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萧燕燕杀人记

北京内城九门,分别为朝阳门、崇文门、正阳门、宣武门、阜成门、德胜门、安定门、东直门、西直门。西北面的德胜门,按星宿属玄武,主刀兵,永乐大帝亲征漠北、康熙大帝平定噶尔丹,都是出师德胜门,再由安定门班师回朝,寓意旗开得胜、太平安定。

德胜门内大街,有对石狮子镇守的大宅门,牌匾上三个金晃晃的大字——陇西堂。

古董商姓李名博通,攀龙附凤自称李唐皇室后人,以陇西成纪为郡望,故名陇西堂。大宅进门是个照壁,题写“金石世家”四字,大厅悬挂刘墉与纪晓岚的字画,摆放明朝的黄花梨家具,前清恭王府流出的描金四漆屏,大明宣德年间的青花瓷。西厢房放大件,刚出土的安阳青铜鼎和大同云冈石窟的佛头像。东厢房是小物件,从乾隆年的鼻烟壶到高古玉器,御用的象牙雕到西汉的五铢钱,刚进来时大多残破污损,需要精心修复才能出手,价格往往能翻几倍。

秦北洋换回工匠装扮,将唐刀藏在积水潭的土地庙,改换姓名谎称李隆悌——跟武则天的孙子终南郡王李隆麒只差一字。

按照老规矩,管家给他一件浅绛彩绘大师程门的瓷器,检验工匠手艺。程门兼具诗书画三绝,十年前仙逝后价格飙升。这件瓷瓶是程门早年作品,名为《碧梧消暑》,画着一位蒲扇老者在树下纳凉,可惜被砸过,裂成好几道缝,收来已是残品。

当年在京郊骆驼村,秦北洋跟一个老匠人学过锔瓷——俗称“小炉匠”,用绳子把瓷器拼好捆牢,两侧钻孔,嵌入锔钉嵌、糯米浆和骨胶涂抹。锔钉从外壁嵌入,并不穿透内壁,碗内不见钉痕,滴水不漏。

秦北洋修得严丝合缝,锔钉本身也成了装饰。这件程门浅绛彩绘瓷器修补完,市价至少五百大洋,比进价高出不止十倍。就像有人把完整的紫砂壶弄裂,再请锔匠修补玩出花样,如打了补丁的西装别有风味。

陇西堂的主人接见了秦北洋。

“李隆悌?名字倒是不错,跟唐明皇李隆基一个辈分呢。”李博通年过五旬,瓜皮帽镶着翡翠帽正,一身绸缎大褂。他注意到秦北洋身后的九色,“这大狗好生古怪。”

“此犬与我相依为命,请容小的带在身边,还能为府上看家护院。”

九色听主人一言,立时雄赳赳气昂昂,恍如战无不胜的藏獒,众人无不退散。

李博通想想这宅子的古董招贼,便给秦北洋加了个差使,就是每晚牵狗巡逻。

秦北洋化名李隆悌,在陇西堂住下,跟几个工匠挤在厢房。九色不能进屋,住在墙角下的狗窝,这让它老大不乐意,但也只能将就。

他与工匠们喝酒聊天,听说两个月前,从陕西运来一件“大货”,像个梓宫——就是皇帝棺椁,但是夜黑风高,谁都没细看,也不晓得藏在哪里。

毫无疑问,那就是唐朝小皇子的棺椁。

但他日夜观察九色的变化,发现这只小镇墓兽并不兴奋——如果唐朝棺椁真在陇西堂的某个角落,纵然掘地三尺,九色也会把它挖出来的。

难道早已被转移了地方?

这大宅原属前清满人勋贵,前后三进,后花园新修了好几间仓库。地下室有工匠在制造赝品,仿新莽博局纹镜就做了七八件,还有西汉金缕玉衣、宋朝的青铜器、乾隆玉碗……

中国古董行作假的传统,由来已久,明朝人做的宋元书画赝品,如今也成了宝贝。怪不得陇西堂日进斗金,说不定琉璃厂流通的假货,大半出自这家作坊。

秦北洋受命修复一批新进古董——竟是一屋子的建筑模型“烫样”。好像来到小人国,圆明园、颐和园、北海、紫禁城,东陵与西陵,缩小在方寸之间。被英法联军烧毁的正大光明殿、上下天光、喜雨山房、烟雨楼等景观,凤凰涅槃,死而复生。打开模型屋顶,可见宫殿内部,梁架与内檐彩画,无不栩栩如生,犹如鼻烟壶的“内画”。西陵的各处宝顶与祾恩殿,让他犹如回到童年……

想当年,前清皇家建筑师“样式雷”家族就是先画图纸,后造微缩模型,呈现皇帝御览批准,才去破土动工。

有清一代,营造陵墓,少不了三大家族:分金点穴的风水师李淳风后人、建筑设计师“样式雷”家族,还有制造镇墓兽的墓匠族秦氏。

李氏据说已经断绝,《推背图》绝学失传,而皇家建筑师“样式雷”的技艺也不得外传。秦北洋用去七天七夜,几乎没合过眼,修复这一屋子“烫样”。他瞪大双眼,从里到外,一梁一柱,一窗一木,犹如照相机与摄像术,牢牢记于心间,搭积木般造起故宫三大殿、圆明三园的亭台楼阁、地安门与鼓楼,还有东陵与西陵的所有陵墓形制……

春节快到了。

潜伏在陇西堂的秦北洋,送走波云诡谲的民国六年,西元1917年,迎来波澜壮阔的民国七年,西元1918年。

小年,在北京是腊月二十三。陇西堂又进了一批货,秦北洋跟伙计们一起搬运。虽是数九寒天,却搬得大汗淋漓。他脱下棉袄,只留一件贴身坎肩,不慎露出胸口的和田暖血玉。

堂主李博通立即叫住他,用放大镜仔细观察玉坠子:“竟是真货儿,从哪里得来的?”

秦北洋后悔不迭,装傻道:“回掌柜的话,这是小的祖传,生下来就戴在脖子上了。”

陇西堂进出的所有宝贝,包括赝品与废品,都在李博通脑子里清清楚楚,绝无这样的和田暖血玉,并非小伙计在府上偷窃。

“你不是工匠后代吗?哪来这种传家宝?”

“这……人说家丑不可外扬,既然您老想听,我也竹筒倒豆子吧——”秦北洋可不能暴露了白鹿原唐朝大墓,瞬间编好剧本,“小的爷爷年轻时,在北京的王府做长工,跟侧福晋有过男女私情。那位侧福晋身患重病,红颜薄命,临死前将这枚血玉偷偷赠给小的爷爷。”

虽是一头脑筋不转弯的犟牛,但他从小擅长天马行空的想象,更爱看小说、听评话,这样的故事信手拈来。

“要是大清没亡,这偷鸡摸狗的龌龊事传出去,非得杀你全家的头不可!你可知道这血玉的来历?”

“我爷爷没多说。掌柜的,您才是古董行的大拿,给小的指点指点?”

李博通这人好面子,禁不住哄,拿腔拿调起来:“知道玉沁吗?就是玉中带有颜色,又像丝又像棉絮。黄色沁称土沁,白色为水沁,绿色为铜沁,黑色为水银沁,紫红色就是血沁。又叫作血古,多是古墓里的随葬品,玉器受到尸骨、色液、颜料、石灰、红漆、木料、土壤的渗透,久而久之变成猩红色、枣皮红、绛紫斑,至少要经过七百年。”

秦北洋吊起了李博通的胃口,顺水推舟问下去:“您看我这块玉有多少年呢?”

“这块血玉可不一般,我看在一千年以上。而这里头的血沁啊,乃是纯粹的童子血。”

“童子血?”

老秦说过,有的风水师或道士,喜用童子血驱邪避难。农村还有种说法,若能找到八个童男子来抬棺材下葬,那是最为吉利的。

刹那间,秦北洋脑中闪过自己的脸,不,是唐朝小皇子的容颜。

“李隆悌!我想收购这枚玉佩,你开个价吧!”

这让秦北洋始料未及,心头一凉,只能硬扛到底:“掌柜的,这是小的传家宝,万万不能卖给别人,我还要拿它给我爷爷垫棺材板的。”

“呸!那可是暴殄天物!不要给脸不要脸。”

李博通拍了拍桌子,这让秦北洋联想起海上达摩山的欧阳思聪。

“小的恕难从命。”

“五百块银圆如何?你若点头,我现在就从账房取钱,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你可在北京城里买个四合院了。”

“掌柜的……”

秦北洋心想这地方待不下去了,李博通买不到便要硬抢,这帮家伙是没王法的。

忽然,门官通报有贵宾到访。

李博通面色铁青:“李隆悌,明早给个回音。好自为之吧。”

捂着和田暖血玉,秦北洋唯唯诺诺地退出去,正好撞上客人——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穿着长衫马褂,一副京城里常见的破落贵族模样。

秦北洋认出了这张脸。

两年前,民国五年元旦,袁世凯刚称帝时,有人来到京郊骆驼村,带着一车棺椁,谎称是前清尚书之子,雇用秦氏父子帮他在香山碧云寺附近寻找墓穴。香山雪夜,棺材里蹦出两个刺客,差点夺去秦北洋的性命。

就是这张面孔,当时脚底抹油溜了,如今出现在陇西堂,必有蹊跷。

来访“贵宾”自称家道中落,只得变卖祖传宝贝。他打开一个木头箱子,露出美轮美奂的木雕佛像。

“器物精美,法相庄严,莫不是辽代的宝物?酷似真人实感。”

李博通对辨别真伪和断代是火眼金睛。

客人点头道:“李老爷厉害。据先父说,这木雕佛像的容貌,乃是模仿辽国太后萧燕燕。”

李博通忍不住触摸佛像的嘴唇,注意到三根手指头是后来修补的。他对宝物爱不释手,当场以一千大洋成交。

秦北洋不能打草惊蛇,更不能被对方认出自己的脸,便躲藏到厅堂背后观察——这件辽代木雕佛像,正是两个月前海上达摩山失窃的文物,原本是欧阳思聪的藏品,而佛像的三根手指头,真是自己亲手修补的。

此人、此物必与刺客有关,怕是为了唐朝小皇子的棺椁而来?

不速之客收讫一千大洋现金离去。秦北洋悄悄尾随在后,想要看看他的老巢在哪里,或者瞅个机会,将他秘密擒获审讯一番。

德胜门的城门洞子里,一辆小汽车飞驰而来,突然将那人迎面撞飞。

身体在天空飞舞,商贩、行人们尖叫避让,肇事的小汽车逃得无影无踪。必是一起有预谋的杀人案,伪装成交通肇事逃逸。大街上已空无一人,只待警察来处理。秦北洋蹲下来,发现对方还有最后一口气。

他在将死之人的耳边问:“是谁派你来的?”

“太……太白……”

来不及说完整句话,那人咳出几口肺里的黑血,便断气了。

秦北洋捏紧拳头,合上死者眼睛,望向德胜门的城楼。今晚,必有大事要发生。

太白?

当晚,腊月二十三,小年儿。

陇西堂为新年扫尘,办了送灶神的祭典,供上两只鸡、一对羊。灶神爷要给玉皇大帝报告人间罪恶,大罪减寿三百日,小罪减寿一百日。李博通却把自己关在书房,冷落了从八大胡同新娶的小妾。

再过七天就要过年,秦北洋就要满十八岁了,他悄声爬上书房的屋顶,掀开两块瓦片——屋里灯火通明,辽代木雕佛像置于正中,李博通跪在蒲团上磕头祈祷。

李博通用烛火照亮佛像的臂弯与腋下,又用手指触摸轻抚千年木雕的皮肤纹理,好像眼前真有个赤脚跣足的契丹贵妇人,就差把嘴唇亲上去了。

秦北洋心头惶恐,莫不是这京城大古董商,对木雕佛像的姿容入迷了?还是李博通久慕一代天后萧燕燕的艳名,竟有非分之想?一如《封神演义》开篇商纣王轻薄女娲娘娘神像?

李博通再次跪拜,焚香祷告,朗声道:“大辽萧太后娘娘在上,臣萧博通敬拜。臣本契丹人萧氏,祖居松漠,世代侍奉大辽皇帝。不幸大辽为金人所灭,迁居燕京,以制造古董赝品为业。臣子不肖,为古董营生敛财,谎称陇西成纪李唐后裔。臣愿永世供奉太后娘娘,日夜相伴,不离不弃,芳龄永继。”

最后两句,用了《红楼梦》的句子。躲在屋顶上的秦北洋,听来有些恶心。

这尊秦北洋亲手修复的辽代木雕佛像,从口中吐出一团浓郁的气息,黑中夹杂黄色烟雾,弥漫在密闭的书房中。

李博通正好跪在佛像面前,大口吸入烟雾,当下神色就不对了,目光呆滞,身体僵直。

黑烟浓烈地向上飘去,竟然冲破房梁与瓦片的缝隙,秦北洋避之不及,鼻孔中吸入了一大口。

仿佛一根冰凉的手指,顺着气管捅入他的胸口,又在肺叶与心脏之间绽开一朵黑色的莲花儿,剖开底下胃囊状的莲蓬,便是鲜血淋漓的莲子……

秦北洋感到窒息,想要呕吐却又吐不出,眼前一黑差点从屋顶掉下去。但他屏着呼吸,趴着屋顶继续偷窥——屋里的佛像竟然开口说话,传出个女子的声音——

“萧博通,本宫乃大辽承天皇太后,念尔世代忠心,不追究数典忘祖之罪,本宫命尔戴罪立功——尔可知,唐朝终南郡王棺椁之下落?”

此情此景,还有这穿透力极强的女声,字正腔圆的北京话,年约三十的贵妇人音色,都让屋顶上的秦北洋目瞪口呆……

一代艳后萧燕燕的魂魄显灵了?

李博通早已昏头六冲,对着木雕佛像磕头如捣蒜,念念有词:“太后娘娘,请恕臣之大不敬。两月前,臣购得唐朝终南郡王之出土棺椁。存留陇西堂不过十余日,又以五千银圆转手让与国会议员曲靖和。”

国会议员,曲靖和——秦北洋牢牢记下了这个名字。

屋顶下,“萧燕燕”又吐出一团黑黄相间的烟雾,在房间里回环缠绕,犹如一条腾云驾雾的大蛇。黑烟渐渐汇聚凝固,变作一团混沌的面孔,就像人脸上冒出无数个泡泡。

原本慈祥庄严的木雕佛像,这尊被秦北洋亲手修复的美妇人,突然抬起拈花微笑的手指头,向下触摸李博通的脸颊与嘴唇,宛如某种香艳的诱惑。

木雕佛像活了?屋顶上偷窥的秦北洋,反复揉着双眼,倍感不可思议。

“娘娘……”

李博通竟然露出亵渎的眼神,一口咬住“萧燕燕”的手指头。

瞬间,木雕佛像的面孔有了变化,眼珠子向外突出犹如铜铃,嘴唇裂开,露出獠牙,鼻尖也似乎成了地狱中的魔鬼。

佛变成了魔?

不,它变成了一代艳后萧燕燕化身的女魔头,每根头发都是一条毒蛇,又像古希腊神话中的美杜莎,张开血盆大口,几乎笼罩着李博通的头顶。

“太后娘娘,请您收了我吧,萧博通心甘情愿去天国服侍您……”

面对恶魔般的“萧燕燕”,李博通丝毫没有恐惧,反而甘之如饴。

女魔毫不客气地吞吃了陇西堂的主人。

就当秦北洋想要跳下去救人,却见到黑烟突然散尽,魔鬼也随之而消逝,木雕佛像恢复了拈花微笑的原貌。

李博通还活着。

但他似乎变了一个人,双眼成了赤色,仿佛刚吃过人肉的野兽,狂躁不安地起身,抄起藏在门板背后的斧头,凶暴地踹开大门。

忽地一阵冷风吹来,冷得能冻出霜花儿来,秦北洋恢复了清醒,好像刚做了一场噩梦。

他不知所措地趴在层层叠叠的瓦片上,眼睁睁看着李博通冲进隔壁卧室。

须臾间,屋子里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窗户纸飞溅鲜血。正在暖被窝的小妾,已被李博通的斧头活活砍死。

与此同时,黑夜里有个影子,鬼魅般地从屋檐下闪开。

秦北洋从里到外都凉透了,重新振作精神,跳下屋顶,想要抓住那人影。

对方跑得更快,几下腾挪就到了墙边,飞身消失在小年的月光下。

九色不知从哪儿钻出来了,小镇墓兽必是感受到了杀气。陇西堂里连连惨叫,发狂的李博通已大开杀戒……

左右为难之际,秦北洋还是奔回大宅。到处横着尸体,有工匠、杂役、门房,还有厨师和老妈子,内院横尸正房太太和七个小妾,鲜血浸湿鞋面。

李博通躺在厅堂的太师椅上,咽喉被匕首割断,杀了满门上下,砍得卷刃的斧头掉在地上……

陇西堂的主人死了。

秦北洋蹿回书房,大门敞开,原本那股黑烟,早已被空气稀释,即将烟消云散。那是某种邪恶的迷药,能让人瞬间产生各种幻觉——包括木雕佛像变成萧燕燕,又变成女魔鬼,最后吞噬了李博通。就连屋顶上偷看的秦北洋,也吸入迷药而着了道儿。

他仔细检查辽代木雕佛像,原来内部已被掏空,肚子里有台微型留声机和电池。旁边有个计时器,相当于定时炸弹——人家是爆炸,它却是喷出迷药,播放留声机。

秦北洋稍微摆弄几下,果不其然,响起刚才萧燕燕的那番话。

这是一起精心策划的杀人案,不再是直来直去的白刃杀戮,而利用了现代科技,让留声机定时说话,又用神经迷药,这是所谓的化学方法,加上李博通是契丹后人的秘密——显然已做过精确调查,才能利用人性弱点,让他发了失心疯,用斧头砍死全家。

最后,才是古老的匕首割喉。

还是同一伙人,但这一轮杀人行动,用上了留声机、定时钟表、电力、化学、心理学……简直完美!

刺客的目的跟秦北洋殊途同归——唐朝小皇子棺椁在哪里?

秦北洋深度潜伏一个月一无所知,他们却在一夜之间干净利落地完成,让李博通自己乖乖地说出答案:国会议员,曲靖和。

这时候,门外响起警察的鸣笛声……

秦北洋发现自己满身是血,留着只会被当作凶手,只得带着九色踢开后门。

他沿着城墙根来到积水潭,从土地庙里取出唐刀,换了衣裳,洗去血污,逃之夭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