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方的问询前后差不多一个小时,赵云深经历得不多,很快解释清楚,一位女警陪她出门,准备办手续离开。
“感谢陆先生的配合,最近这段时间,我们可能还会叨扰您,希望您的通信工具保持畅通。”
“我没有时间保证随叫随到,请不要浪费我的时间,下次传唤请先跟我的秘书或者律师联系。”熟悉的声音传来,赵云深循声望过去,可不正是陆景年和两个警察一起从一间办公室里出来。
他似乎有些不耐烦,眉头微微皱着,眼底一片清冷和傲慢。
“陆总。”赵云深走上去,打了声招呼。
陆景年回头看向她,惊讶的神色一闪而过,随后大约是想到她出现在这里的原因,点了点头。
“你看起来在这里度过了一个美好的上午。”陆景年冷声说道。
这还真是陆景年式的口气,赵云深无奈地看着他。她似乎有些习惯这种口气了。
“那我去办手续了。”
陆景年点点头,仿佛是在批准赵云深的行动。
陪赵云深一起的女警好奇地看了陆景年一眼,笑道:“那是你领导?长得挺帅啊。”
“嗯……不是领导……是……”赵云深想了半天,竟然不知道陆景年算什么。
人生导师吗?
这就有点可笑了。
办好手续,赵云深走出警察局。因为郑涵是在城郊被打的,所以负责承办这个案子的,是城郊一个偏僻的警察局,交通极不便利,赵云深用叫车软件打车,可等了十几分钟,也没有一辆车接单,她正有些发愁,不知该怎么办,一辆BMW停在了她面前。
驾驶位的车窗慢慢滑了下来,露出陆景年淡漠而嫌恶的脸:“上车。”
赵云深应了一声,欣喜地上了后排座。
“发不发公告是你的决定,反正倒闭的是你们的‘味觉记忆’。没错,是你们的‘味觉记忆’。如果半个小时后我仍然看不到公告,我会引咎辞职,比起砸自己的招牌,我更担心的是自己的智商会被你污染。”
几乎开车的全程,陆景年都在戴着蓝牙打电话。他化身成一挺机关枪,说出来的话就像子弹,可以把电话那头的文舒涵打成筛子。赵云深不禁感慨自己的词汇量是多么贫乏,她直到今天才知道原来这世界上还有这么多话可以用来损人。
陆景年挂断电话后,赵云深小心翼翼地开口:“陆总……”
“嗯?”
赵云深一抬头,就看到后视镜里陆景年冰冷的眼,明明毫无波动,却莫名杀气腾腾,看得人后背发凉。她想说的话憋在嗓子眼里,差点咽了回去,然而她想了想,还是硬着头皮说道:“开车打电话,不利于行车安全。”
陆景年微微一怔,随即扑哧笑出来,他把蓝牙扯下来,扔在副驾驶上。
而后,陆景年的手机被他扔到后排座。
“再有电话打进来,你来接。”
赵云深眨眨眼:“这样不会泄露商业机密吗?毕竟我连你们的员工都不是。”
“我相信我的秘书还有最基本的判断能力,如果是机密,他们不会告诉你。”陆景年无情地说道,“既然你很无聊,那不如我来考考你,就这次‘味觉记忆’的事件写一个官方公告。”
赵云深默默地回忆了一下,“味觉记忆”细菌超标事件爆出来,应该是昨天下午她在陆景年家里时的事了,事态在网络上发酵得很快,现在已经过了二十四小时,而“味觉记忆”竟然连公告都没有在网络上发布?
“那个,我想问一下,陆总,你们对这件事到底准备怎么处理?”
陆景年的声音里竟然有一种听天由命的味道:“愚蠢的公司高层们尚未得出一致的结论。”
“这……”赵云深竟有些无言以对。
气氛一下子有些微妙的沉默。
这么奇葩的公司,竟然能找到陆景年当CEO,也是不容易。
赵云深忍不住委婉地吐了个槽:“按照您之前的理论,这公司的老板,幸运值好像也很高啊。”
“这个蠢货是我的朋友。”
“原来如此。”赵云深嘴上这样说,心里却默默想:就凭陆景年这种性格,竟然还有朋友?这个文舒涵是个受虐狂吗?
半个小时的时间,赵云深用手机涂涂改改地写了一个小公告。
“陆总,我写完了。”
“念给我听。”陆景年声音不含一丝感情。
赵云深清了清嗓子,把自己草草写成的新闻稿念了出来,除了一些官话套话以外,她着重强调了“味觉记忆”将对生产线进行整改,且不会追究普通员工的责任。因为“味觉记忆”认为,这样的安全生产隐患是源于管理层制定制度的缺失,而非员工的个人行为。
赵云深早早做了写完后被骂的思想准备,然而陆景年听完以后,只是轻声问道:“为什么不追究员工个人的责任?”
“因为公司内部显然还没有统一意见。”赵云深耸耸肩,“与其说了追究责任,到头来落实不到位而落人口实,倒不如率先摆出一副负责任的姿态,既提高了员工的好感度,也可以让网友和关注这件事的人觉得这个公司很不一样,他们遇到问题不会先一股脑儿地把责任推给员工。”
陆景年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道:“想法很棒,只是措辞不尽人意。”
赵云深讶然:“陆总,你这是在夸我吗?”她不可思议地问道。
陆景年并未回答。
几分钟后,赵云深的手机弹出一条新闻——《“味觉记忆”回应细菌超标事件:责任在管理层》。赵云深点进去,发现公告的内容竟然与她写的大同小异,只是措辞更委婉,逻辑也更严谨。也就是说,她和陆景年的思路不谋而合。
所以说他刚才不是在夸她,而是在夸他自己吗?
赵云深有些想笑。
车子停下来,赵云深这才发现,他们已经到了她家楼下。
陆景年回头看向赵云深:“你可以发一份简历到‘味觉记忆’的招聘邮箱。”
赵云深微微一怔,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是陆景年主动抛出的橄榄枝。
刹那间有一个念头从赵云深的脑海中划过,陆景年是不是从一开始就在打这个算盘?
“陆总……”
陆景年打断了她:“递简历并不表示被录取,但你今天的表现让我有理由给你一个机会。好好想想自己应该做什么。人往往因为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而白白错失了机遇。”
赵云深郑重地点了点头:“谢谢陆总,我会好好考虑的。”
那天下午,“味觉记忆”一改之前的行动迟缓,雷厉风行地召开了新一轮的新闻发布会,与会者中文舒涵和陆景年赫然在列。这一次发布会的转播权和直播权并没有依照往常的惯例,授权给当地媒体,而是授权给了一个叫浣熊直播的网络直播平台,观众在观看发布会的同时,还可以打赏或者刷弹幕,颇为新潮。
赵云深和休假在家的甄暖抱着瓜子和爆米花,一起看了这场直播。
文舒涵衣衫妥帖地坐在正中间发言,他右手边的陆景年低头确认着文舒涵马上要使用的发言稿。
在简短的开场白后,陆景年开始介绍“味觉记忆”的召回方案,这像是一个重磅炸弹,很快在记者中间炸开了锅。
“‘味觉记忆’本次涉及细菌超标的六个系列产品,采取无条件无门槛的召回方式,任何消费者,只要手持六项产品的包装物或者提供购买此六类产品的小票到本公司指定的退货地点,都可以得到无条件的全额赔付。网络上购买产品的消费者只要提供购物单号,经核实后,也可以享受全额退款的优惠。”
陆景年微微停顿,留足了给大家惊讶的时间,随后才继续介绍起另一项重要举措,那就是“味觉记忆”将改造生产线,直播食品的生产过程,并对外公开。
现场一片沸腾,而各大媒体提前准备好的通稿统统被按了暂停,不少人的大脑一片空白,完全不明白这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公司到底发生了什么。
就连甄暖和赵云深也不知不觉放下瓜子和爆米花,目瞪口呆地看着电视。
“直播生产过程,员工们会受不了压力辞职吧?”甄暖嘟囔道。
赵云深也呆住了:“应该不会吧……”
“那我想请问陆总,关于拿着包装纸就可以全额退款的召回方案又是怎么回事呢?”台下激动的记者按捺不住情绪,在主持人宣布可以提问之前就站起来,大声提出自己的问题。
陆景年淡淡地开口:“原因很简单。历史上中西方许多企业都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召回过自己的产品。而食品业因为其特殊性,许多消费者在得知问题时,已经把不合格产品吃进肚子里了。那么无论消费者是否因此感到不适,他们的利益都已经受到了侵害。难道说对于这部分人,我们就不应该给予赔付吗?文总是个有信念的企业家,而‘味觉记忆’也是个负责任的企业,这样的召回方案或许在其他更大的公司也不见得敢于尝试,但我相信文总和‘味觉记忆’不会再辜负消费者的信赖。”
“我发现,陆景年严肃起来,还真的挺不要脸的啊。”赵云深啧啧感叹了一声,“其他更大的公司也不见得敢于尝试,这话根本就是绵里藏针、暗藏玄机啊。”
“味觉记忆”作为新兴企业,和其他老牌食品业巨鳄总归是差一点的,尤其是新辉、叶氏这样的老牌公司,过去也出过一些食品质量问题,还真的没有一家敢像“味觉记忆”这样财大气粗地发布无门槛召回方案。
陆景年这句话不但在媒体和消费者面前为“味觉记忆”挽回了形象,同时也同类企业中,抬高了“味觉记忆”。
这一次的发布会十分成功,网络上对“味觉记忆”的口碑也逐渐有了扭转,赵云深一天天搜索着微博上的评价,看着那些夸赞的评价竟然就觉得有些欣慰,而她明明和“味觉记忆”毫无干系。
这样的状态持续了一个星期,直到她在网络上看到郑涵的消息——《一方巨贾深陷性丑闻——郑某昨夜被警方传讯,截至发稿已超十二小时》。
报道写得很笼统,一些关键信息似乎被有意地被模糊处理,只说是有一位受害者站出来起诉了郑某。郑某是何许人也很快就被热心网友扒了出来,新闻的点击量直线飙升,微博上也是转发众多,只是同情受害者、痛斥郑涵的有之,也有不少相当不堪入目的发言。
“半年前的事了现在才说?不会是小三分手费没谈拢吧。”
“被上了十几次还好意思拿出来说,真是太不要脸了。”
“苍蝇不叮无缝蛋,是不是也该思考一下你自己做了什么?有没有穿暴露的衣服?是不是给了人家什么暗示?”
评论区掐成一片,赵云深气得肝儿疼,撸起袖子下场,跟一众网友掐了个昏天黑地。
直到以前浩邦的同事打电话过来。
“云深,你看没看新闻?”
“我看了,怎么,这事烧到浩邦了?姓楚的是不是也受到牵连?”赵云深问道。
“哎呀我说赵云深,你是能掐会算还是怎么的?消息够灵通的。今天警方来调查,把楚总和苏羽一起带走了。”
“苏羽?”赵云深愣了愣。
“有人说,楚蒙和郑涵的那些事,是苏羽私底下匿名举报的。冯总今天还闹到公司里来,说要退钱……我看浩邦啊,是快散了,你走得真是时候。这一行,走到今天,也是要由盛转衰了。”
“你这么说有点偏激了。”赵云深反驳,“虽然现在什么行业都不好做,不过我看投资公司还是处于上升期的。”
“你这纯属忽悠啊。真那么有前景你能协议辞职?公司现在都在传,你是早就收到消息,找到下家了。你跟我就别藏着掖着了,现在在哪儿高就啊?”
“我哪有什么下家,保密协议摆在那里,我已经准备转行了。”
“裸辞又转行?你也是牛×到不行啊!”前同事嘻嘻哈哈笑道,“是不是遇到贵人了啊,透露点消息给我嘛。”
赵云深微微一晃神,突然就想到了陆景年,这周她天天把自己关在家里,其实就是在犹豫要不要答应陆景年的邀请,这毕竟是一条布满荆棘的路,且不说“味觉记忆”前途未卜,陆景年的地位似乎也并不稳固……
“我这点本事,哪里有贵人能相得中我。”赵云深绕开话题,两个人又扯了几句闲话,那位同事显然已心不在焉,找理由挂断了电话。
赵云放下手机,对此并无感慨,人情冷暖,向来如此。
不过,陆景年那里,她也确实该做一个决断了。
想到这里,赵云深收拾一通,下楼去了菜市场。
第二天清早,甄暖是被厨房的排骨炖莲藕的味道馋醒的,她揉着眼进了厨房,赵云深已忙活了好一会儿,额头上沁出一丝薄汗来。
“你起来了?来,我先给你盛一碗,你看看味道怎么样?”赵云深笑眯眯地盛了一碗排骨汤出来。
甄暖咽着口水,像个幼儿园的小朋友,喜滋滋地坐在椅子上,等着赵云深把汤放在桌子上。
“都是藕啊,才两块排骨,云深你真抠。”
“大清早的,你喝那么腻不怕拉肚子啊。”赵云深白了她一眼,想想又夹了一块小的给她。
“云深我好爱你啊!”甄暖星星眼看着云深,随后狼吞虎咽地干掉了一大碗汤。
这期间赵云深已经洗好保温桶,把剩下的汤倒了进去,仔细盖好盖子。
甄暖吃掉最后一块藕,问道:“你要去看你爸妈?”
“嗯,十几天没去啦,怪想他们的,而且有件事想问问爸爸的意见。”赵云深笑笑,转身去换衣服。
甄暖歪了歪头:“去吧去吧,说不定可以在那里遇到英俊又温柔的医生,被你的孝顺所折服……”
“甄暖,你又看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网络小说。”赵云深无言以对。
赵云深的父母自几年前生意失败,为了还债,变卖了几乎全部家产。老两口这两年身体越来越差,赵云深做主,让二老搬进了疗养院,为此还卖掉了原本为赵云深准备的婚房。
“安惠疗养院”位于秦城城郊的半山腰上,那里空气清新,风景宜人,身处旅游风景区,非常适合疗养和小住,价格自然也不便宜。赵云深这两年赚的钱,有一半也填进了这里。但她并不心疼,父母住得高兴,比什么都重要。
疗养院内部都是酒店式管理的套房,赵云深的父母长期租住一间四十平的小套一。这房子麻雀虽小,倒也五脏俱全,该添置的家具这两年也陆续添置完,住在这里,和住家里也没什么分别。
从市区到城郊足足有两个多钟头的车程,赵云深到时,已经快到饭点。
母亲在厨房里忙碌着,听说女儿过来了,总忍不住想做点什么,父亲则装模作样看着报纸,却连报纸都是倒着拿的。
“昨天在楼下超市买东西,看着挺新鲜的,就做了个汤。”赵云深笑嘻嘻说道,“妈,别忙活了,来尝尝我的手艺。”
赵云深招呼着父母来喝汤,父亲装模作样地放下报纸,轻哼一声:“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肯定是有什么事想不明白了,想来问问。”
“父亲大人英明!”赵云深嬉皮笑脸地说道,“就是不知道,爸爸肯不肯指点指点?”她一边说着,一边端了碗勺,凑到老头嘴边,给他喂了一口。
小老头呲溜呲溜吸汤,连喝好几口,才满足地咂吧咂吧嘴:“嗯,勉强及格吧。”
“那是,我这煲汤的手艺比爸爸差远了。”
父女俩一唱一和的样子,让母亲忍不住摇了摇头。
“你们俩,快点洗洗手,吃饭了。”母亲从厨房探出头来,父女俩一模一样的两双眼睛相视一笑,直叫母亲忍不住摇摇头,“都是一样的脾气!”
赵云深的模样随了父亲,是标准的桃花眼,要是笑起来,是真正的顾盼生姿。
因为怕父母担心,赵云深并没有告诉二人她离职的真正原因,只说是公司内部机制不透明,她被同事抢了客户,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你想转行?”父亲很快察觉出赵云深口气里蕴含的意思。
“是啊。我实在看不下去那些龌龊。”赵云深气愤地说道。
“你的性格还是那么较真。”父亲偷瞄了一眼,确定母亲还在厨房忙活,慢条斯理抽出一根烟,吧嗒吧嗒抽上,轻声问道,“你是不是已经有打算了?”
赵云深沉吟片刻,才说道:“是有一个去处,是一家电商,具体的职位还没定下来,但高层的关系有些复杂。”
父亲的眉头紧紧皱起来:“一家公司,高层的关系复杂绝对不会是件好事。”
“我也是顾忌这一点,不过对方极力邀请,我相信我再去找其他工作的话,很难遇到这样的机会。”
“这么好?”父亲饶有兴趣地看了赵云深一眼。
“领导很有能力。”赵云深仔细思索一会儿,才下了定义,想到陆景年光鲜亮丽的履历和几次见面以来的从容和气魄,赵云深不得不承认,他是个很有力量的人。
“性格呢?”他继续追问道。
“做事很认真,思维敏捷,但有时候有些不近人情。”
“你说的这位领导多大年纪?”父亲问道。
“三十二岁,年轻有为。”赵云深的表情有毫不掩饰的赞许。虽然陆景年的性格有些古怪,但不得不承认,他的能力真的很强。
看赵云深的表情,父亲有些惊讶地笑起来:“我的女儿向来眼高于顶,头一次见你这么佩服一个人。你真的要去,也可以,就当是锻炼锻炼,但也要有个心理准备,这样的环境,你只要棋差一着,就很可能会被扫地出门。”
“那多刺激啊。”赵云深顽皮地眨眨眼,“我们年轻人,玩的就是心跳。”
“你们俩是怎么回事,叫了好几遍,都不过来吃饭。有什么话,边吃边聊!”母亲从厨房里探出头喊道。
“遵命!”赵云深急忙应了一声,拉着父亲走过去。
一家三口又说说笑笑一阵,一直到下午四点多,赵云深准备离开。
这里距离市区太远,再晚可就没有车了。
父母二人把她送到院门口。
“可惜我和你爸身体不好,等我们好些,还是得搬回市里住,每天都能看到你,才安心。”母亲温柔地拂过赵云深额头的碎发,满脸都是依依不舍。
赵云深抱住母亲,撒娇道:“妈……我会努力赚钱,给你们买个大房子,把你们接过来。”
“专心搞你的事业,不用管我们。”父亲一如既往地严厉。
赵云深重重点头,和他们挥手道别。
那天晚上,赵云深终于下定决心发送了简历,她原以为简历过后该有一到两轮的面试,然而三天以后,陆景年亲自给她发了短信。
“明天上午八点,来我的办公室报到。”
还真是不按常理出牌的人。
早上八点钟,赵云深准时出现在陆景年的办公室门前,此时陆景年正在听秘书们汇报昨天的工作情况,三个人依次排开,两男一女,旁的不说,起码相貌气质都很得体,穿着也很干练,一副训练有素的样子。
他见她进来,只是朝她点点头,让她先在一边坐下,随后说道:“你们继续。”
“公关公司那边昨天晚上给了一个反馈结果,目前网络上对这件事的风向已经在逐渐扭转,满意度调查从百分之三十回升至百分之四十二,最不满意的地方仍然是事件回应和处理速度过慢。”排在第一位的青年人答道,他个子很高,戴着一副眼镜,皮肤白皙,看起来二十六七岁的模样,说话慢条斯理,手里拿着黑皮笔记本和笔,一边说一边在写着什么。
“呵,也算差强人意。销售部那边呢?”陆景年看向第二个年轻人。
“目前没有新的订单增加,根据销售人员和各级采购部门的联络,大部分人都在观望,几家超市目前只表示不会下架我们的产品。但根据我个人的推测,明年我们的订单会锐减,凛冬将至啊。”第二个年轻人答道。这个人个子只有一米七多一点,十分瘦削,眼睛略小,显得有点贼眉鼠眼的,和旁边的高个青年形成鲜明对比。他没拿任何东西,说话语速极快,思维敏捷,语气也抑扬顿挫,显得活泼许多。
陆景年点点头,手指在自己的笔记本上敲击着:“我们的对手呢?”
“新辉方面放了小道消息,明年的购销会绝对不会再给‘味觉记忆’合同,理由是有损自身企业形象。有几家和我们业务比较相近的小电商,正在悄悄下架我们的产品。”青年继续答道。
“叶氏呢?”陆景年问道。
“叶氏?叶氏不是都快倒闭了吗?”他懵懵懂懂地说。
提到叶氏,赵云深面色微微一变,欲言又止。叶氏这个词她已经有一年多没有听过,此时骤然间出现在耳边,实在有些猝不及防地刺痛了她的心。
如果说,“味觉记忆”只是食品业在互联网平台下催生的一根小嫩芽,那叶氏就是行业内的屹立多年的参天大树。
而这棵参天大树的继承者,在一年前还和赵云深有着匪浅的关系,如今却已是陌路。
“它宣布破产了吗?”陆景年抬头看着眼前的人,“在你的对手没有倒下去之前,永远不要忽视他。”
“我明白了陆总。”青年人不好意思地红了耳根,“我马上就去查。”
陆景年点点头,并未继续纠结这个问题,转而问下一个人。
“召回的情况呢?”
“大部分商家的退换货其实都是惯例,和陆总预料的一样,网站上的销售是退货的主力,基本上近一周内百分之九十涉及这六种商品的订单都被退货,不涉及的退货率是百分之七,财务部今早给了一个数据,预计此次事件的召回成本在一百二十万左右。”三人里唯一的姑娘扶了扶眼镜,低头说道,她的声音略小,还有点紧张,手指都在颤抖,仿佛是第一次像这样当面向陆景年汇报。
陆景年嘴角勾起一丝讥讽的笑意:“不知道你们文总看到今年财报的时候,需不需要先吃一颗速效救心丸。”
房间里一片静寂,只有赵云深在默默憋笑。
门外传来一声敲门声,文舒涵微微咳嗽了一下,推门而入,他显然是听到了陆景年的调侃,颇为尴尬。
“你找我?”
陆景年点点头,转头看向赵云深。
“介绍一下我的新秘书,赵云深。”
赵云深知道眼前的人就是公司真正的老大,忙打起精神站起来,大大方方地朝文舒涵鞠了个躬:“文总你好,我是赵云深。”
这就是大名鼎鼎的文舒涵啊,以前只在电视上见过,真人她还是第一次见。
文舒涵今年三十岁,和新闻发布会上的西装革履不同,他上班穿的竟然是一身运动服,背着一个阿迪达斯新款的运动旅行包,一双球鞋也是全球发行不到一百双的限量款,耳朵上还挂着耳机,看起来不像是上班,倒像是准备晨跑的年轻人。
他的脸看起来比电视上还要小一圈,加上这一身新潮又帅气的打扮,俨然是个小开的模样。
赵云深怎么也没想到,这个二十二岁就创立了自己的电商品牌,用八年时间把一个小小的食品类购物网站构筑成集生产、销售于一体的多元化零食品牌的创始人,看起来竟然像个纨绔子弟。
听到她的名字,文舒涵看了赵云深一眼,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这位文总看她的眼神,带着些许敌意。
“四个助理了哥们儿,你这排场够大的。”文舒涵倚着墙,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
“总得有个自己用得惯的。”陆景年毫不客气地说。
这是说眼前的三个都用不惯吗?
感受到对面三个秘书投过来略带敌意的目光,赵云深无语地想。
“也是。”文舒涵默默地算了算,竟然赞同了陆景年的话。
赵云深瞪大眼睛看着文舒涵。
“九点钟开高管会,希望十点的时候所有与会人员都能坐在会议室里,”陆景年讥讽道,“毕竟‘味觉记忆’的高层日理万机。”
文舒涵又重重咳嗽了一声:“今天在会上,我会重申一下制度问题,我们现在确实太散漫了。”
也许是迟到的问题让文舒涵有些没面子,通知过开会后,他很快就尿遁了。
陆景年不置可否,目送文舒涵匆匆离开,随后对另外三人说:“九点半在会议室集合。周博伟,不要忘记去查一下叶氏。”他特意叮嘱了一番那个小个子男生。
周博伟应了下来,头一个行色匆匆地走了,另外两人也相互递了个眼色,紧跟着出去了。
办公室里只余下赵云深和陆景年两个人。
“如何?”陆景年挑眉问道。
赵云深面色难看:“我大约明白为什么您肯给我这个机会了。”
一个看起来濒临倒闭的公司,一个自身难保的CEO,一个极不靠谱的董事长和一群似乎更不靠谱的高级管理人员,这样前途堪忧的公司大约也只能召她这样没有更好去处的人了。
“确实,当下如果我有更好的选择,肯定不会选你。”陆景年毫无顾忌地自曝其短,而后话锋一转,“不过你放心,我不会允许自己在简历上留下这么愚蠢的履历。”
这话虽然刻薄,但也让赵云深又有了一点信心。
她姑且相信陆景年的自负。
“我明白,我会努力的,陆总。”
陆景年满意地点点头:“好了,下面我们进入正题。”
随后他递给赵云深一份资料,是刚才那三个人的基本情况。
个高的青年叫陈升,毕业于某985院校,进入公司已经三年了,专业是计算机,两年前申请调入市场营销部,自此如鱼得水。
是个左右逢源,有能力有野心的家伙。
赵云深默默做出判断。
个矮的叫周博伟,去年新进的大学生,有冲劲儿,之前也在市场营销部,自称是陆景年的铁杆粉丝,主动请缨加入总经办。
愣头青一个,好控制。
女孩叫庄琳,人事部工作两年,传闻是副总胡欣极力推荐进来的,这一回也是胡欣推荐调到总经办的。
摆在明面上的间谍。
三个人,没有一个是陆景年的人。
“所以,我要有一个自己带进来的人,做我的代理人。”陆景年解释道,“你需要尽快了解‘味觉记忆’的人员结构、各重要岗位的社会关系、性情、态度……等你了解透了以后,我会给你更重要的工作。‘味觉记忆’现在举步维艰,这一次的细菌超标事件也并不是什么巧合,下一步,我们的竞争对手会有大动作。”
陆景年说得隐晦,但赵云深还是读懂了他的意思,他怀疑,“味觉记忆”里有其他公司的内鬼。
现如今,市场上总共有三家比较有名的零食公司,呈三足鼎立的态势。
除了以电商平台加自有品牌推广为主的“味觉记忆”,还有老牌企业、拥有众多专利和保密配方的叶氏,以及以进口国外零食品牌起家、有外资参股的新辉。三家公司各有所长,却也各有所短,一直以来,都是相互竞争的局面。
若说这次细菌超标事件真的是有内鬼推动,那么八成就是新辉或者叶氏所为。
“不会是叶氏。”赵云深平静地说道。
陆景年抬头看着她,意味深长道:“爱情还真是容易让女人冲昏头脑,有一件事你要搞清楚,叶琛不等于叶氏。你对叶琛或许了解,但对现在的叶氏却不见得。”
这让赵云深有种隐私被赤裸裸暴露在阳光下的不适感,她完全没想到陆景年会对她和叶琛的关系这样了解。
“陆总,猎头公司会这样深度挖掘目标的情感生活吗?”赵云深有些恼羞成怒。
陆景年面上露出一点复杂的神色,他沉默了片刻才道:“单纯为你当然不可能,但叶氏毕竟是‘味觉记忆’的主要竞争对手,我对叶琛的背景当然会做了一些深入的调查,而你算是意外抢镜而已。”
赵云深其实早有心理准备,她知道涉足零食业就躲不开叶氏,但她确实没有想到,在报到的第一天,就要来来回回地提到叶氏。
和叶琛分手已经一年有余,曾经的痛彻心扉已淡了几分,可旧事重提,往事仍然历历在目。他们青梅竹马十几年,分手却只花了一个钟头。
赵云深大概永远忘不了那一天。
他们在常去的咖啡馆,坐在每次都会坐的位置上,窗外是形形色色的人群,透过玻璃窗,尘土飞扬和匆忙都被挡在外面,只有懒洋洋的阳光照进来,让人有种远离喧嚣和尘世的错觉。挂在门上的风铃轻响,像个开关,丁零一声,就会有人从一个世界跨入另一个世界。或是来忙碌,或是来偷片刻宁静。
桌子上摆了两杯摩卡,厚厚的奶油和可可粉,看起来十分诱人。
店里在放苏打绿的《小情歌》。
他们过去常来这里,约会或者只是靠在一起看书,消磨一个闲散的下午,那时是真正的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可现在,叶琛眼角微红,赵云深却是一脸的疲倦。
“我真的没想到会变成这样,云深。”他这样说。
赵云深抬起头,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
叶琛有十分卷翘的睫毛,皮肤白皙秀气,小时候在幼儿园时,经常被错认为是小姑娘。这样的男孩子长大以后,也是温柔似水的性格。他们十八岁那年自然而然在一起,到如今,已有八个年头了。去年这时候,她孑然一身回国,平静地变卖家产,从一个小有资产的富家女到“贫下中农”,叶琛小心翼翼把她抱在怀里,哑着声音说:“没事的云深,我养你。”
她当初是怎么回答的来着?
“叶琛,我不需要你养我,我赵云深在哪里跌倒,就会在哪里爬起来。”
可他等不到她爬起来了。
“你跟我说实话,叶氏真的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了吗?”赵云深平静地问道。
叶琛用手捂住脸,泪水从他的指缝间滑落,晶莹透亮,就像他这个人一样,坦率得甚至不会说点谎话来骗她。
叶氏啊,零食业的巨头,当然不至于说倒就倒,可眼下他们确实有资金周转不灵的问题。而最重要的是叶琛作为这个百年老店的继承人,怎么可能去娶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姑娘。赵家在鼎盛时期,赵云深勉强也算配得上他。可如今,他们已经差得太远太远了。
她看着他,轻轻笑起来:“叶琛,答应我,这是你最后一次哭,好不好?从此以后,你要当个有担当的男人。你也不必把我想象得那么脆弱,没有什么人、什么事可以打倒赵云深,你也一样。”
她是赵云深,那个骄傲得不可一世的赵云深,高高在上时如此,跌落泥土里时,也如此。
午后的阳光下,她笑着接受这个现实,不肯流一滴眼泪。
那天以后,他们互相删掉了联系方式,再没见过。半个月后,叶琛与乘风投资千金订婚的消息传来,该公司随即宣布,与叶氏达成战略合作,互相持股。
“一年前叶氏接过乘风投资的橄榄枝,两家公司达成战略合作关系,到今年为止,叶氏已经释出百分之四十的股份,叶氏最大的股东早已变成了叶琛的未婚妻于薇安。叶氏这样做简直就是与虎谋皮,没有创新的产品、没有合适的盈利点,单纯依靠庞大的资金,除了亏得更多,根本没有任何意义。叶琛所谓的牺牲,其实是一种浪费而已。商业联姻确实是壮大企业的捷径,但绝不会是死而复生的良药,这是资本和商业的本能。”陆景年毫无感情地评价着叶氏如今的状况,“我对叶氏的关注不在于叶琛,而是乘风投资。于薇安和她父亲的为人在业内臭名昭著,这种人做合伙人都很麻烦,更何况是做对手。”
赵云深的手不知不觉地攥紧,她不喜欢陆景年评价叶琛的方式,那种轻描淡写、冰冷得毫无感情的口气,让她觉得不适。
陆景年很快注意到这一点,但他并不准备收敛,反而变本加厉:“叶氏的核心竞争力是几款配方保密的老式零食,不管多少年,这都是他们赖以生存的基础。他们需要的是专业的营销团队帮助他们进行产业模式和销售模式上的转型升级,而不是大量目的性极强的资金注入。在这个问题上,我不得不说,你自以为是的为爱牺牲,反而推了叶琛一把,把他推进了更泥泞的深渊。”
陆景年倚在舒服的真皮座椅上,身着考究的西装,腕表上镶嵌的碎钻在阳光下微微闪着光。这个男人面容精致、俊美,有刀刻一般的深沉五官,却冰冷得仿佛没有任何情感,他单纯地评论着这些事,既没有嘲讽,也没有同情,而这却比任何尖酸刻薄的话都更令人难受,因为赵云深明白,陆景年说的是事实。
赵云深忍无可忍:“对不起,没什么事的话,我要出去了。”
“你要走吗?”陆景年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话似乎说得有些过火,他身子前倾,手指在赵云深看不见的地方紧紧攥着,飞快地说道,“其实因为叶琛,你更应该留下,留下才有机会帮他。”
赵云深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我去办公室,和新同事熟悉一下。”
陆景年紧紧盯着赵云深的背影,似乎想从中读出赵云深此刻的情绪,然而他显然失败了。
“去吧。”他轻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