卦党都被吸引过来,探头探脑地想知道“味觉记忆”董事长亲自扫厕所的传言是真是假。而后,星期五下午,忍无可忍的保洁阿姨找到文舒涵,在他的办公室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生怕文舒涵爱上了打扫厕所,抢她的饭碗,逼得文舒涵指天发誓,这种情况只是暂时的,才抽着鼻子离开。

这事传了出来,不少人暗地里笑破了肚子,只有胡欣吴淼等一众迟到分子,心情十分之复杂。

一个星期后,早上九点。

赵云深抱着考核表,陪文舒涵站在公司大门门口,她在花名册上打上最后一个勾,仰头笑道:“恭喜老板,今天不用打扫厕所了!”

直到这一刻,紧张了一早上的文舒涵才伸伸懒腰,长长嘘了一口气:“景年这招太狠了,再打扫一周我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坚持,哪有我这么没劲的老板,连员工都不敢得罪。”

赵云深莞尔,真心实意地说道:“不要妄自菲薄,我很佩服您。”

“佩服我什么?我看我应该改名厕所小王子,成立个清洁公司,带着人挨个写字楼打扫厕所,然后找家八卦小报写点报道给文家看,靠卖惨就能拿到我们家的股份,大家分一分就不用开公司回家算了。”文舒涵一通胡乱吐槽,随后却叹了口气,“走吧,咱俩收摊了,各忙各的去。”

赵云深和文舒涵一起乘电梯到顶层后分道扬镳,文舒涵回他的董事长办公室,赵云深则去陆景年那里汇报工作。

一周的时间,赵云深逐渐理解了文舒涵和陆景年所代表的不可调和的矛盾。

“味觉记忆”发展的初期,只是一个电商平台,仍然带着传统零售业的特质,靠着低于实体店的价格逐渐吸引客户。胡欣和周岩在那段时间,为“味觉记忆”的成功付出颇多。他们和各路产品供应商一家一家地谈条件、谈价格,遇到大而傲慢的公司,甚至会吃闭门羹。但也正是这样能屈能伸的人,拿到了许多别家企业拿不到的优惠价格,一点点把销量做上去了,从而奠定了“味觉记忆”的江湖地位。

然而随着“味觉记忆”的规模扩大,文舒涵野心勃勃地想要建立属于自己的零食王国,此时文巧月回国,让文舒涵终于下定决心推出自己的零食品牌。

在此之前,文巧月一直在国外学习烹饪,主攻西式甜品,她本身又是一个网红美食博主,微博粉丝几十万,具有强大的号召力。

“味觉记忆”依靠文巧月的推广,有了一段爆发式的增长,可销售额的骤然增加和用户群体的年轻化,让胡欣和周岩这样的传统管理者措手不及,公司自此陷入瓶颈,不过一年多的时间,就从炙手可热的新星跌落进资金周转不灵的困境里。

此时初来乍到的陆景年想法非常干脆利落,那就是进行高层大换血,把不适应如今竞争环境的高层统统换掉,但文舒涵认为这无异于“过河拆桥”,于是对于陆景年过于激进的政策,一直处于一个被动接受的局面。但赵云深看得出来,陆景年强硬的手段正在一点一滴地渗透这个企业,胡欣和周岩不过是螳臂当车,早晚有一天,这两个人,会被陆景年按照他的需要,摆在他们该坐的位置上。

“其实我觉得,一下子就把胡总周总他们统统赶回家,确实有些残忍。”赵云深照例向陆景年汇报这两天她的感想,她憋了几天,还是忍不住大着胆子说出来。

陆景年抬眼看她一眼:“残忍?继续让他们留在岗位上才是对员工最大的残忍。”

“但毕竟是自己一手创建的企业啊,多少年的心血在里面,难以割舍或者一时之间接受不了也是可以理解的。”赵云深认真地说,她看得出,陆景年对她的说法不屑一顾,不禁皱了皱眉。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作为一个职业经理人,我要告诉文舒涵的是,如何让他的公司活下去,而不是附和他那些无关紧要的个人情感。因为对于一个公司来说,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可是这样的话,实在太冷酷了。”赵云深叹息道。

“这不是冷酷,这是现实。”

赵云深沉默下来,对此她依旧持保留意见。

“你比我想象的还要心软。”陆景年略带失望地说道,“我希望你能搞清楚自己的职责。”

这是第一次,陆景年对赵云深说这样重的话,她低下头,咬了咬唇。

也许是觉察到气氛有些僵硬,陆景年转移了话题,“明天新辉会搞一个圣诞礼盒的新品发布会,我们‘味觉记忆’也在经销商的邀请之列,你准备准备,和我一起去。记得穿正装。”

“好的,陆总。”赵云深点头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