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北京!北京!

三天后。

十八节军用蒸汽列车,开入北京南苑基地。天空飘落着细细密密的小雪。

秦北洋与九色跳下闷罐车厢,再次踏上北京的土地。铅灰色的天空,被兵工厂的烟囱插满,南苑航校的飞机在雪中强行起飞,花哨地超低空翻滚而过。

根据国务总理的命令,他们将要占领南苑兵工厂,却发现到处都是弹孔,地上还躺着卫兵与工人的尸体。工厂车间内空空荡荡,只剩满目狼藉的垃圾和废料。北洋政府斥巨资从英、德、奥等强国买来的机器设备,足以制造从大口径火炮到步枪子弹,全都不翼而飞。

突然,从茅房里冲出一个男人——浑身臭气熏天,头顶好几斤的大粪,摘下黄乎乎的眼镜片,露出一张西洋人的面孔。

他就是南苑兵工厂总顾问,卡尔·霍尔施泰因博士,沾满五谷轮回的污秽物,颓丧地跪倒在地。无人敢靠近这个从茅坑里出来的怪物,秦北洋只能烧了一大桶热水,让博士当场洗了个澡,再换上一身干净衣裳。

经过简短的审讯,秦北洋才知道这位西洋博士,竟是父亲在兵工厂的同僚,两人共同改造了金蟾与十角七头镇墓兽。

“博士,你有没有见过我父亲?”

尽管,霍尔施泰因的每个毛细孔里都还残留恶臭,秦北洋还是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就差把耳朵凑到对方的嘴唇上。

“你爹还活着!”

卡尔·霍尔施泰因会说简单的中国话,夹杂德语和英语讲述——三天前的吴淞口之战,要塞大爆炸前几分钟,秦海关被绑着紧急撤离,连同十角七头镇墓兽,乘坐军舰与火车,辗转回到南苑。

今天凌晨,一列装甲列车袭击了兵工厂,那些个家伙,戴着毛皮帽、脚蹬大马靴,军官全身貂裘,打起仗来不要命,全是关外口音,加上蝗虫似的白俄雇佣军。他们把兵工厂洗劫一空,抢走了十角七头镇墓兽,还把首席机械师秦海关一块儿塞进装甲列车开走了。

霍尔施泰因博士跑得快,躲入粪坑逃过一劫,不然也要被送去冰天雪地的西伯利亚。

秦北洋看着天上南飞的大雁:“我爹被劫去了西伯利亚?”

他一拳砸中墙壁,关节流满鲜血,背着父亲送的唐刀,牵着九色,就要跳上去奉天的军用列车,却被齐远山一把拽回来:“北洋,勿冲动,你追不上的,凌晨开走的装甲列车,现在已经出了山海关。”

这一天,大军驻扎在南苑基地。

在齐远山的苦苦劝说下,秦北洋暂时留在兵工厂。霍尔施泰因博士带他去了老秦的宿舍,翻出许多私人物品,甚至有银行储蓄凭单,辛辛苦苦攒下的薪水,准备留给儿子买房子娶媳妇生娃……

秦北洋跟博士挺聊得来,甚至说了几句德语,九岁以前所学,牢记在脑中没忘。

“你怎么知道德语是我的母语?”

“卡尔·霍尔施泰因不是标准的德国名字嘛?”

“JA.”博士用德语说了“是”,却又摇头,“但我不是德国人,我出生在瑞士的德语区,又在世界上很多国家生活过。我经常搞不清楚,自己算哪个国家的人。我在中国生活了十年,有时候,我甚至觉得自己是个中国人。”

这番话让秦北洋心生某种亲切感:“博士,您能从科学的角度解释镇墓兽吗?”

“我所信奉的科学,是魔法、炼金术士,还有蒸汽机的科学,并不被欧洲主流科学界所容纳。唯其如此,我才对镇墓兽深深着迷。我相信,它们的身体里藏着可以改变世界的力量。”

兵工厂里只剩一台报废的金属切削机床。如能修复,它将改变许多金属的形状,再也不用工匠们挥汗如雨地劳作。石匠铁匠木匠们只能各自回家,下一辈人也不必来学手艺,古时候的鬼斧神工,将因这台机器的轰鸣而永久失传。

“秦,你父亲说过——他真想偷偷埋下炸药,点着引线,将这些机器送上天……过去两个月,我和老秦就在这些机器上改造镇墓兽。我们打开十角七头的外壳,发现里面有复杂的机关,甚至还有尚未腐烂的兽毛和兽骨。”

“安禄山原本是一头野兽?”

秦北洋摸着自己背后的唐刀,感受到一股野兽般的力量,又看着九色的琉璃色眼球。

“我给十角七头安装了内燃机,做了外挂的油箱,用钢板加固成装甲,以免中一颗子弹就会殉爆。七个兽头装上加特林机关枪,成为比坦克更厉害更灵活的杀人机器。我甚至想批量仿制金蟾镇墓兽,折腾无数个昼夜却无一成功。”

“博士,科学只能改造和加工镇墓兽,却不能制造真正的镇墓兽。就像再伟大的战士,也只能从女人肚子里生出来,而不能从机床上产生。任何人都无法制造镇墓兽的魂魄,必须有一个真实存在过的墓主人。”

他差点说出“制兽九宫”的第五宫“种魂”。

“你父亲也是这么说的。”

“还有镇墓兽的心脏——灵石。”

“我亲眼看到,十角七头的胸腔内部,有块硕大的石头,乌黑锃亮,叹为观止。我问哪里可以开采灵石,你父亲说——灵石可遇而不可求,几十年才能找到一块。”

只有儿子知道,老秦没有说实话,他不想暴露太行山灵石的秘密。

南苑,位于京城正南,原为永定河故道,辽金时代是草木繁盛的水乡泽国。元代是放飞海东青的皇家猎场,明清两代则为南海子行宫。清朝在此检阅八旗兵,圈养老虎与麋鹿,庚子年被八国联军猎杀殆尽。园内有座巍峨的皇家宫殿,原是团河行宫。

是夜,王士珍将齐远山与秦北洋召入行宫,看着两个少年说:“吴淞口一战,你们一个在城头保卫五色旗不倒,一个指挥人马反败为胜,都立下汗马功劳,我要论功行赏。”

他送给齐远山一支比利时制造的勃朗宁手枪,送给秦北洋一副德国进口的军用望远镜。

齐远山下跪谢过:“伯父,一支手枪、一副望远镜,您必有深意?”

“你是将门虎子,必是行军打仗能手,手枪帮你在战场上杀敌。”王士珍捋着胡须,又看向秦北洋说,“你有操纵武器的才能,我发觉你北上途中,留心观察山川形势,心中必有一幅地图,望远镜最配得上你。”

没想到被“北洋之龙”窥透,秦北洋心慌地下跪感激。

王士珍接着说:“甲午战败,割让台湾,从朝鲜回来的袁世凯,痛定思痛,在天津小站练兵,才有了‘北洋三杰’。袁世凯死后,北洋同室操戈,军阀混战,纵然最优秀的军人,放到欧洲战场,顷刻间也灰飞烟灭。”

“可若有镇墓兽,亦未可知呢?”

“你有了秘密武器,洋人就不会有?我们的败坏不是武器,而是这里。”王士珍指了指自己心口,“秦北洋,你愿留在军中,为我效力吗?”

“从军?”

“好啊。”齐远山拍拍他的肩膀,“跟我一样,骑马领兵,征战四方,岂不威风快活?”

“国务总理大人,小人天生是个工匠,无意穿上戎装,更无打仗之才能。”

堂堂的国务总理兼陆军总长,对无名小卒已给足耐心:“告诉我答案——留还是走?”

齐远山扯了扯秦北洋的袖子管:“快说留!”

“走。”

王士珍举起手枪,对准秦北洋的眉心。

子弹藏在枪膛之中,距离秦北洋的头盖骨五厘米。

齐远山一看不妙,立刻跪下求饶:“伯父,我这兄弟性情耿直,言语多有冒犯,请您多担待。看在吴淞之战所立的大功,恳请饶他一命。”

“秦北洋,你是南苑兵工厂首席机械师、前清皇家工匠秦海关之子。我重用你,因为乃父已为皖系小徐所用,虎父无犬子,你当为我们直系所用。”

秦北洋无畏地看着枪口,固执地说:“小人不会让镇墓兽为军阀而打仗的。”

王士珍的枪口晃动两下,齐远山闭上眼睛,只等待枪声响起,血溅五步……

“我不是军阀。军人以勇武智谋取胜,而不依靠邪魔外道,我也不想用你的镇墓兽为武器。人各有志,我王士珍绝不强人所难,你走吧。”

老英雄的枪口垂落,秦北洋单膝跪地道谢,转身跑出团河行宫。德国造的望远镜,孤零零地留在桌上。

走在南苑荒野的雪夜,秦北洋心有余悸。转念一想,王士珍这样传统的军人,注定要在飞机、坦克与潜艇的时代的洪流中被淘汰。

“北洋!”

身后传来齐远山的呼喊,他从南苑行宫追赶出来,颇有萧何月下追韩信的味道。

“远山,你回去吧,我没事儿。”

“你啊,真不知该如何说你!”

“你怕王士珍大人会一枪崩了我?”

“如今这狗操的世道,人命不如草芥。军官随意枪毙小兵,督军当街霸占戏子,何况是国务总理兼陆军总长?要杀人,手指头都不需动,眼珠子转一转,自有手下替他办了。”

秦北洋苦笑道:“远山,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我是那种一条道儿走到黑,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人。”

“你的天资超乎常人,社会智力却简直低能。西洋人的说法,智力就是用脑子,与人交往也是用脑子。”

“不是一回事吗?”

齐远山急得语无伦次:“哎!此用脑非彼用脑也。你不通人情世故,不解人心之复杂。你就是个大傻子!不晓得妥协低头和口是心非,总是直来直去,害了自己也害了旁人。”

“我害了你吗?”

“对不起,我……我只是为你担心。”白花花的月光照在白花花的雪地上,齐远山钩住他的肩膀,“北洋,我劝你回去吧。在这枪杆子说了算的乱世,咱俩一块儿做军中同袍,就像刘关张,打天下,坐江山,你去做什么工匠啊?”

“工匠有啥不好?”

“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老祖宗的至理名言。”

“人人都想做治人之人,而不愿做治于人之人。”秦北洋一脚踢飞雪球,“人各有志,不可勉强。远山,来日还是好兄弟。”

齐远山抓起一团雪砸在秦北洋背上:“你这脾气该改改了!一头犟牛!”

“我更愿做一头镇墓兽。”

子夜,秦北洋脱下军装,背着父亲给的唐刀,走出南苑基地的大红门。

九色跟在脚边,一人一兽,走在白茫茫大地,寂寥无声……

他们去找一千两百年前死去的少年。

不过,去找唐朝小皇子的棺椁之前,秦北洋先去了一个地方——京西骆驼村。

时隔两年,故地重游,秦北洋掘出父亲埋的大瓮缸,整理出许多书册、账本与破烂物件,其中一本线装书册,便是老秦唠叨过无数遍的《秦氏墓匠鉴》……

蝇头小楷的手抄本,不晓得是明朝还是清朝哪位祖先抄下来的。

秦北洋悠悠念出开头第一段话——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古帝命武汤,正域彼四方。方命厥后,奄有九有……

《诗经·商颂·玄鸟》,帝喾的次妃简狄,在野外吞食玄鸟之卵而怀孕,诞下一子阏伯,后来成为商朝的始祖。后来,玄鸟也成为殷商的图腾。秦北洋想起父亲跟他说过,墓匠族起源于三千年前的殷商时代,难怪开篇就是这段玄鸟。

墓匠族可上溯到三千年前,镇墓兽竟比之更加古老……

躲在村头的山神庙里,秦北洋借着烛光,诚惶诚恐地看下去。看得累了,便将九色当作枕头,躺在温暖的小镇墓兽身上。这本书寥寥数千言,信息量却极大,秦北洋未必全都理解。就像老子的《道德经》也不过五千字,却是包罗万象,乃至宇宙无极。

两千余年,代代传抄,绵延不绝。每一代秦氏传人,都在前人基础上有所添加,因此越抄越厚。最后的几行字,来自秦北洋的曾祖父——

镇墓兽,兴于商周,发展于秦汉,经三国两晋南北朝之嬗变,到盛唐已登峰造极,发展出了各种级别形制的镇墓兽,其中最高一级就是“天子”。

这天子级别的镇墓兽,亦称“镇墓天子”。

“镇墓天子”?

这一页,语焉不详,似乎被人刻意撕去,只知在女皇武则天当政年代,有过一番云遮雾绕的往事,其间的云谲波诡,惊天地,泣鬼神,远非这本小册子的篇幅所能穷尽矣……

《秦氏墓匠鉴》提到一个人物:唐高宗李治与女皇武则天的孙子,睿宗李旦的第六子,十五岁少年早夭的终南郡王李隆麒。

秦北洋下意识地抱紧九色——自己就出生于白鹿原唐朝大墓,这位小皇子的地宫棺椁上。挂在胸口的和田暖血玉坠子,是这位小皇子送给他的出生礼物。

中国历史以唐朝为转折点,此后国力衰退,人才凋零,疆土丧失,镇墓兽技艺不断退化。父亲教导秦北洋建造的光绪帝大羿、袁世凯金蟾两尊镇墓兽,跟神奇诡谲的九色相比,绝对是小巫见大巫,犹如徒子徒孙见到了祖师爷。还有安禄山的十角七头、建文帝的东海恶龙,都是他们父子闻所未闻的。若能把这些失传的古老技艺都找回来,必是普天下的工匠之王。

书里还有多处抄写错误,估计是一份副本。不知正本藏在何处?即便是这副本的《秦氏墓匠鉴》,亦被父亲当作传家宝。十八年前,秦海关背着襁褓中的秦北洋,急着赶回八国联军占领的北京,想要抢救这本书册,结果丢掉了儿子,差点让家族断绝。

天,快要亮了,又有稀稀落落的雪籽飘零。

他把《秦氏墓匠鉴》从头到尾啃下来,将密密麻麻天书般的文字,牢牢记于心底。然后,他将祖传秘籍重新埋入瓮缸,藏在骆驼村山神庙的背后。

秦北洋与九色重新出发,走向风雪弥漫的北京城墙,正对西北方向的德胜门。

名侦探叶克难说过——白鹿原唐朝小皇子的棺椁,已被卖给京城数一数二的古董商,德胜门内的陇西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