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棺椁之恋

曲靖和正在卧室里照着镜子。

相比北洋政府和交通系的高官和议员们,他有一张年轻的面孔,不过三十出头,身材高挑瘦长,皮肤白皙鲜嫩,胡须刮得干干净净,放在湖南老家,就像沈从文笔下的“岳云”,白袍白甲,丹唇秀目。

他在给自己涂口红、画眉毛,还有各色的彩妆,用胭脂抹上腮红,竟变成一个娇艳欲滴的贵妇人。曲靖和用布带将头勒紧,吊起自己眼角,颇为痛苦但又很享受。接着是“贴片子”,用榆树皮胶与真人头发混合,装饰美人的鬓发……戴网子、横簪、发垫,梳大头,戴水纱,最后戴上点翠的头面。

曲靖和穿上一套流光溢彩的戏服,从六尺男儿变身为戏台上的杨贵妃。

他——不,应该用“她”,用千娇百媚的花旦声音,咿咿呀呀地唱一段:“长空雁,雁儿飞,哎呀雁儿呀,雁儿并飞腾,闻奴的声音落花荫,这景色撩人欲醉,不觉来到百花亭……”

这不是梅兰芳的《贵妃醉酒》吗?

“她”端起小酒杯,一杯复一杯,直把自己灌得微醺,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加上一身华贵的妆容,真个是白居易所说的“揽衣推枕起徘徊,珠箔银屏迤逦开”。

但见屋里摆设不少古物,唐三彩的侍女,《步辇图》的摹本,甚至唐朝古墓出土的明器,这家具与帷幔的装饰也是大唐风格。

“贵妃”左摇右摆地步出卧房,来到月光清冷的庭院中。若是被人撞见,必以为杨玉环香魂显灵。“她”又用钥匙打开一扇门,果然躺着一具硕大的棺椁。

外椁竟有一座小房子般高大,又似运河上的乌篷船,两头高高翘起,飞檐挑壁的感觉。千年的上等梓木,依然保持坚固,那层鲜艳的朱漆,只有个别的脱落斑驳,仍能看到唐朝的人物与神兽画面。而在棺椁的一头,有个被斧头劈开的洞口,已被安上两块木板,暗格窗户似的保护起来。

三个月前,曲靖和听说北京最大的古董商——陇西堂的李博通新进了一件唐朝的大货。他以国会议员之尊登门拜访,才得以见到来自白鹿原唐朝大墓的棺椁,并且得知墓主人的真实身份——女皇武则天与高宗李治之孙,终南郡王李隆麒。讨价还价之后,最终以五千大洋成交。新交通系控制铁路,府中自有白银万两,曲靖和当天就付了全款,秘密运走了这副稀世的棺椁。考虑到年关将近,曲靖和要回湖南老家,他将棺椁秘密运入城北的一座寺院,谎称是自家的亲戚棺材。寺院兼营义庄,临时停放棺材也属正常,没有人会怀疑。过完年,曲靖和返回北京,从寺院中将棺椁接出来,奉还到帽儿胡同自家宅邸之中。

此刻,装扮成杨贵妃的国会议员,触摸着唐朝小皇子的棺椁,口中念念有词:“郡王爷,您是唐明皇李隆基的同父异母弟弟,奴家就是您的嫂嫂,来给您请安了。”

“她”又点上灯,棺椁旁有张书桌与文房四宝。“她”摊开一张宣纸,研墨提笔,在最右边写下几个大字“大周终南郡王祭”。这位“杨贵妃”写的是颜真卿体楷书,雄强圆厚,骨力遒劲,又不似女人所写。稍稍思量,“她”又落笔写下祭文……

这一篇,洋洋洒洒,竟有千言,显示出纯熟的文言功力。最后一段“呜呼,言有穷而情不可终,汝其知也邪?其不知也邪?呜呼哀哉!尚飨!”直接抄了韩愈的《祭十二郎文》。

国会议员曲靖和搁笔,来到棺椁跟前,踌躇再三,打开被劈开缺口的两扇木板。

“她”提着灯,往棺椁深处照去,外椁与内棺都破了洞,幽暗的光影之间,尘埃飞舞不定,依稀可见藏在罗衾下的两只高头履鞋的形状。

一阵冰冷的寒气,如同干冰的烟雾扑面而来。“贵妃”的嫣红嘴唇在颤抖,但“她”还是爬进了棺椁洞口。棺椁里冷得如同数九寒天,让“她”的四肢几乎冻僵。

如同噩梦或春梦一场,“她”已完全进入内棺,先看到五彩斑斓的鞋面,接着是躺在一床罗衾下的墓主人。

一个少年。

自幽冥黄泉三尺地下,自一千两百年时光的尘埃,自终南山与白鹿原,自长安大明宫,自洛阳太初宫穿越而来。

没有腐烂。

终南郡王李隆麒,十五岁而亡,栩栩如生,眉目如丝,发光可鉴人,犹如喝了一壶杜康酒,千年一醉,万年不醒。

曲靖和从没见过这样的少年,“她”屏住呼吸,缓缓躺在他的身边。这副棺椁足够宽敞,犹如从地面浓缩入地下的寝宫,足够他俩并排而卧。就像陪侍马嵬坡死后的贵妃,见到阴阳两隔的唐明皇。“她”深信不疑,李隆基少年郎时,也是这番英俊姿容。只是生死之间,两人调换了位置。“她”的眼角,淌下涟涟的泪水,以托千年相望的哀思……

耳边似又响起《长恨歌》:“风吹仙袂飘飘举,犹似霓裳羽衣舞。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

电话铃声响了。

唐朝小皇子的棺椁之外,竟然还安装了一部电话机,这铃声如泣如诉,打断了曲靖和的春心妄想。

最后看一眼李隆麒,“她”匆忙从棺椁中爬出,关好两扇木板,就像合上墓室大门。

电话铃声响个不停,曲靖和匆忙地接起,听到个沉闷的男声:“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

他恢复了男人的声音,只是细细的,还像个少年。

“好,一小时内,我派人来接。”

电话挂断,“杨贵妃”痴痴坐下,看着寂静的唐朝棺椁。“她”开始卸妆,时光放慢了一百倍,摘下所有头饰,热水洗脸,抹去油彩,换上一身长衫,重新成为二十世纪的男子,中华民国的国会议员。

他无法拒绝这个电话,无法保留自己的心爱之物,就像马嵬坡的唐明皇,只能目送杨贵妃挂上三尺白绫。

曲靖和走出三重院落,下人和保镖们都已备好,昨天约定的时辰——子夜前来取宝物。

更漏缓缓滴水,他端坐在客厅里,无言啜着茶水,等待生离死别。

人来了。

客厅里踏入两个穿着军大衣的军官,为首的不到三十岁,相貌白皙而俊朗,只可惜右脸上有条刀疤,看肩章是上校军衔;还有个更为年轻,不过身材高大,犹如蛮牛下山,佩戴少校军衔。

“曲先生,我们奉命来取宝物。”

脸上有刀疤的那个说罢,送出一封信函。曲靖和匆匆看了一眼,确认来人之身份,便吩咐小厮给客人沏茶。

两个军官各自喝了一口,便摆手说子夜时分,不宜久留,请速速交接。

“两位,请随我来。”

曲靖和将他们迎入三重院落,直到那间存放棺椁的屋子,后面还跟着议员的几个保镖。

打开房门,看到一副硕大的棺椁,右脸刀疤的军官眉头微微一挑。他轻轻触摸棺椁表面,唐朝彩绘里的鲜艳人物,犹如对他反弹琵琶而来。

他转到棺椁一头的两扇木板前,低声问:“小皇子是否在其中?”

曲靖和面色相当难看,但他还是打开木板,关照只可查看一眼,免得坏了宝贝金身。

于是,右脸刀疤的军官,借着灯光看到了墓主人的双脚。

重新关好木板,再加上一把铜锁,下人们开始搬运棺椁。

这唐朝的棺木沉重万钧,必须由十来个壮汉在底下填装数十根木头,滚动着方能移出屋子。众人在月光下推动棺椁,仿佛一次房屋迁建的工程,直到院门口一辆马车旁。四匹强壮的驮马正喷着鼻息等待。好不容易,大家才把棺椁送上马车。

曲靖和却拉住两个军官说:“请两位给我写个收条。”

右脸刀疤的军官有些不耐烦,稍有犹豫,但也在月光下签了个字。国会议员仔细看着名字,又与原来那封信函仔细核对,果然并无差错。

不过,曲靖和又问了一句:“怎的只有你们两位?”

“主公吩咐我等低调行事,帽儿胡同多是富贵人家居住,不要大队人马惊动了左邻右舍。”

军官说罢,刚要坐上马车赶路,却又被曲靖和抓住缰绳:“请问两位可是保定军校毕业?”

“嗯……正是。”

“请问是哪一期?”

“我是保定一期,他是保定三期。”

国会议员微微一笑:“哦,杨祖德校长可是我家的世交。”

“是啊,杨校长对我多有提携。”

说到此处,曲靖和却冷笑两声,更加用力拽住缰绳:“两位啊,你们可是冒牌货?”

“何出此言?”

“保定一期的校长乃是蒋百里先生,早已去职,杨祖德是现任校长。我对二位有所怀疑,以此来试探二位,果然……”

话音未落,曲靖和的喉咙已被割断了。

他惊恐地看着刀疤脸的军官,想要说话却说不出,气管咝啦咝啦地发出声音,颈动脉的鲜血喷溅。

国会议员就像一条狗似的死了。

保镖和下人们还未反应过来,匕首已经纷纷割断他们的喉咙,只有个保镖掏出手枪来,还未来得及扣动扳机,匕首已刺破他的心脏。

一分钟内,装载棺椁的马车四周,已躺下九具尸体,纯白的积雪被染得鲜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