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七年,1918年,腊月二十三。
小年的子夜,一人一兽,缒城逃出北京城墙,迎着刺骨的西北风狂奔。
他们来到一大片荒芜颓败的园子。月光再度清亮起来,秦北洋安抚九色,让它化身幼麒麟镇墓兽,吐出琉璃火球,幽幽地照亮一片西洋建筑般的残垣断壁。
圆明园。
满脑子还是今晚的凶案,喷出黑烟的辽代木雕佛像、幻化为魔鬼的一代艳后萧燕燕,还有杀了自己一家老小的李博通……
他不禁喘息着跪下,膝盖下残破的废墟,便是乾隆皇帝耗尽民脂民膏造起来的“西洋楼”中的大水法。
秦北洋又想起失踪的老爹说起过秦氏家族在这儿住了四代人,为皇帝雕刻这些西洋楼宇的纹饰,直到咸丰年间被英法联军一把火烧得干净。
九色帮他找到一间还算完整的小房子,补上窗户纸,堵住屋顶破洞,清理出土炕。叶落归根,睡在这儿的第一晚,秦北洋就梦见在这皇家园林里世代做工匠的爷爷,还有爷爷的爷爷……
三天后,圆明园,落了一场白茫茫的大雪。
历史在荒烟蔓草中破碎成无数石头,相依为命的一人一兽,被日头照得身影渐长。乾隆皇帝最爱的宫殿前,有个石头围棋盘,也许乾隆与和珅这对忘年交在此对弈过。
秦北洋坐在石头棋盘边跟九色下围棋。
幸好园子荒无人烟,要是被人看见他跟狗下棋,要么是他有精神病,要么就是狗被邪灵附体了。下得正起劲时,有人夹起一枚黑子,放到要害点位,吃掉白子的大龙。持白的秦北洋怒不可遏,抬头却见到一张熟悉的面孔。
“叶探长!”
名侦探叶克难,还是一身潇洒的长衫,缠着围脖,浓黑眉毛加上胡子,摘下白色礼帽,摸着九色的脑袋:“你居然会下围棋!镇墓兽的秘密,无穷无尽啊。而你——秦北洋,坐拥百万白银的达摩山伯爵,落魄隐身于废弃的皇家园林,倒也符合大仲马小说的气质。”
昨儿个,秦北洋给北京警察厅的叶探长写了一封匿名信,相约在圆明园相会。
他讲述了腊月二十三晚上,陇西堂灭门案的真相,包括辽代木雕佛像里喷出的迷药,假扮萧燕燕说话,等等,听得叶克难啧啧称奇。
“国会议员,曲靖和。”
秦北洋说出唐朝小皇子棺椁下落——李博通告诉了佛像,等于告诉了窗外偷听的刺客。
“我知道这名字,出身于湖南的名门望族。曲靖和早年留学日本,乃是交通部高官,主管铁路借款,新交通系要员。小皇子的棺椁落到他的手里,可不容易拿出来呢。”
“新交通系?”
“你说当今之天下,最要紧、最有钱的产业是什么?”
“银行?实业工厂?煤炭铁矿?”
秦北洋连说几个,都被叶克难摇头否决:“你忘了我们如何在京沪之间往来的?”
“铁路?”
“不仅铁路,还有轮船、邮政、电话、电报……谁掌握了交通与通信,谁就掌握了天下的流通——人的流通、货物的流通,还有消息的流通。你说到银行,也没错,交通系还掌握着交通银行、中华汇业银行、邮政储蓄汇兑。”
“俗话说,铁路一响,黄金万两。叶探长,您对北洋政府的时局,真是小葱拌豆腐,一清二楚啊。您能从曲靖和议员手里,把唐朝小皇子的棺椁救出来吗?”
听到他们谈论这个话题,九色爬到叶克难的大腿上发嗲,放射琉璃色目光。
“我可没权力去搜查。”名侦探暂时无法解决,“北洋,你还好吗?”
“一人一兽,天涯孤远,形同丧家之犬。”秦北洋文绉绉地说,身处圆明园中,不觉间受到地气感染,“叶探长,您在北洋政府神通广大,我也托您寻找俺爹的下落可好?”
“我听说他被白俄人掳走了,凶多吉少。但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会为你努力寻找老秦的。”
秦北洋皱起眉头,又想起一人:“安娜怎么样?”
“她还在上海。”
“千万不要告诉她,关于我的下落。”
“怎么说?”
“叶探长,你也看到了,自从我九岁那年起,不,从我出生起,我就不断带来灾祸,先害死了亲娘,又害死养父母,我爹如今被劫持到关外生死不明。而我所过之处,不是大屠杀,就是灭门案,上海公共租界的虹口捕房、海上达摩山的欧阳思聪、陇西堂的李博通……我就是一颗扫把星,若不是我,安娜也不会没了爹。对了,九色也是灾星,两个灾星在一起,一心复仇,不愿再牵连他人。”
“小子,你有种,可你哪知女孩的心思?身在福中不知福啊。你要答应我,就藏在这圆明园中,切勿轻举妄动。”
叶克难说罢,踏雪离开了圆明园。
然而,秦北洋内心已打定主意,今晚就要去寻找唐朝小皇子的棺椁。
是否带上九色同行?思前想后,秦北洋决定不带。九色能起到绝境逢生之作用,但这次并非去大战,而是打个前站。若是今晚带上九色,一旦打草惊蛇,恐怕下次再无机会。
父亲送给他的三尺唐刀,特意在砥石上磨了半天,恢复一千二百年前安史之乱的锋利。
月色明亮,他没敢走北边的城门,怕被警察拦住,还是缒城翻越城墙。
绕过钟鼓楼,沿着屋檐下的阴影,在地安门外拐弯,便到了帽儿胡同。再过几天,便是除夕,北洋政府的许多高官都住这儿,戒备也格外森严。
国会议员曲靖和,就住在其中一栋静谧的大宅门中。
秦北洋踩着脚下的积雪,屏着呼吸攀上墙头。冰冷的空气之中,隐隐嗅到地宫般的气味儿。等到他跳入院子,心口的和田暖血玉一片滚烫,才发觉出了大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