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降临中国。
一头兽是金色的蛤蟆;另一头兽有十角七头,十个角上戴着冠冕,七个头上有亵渎的名号。
十角七头镇墓兽,打开七个头中的黑熊头大嘴,喷射加特林机关枪的火舌。
残破的五色旗下,最后一个守城者,竟是秦海关日思夜想的儿子。
“停……”
老秦疯狂地命令镇墓兽停止射击。
来不及了。
彗星一旦冲向月亮,再也不能刹车。一连串日本造的子弹,旋转出滚烫的枪口,狂欢般地尖叫飞行。它们像彗星袭月白虹贯日仓鹰击于殿上的刺客,口中衔着刀锋,射向坍塌燃烧的城墙上,最后一个守护北洋五色旗的少年。
子弹距离秦北洋只剩0.66米,死神的睫毛与体臭都已清晰可辨。
九色来了。
金光闪闪的兽,雪白鹿角、赤色鬃毛、青铜鳞甲,瞬间飞到少年面前,替他挡下几十颗子弹。
秦北洋下意识地趴倒,一只毛茸茸的爪子踩中他的肩膀。第一次从这个角度看到九色——幼麒麟镇墓兽,横刀立马,身体一侧布满冒烟的弹孔。
对面的两头镇墓兽已攻破城池,皖系军阀的精锐,高唱“三国战将勇,首推赵子龙”,席卷而入宝山县城,要将直系大军第六师一举歼灭。
天,彻底黑了,没有一丝月光。
未成年的幼兽九色,面对两头陌生而巨大的镇墓兽,体形微不足道,仿佛大卫与歌利亚的对决。
捡回一条命的秦北洋,不再畏惧,总好过身边无数断头的尸体。他翻身而起,拍打九色的后背。头顶的鹿角开始生长,一生二,二生三,三生无穷无尽的尖利分叉,仿佛几十把寒光闪闪的刀剑,分别是日本倭刀、马来克力士短剑、大马士革弯刀,还有汉唐的环首大刀,足以与十角七头相抗衡。
父亲目瞪口呆地看着城墙上士别六月的儿子,竟在操控一头幼麒麟镇墓兽。
一团琉璃火球自九色口中喷薄而出,旋转围绕战场一圈,如同阵亡者骨骸中的磷火。双方士兵都停止厮杀,秦北洋也如血液凝固般呆住,举头观望这地狱般的火焰,仿佛十二石的强弓劲弩,突然万箭齐发……
金蟾镇墓兽的钢铁外壳,被火球撞得千疮百孔,就像石头击中癞蛤蟆,轰然倒塌在城墙上。
十角七头愤怒地扬起七个兽头,正要打开七挺机关枪,让秦北洋与九色无处藏身。
“勿害我儿!”
心急如焚的秦海关下令停火。他又解下背后佩刀,扔到尸体堆里,准备向儿子投降。
突然,斜刺里杀出几个军官,将老秦捆绑着抬回吴淞要塞。十角七头镇墓兽只能一同撤退。
“别走!”
秦北洋浑身血脉偾张,奋不顾身地向爹爹冲去,分别六个月,难得重逢于战场,岂能擦肩而过。
突然,对面败退中的敌军,射来一连串子弹……
秦北洋眼看要被打成筛子,九色再次飞身挡下子弹,一堆堆弹壳砸落在倒地的主人面前。当他再次爬起来,已不见父亲与十角七头的踪影,似已退入对面的吴淞要塞。
此时此刻,宝山城墙之上,齐远山已换了条死人的裤子,刚才被两尊杀人的镇墓兽吓坏了。看到秦北洋带着九色冲锋陷阵,齐远山羞愧得想找个地缝钻下去。
为找回一丝颜面,他抓起一支步枪,瞄准五百米外的战壕,冷静地扣下扳机,穿着大氅的敌方师长竟被一枪爆头。
“我杀了敌人的统帅!”
齐远山红着脸振臂高呼,挥动五色旗,带领第六师残部,杀出宝山城墙,在隆隆炮火声中乘胜追击……
八小时前。
秦北洋与齐远山坐在长江口的渔船上,经过东海夜航船,正前方是吴淞口的杀戮战场。
十七岁的欧阳安娜,左手中指套着玉指环,琉璃色的眼眸中,倒映着一座熊熊燃烧的堡垒。
船上还有北京警察厅名侦探叶克难、日本羽田商社少东家羽田大树和十四岁孤苦伶仃的阿幽。从达摩山救下的一对童男童女,瑟瑟地缩在船舱内,还有化身为大狗的小镇墓兽九色。
渔船扬帆疾行,驶过宝山炮台湾。一个回头浪遽然拍来,齐远山失足坠入滚滚长江。
十二月,江水极寒,吴淞口三夹水有急流漩涡。秦北洋毅然奋不顾身地跳下去,险些被挣扎的齐远山拖死在江底,好不容易浮出水面,踉跄着爬上江岸的大堤。
突然,芦苇丛中冒出荷枪实弹的士兵,他们杀红了眼,刺刀上滴着血,将秦北洋与齐远山五花大绑。九色还在渔船上,白天难以变身为镇墓兽,无法飞过来拯救主人。
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
两个少年被送上一辆大车,送入戒备森严的宝山县城,关帝庙里有块不起眼的牌子:“中华民国江苏省陆军临时军事法庭”。
经过三分钟审讯,军法官宣判:“兹有奸细齐远山、秦北洋,根据《日内瓦公约》,穿着平民服装刺探军情者,不属于战俘之列。本临时军事法庭判决:认定二逆贼犯有间谍罪,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草菅人命的世道,他俩被推到城墙下的刑场。秦北洋拒绝绑上蒙眼布。行刑队的子弹上膛。齐远山的眼泪与鼻涕直流着喊:“北洋陆军第六师,当年我爹就是你们的长官啊!”
有个骑马的老军人经过,肩章上三颗金星,北洋政府最高的上将军衔,现任国务总理兼陆军总长,人称“北洋之龙”的王士珍,立即下令停止处决。
原来,齐远山的父亲齐重兵,曾是晚清新军第六镇步兵协统,亦是王士珍在小站练兵时期的同袍。庚子年,齐重兵从义和团围困中救过王士珍的命,两人结拜为异姓兄弟。辛亥年,在袁世凯的寿宴上,年方十一岁的齐远山,全文背诵北洋步兵操典,当场得到夸奖——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必将逐鹿中原,问鼎天下,为中国开疆拓土。
王士珍抽了军法官一马鞭,亲自为齐远山与秦北洋松绑,并给他俩披上军大衣御寒。
两名少年被编入直系第六师,对面的敌人是皖系第四师,正从吴淞要塞倾巢出动。
秦北洋与齐远山登上城墙,开始了人生中的第一场战役……
月亮出来了。
九色折叠收起鹿角,重新长出一身白毛,化身为大狗。秦北洋把头埋进赤色鬃毛,心疼地摸着小镇墓兽身上的弹孔,它又一次舍身救了主人的命。
野火仍在燃烧死人躯体,将原野变成巨大的火葬场。秦北洋与九色深一脚浅一脚走在其间,苟延残喘的重伤者抓住他的大腿,期待对心口来一枪结束痛苦。
他从尸体堆里发现了父亲遗弃在战场上的刀。秦北洋握住红线缠绕的鲛皮刀柄,从皮鞘中抽出三尺多长的刀刃。
刀面如镜,透出云龙般纹理,浸透古人的魂魄精气。寒光借着月色,几乎刺瞎眼睛,九色望而生畏地后退。此刀用百炼钢打制,刀身直背而狭长。刀柄多出一个铁质圆环,所谓“环首刀”。背脊沉重,单手挥舞,竟有些吃力。他改用双手握刀,划出几道白光,夹带金属啸叫的风声。秦北洋将刀收入皮鞘,跟父亲一样绑在后背,如同古时刀客。
这把环首唐刀,来自直隶省田庄唐朝大墓,一代枭雄安禄山的陪葬品,也是老秦特意留给儿子的礼物。
忽然,吴淞要塞发出一声巨响,一阵烈焰飞上天空,照得子夜犹如白昼。
待到爆炸平息,火光让月光失色。要塞上发出无数男人的欢呼,飘扬起一面烧得七零八落的五色旗,正是秦北洋在城墙上保护过的旗帜。
第一个攻克堡垒的战士,是十七岁的齐远山。
秦北洋没有参加胜利者的庆祝,而是跪倒在成千上万的尸体中,抱头痛哭……
无论敌我双方,这样荒谬的内战,没有胜利者可言。
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
而在这片国土上,绵延三十余年的漫长战争才刚刚拉开帷幕。
黎明时分,寒露深重,新月如钩,余烬未熄。
天空飘起冰冷的雨,长江口陷落在烟雨蒙蒙中。
千疮百孔的吴淞要塞下,秦北洋疯狂地挥舞铁锹,挖出无数焦黑的钢筋与尸块。他没有找到父亲的尸体,也许已被炸成了粉末?也没发现十角七头镇墓兽的任何残骸。
雨水混合着泪水,还有死人的血水,在少年的脸上纵横交错,停留在青春痘的疙瘩上。他呼喊着父亲的名字,铁锹都被挖断,只能用双手挖掘泥土,直到挖出混浊的地下水,十指鲜血淋漓……
守卫要塞的数千敌人全被炸死,唯一的俘虏是金蟾镇墓兽,已粉身碎骨无法修复,只剩下几块钢铁碎片,还有一枚残留温度的灵石,这是老秦从太行山里挖出来的。
突然,九色犹如一头饿狼冲来,竟一口吞下了这枚灵石。
秦北洋被它吓住了,短短两天之内,这头唐朝的小镇墓兽,已然吞吃了东海恶龙与金蟾镇墓兽的两枚灵石,分别吃下了建文帝与袁世凯的灵魂……
废墟上的早餐过后,刺耳的军号声声,大军开拔北上。牺牲者来不及埋葬,只能在荒野中腐烂,成为野狗们的大餐。
齐远山骑着白马当先,威风凛凛地扈从在“北洋之龙”左右,忘了刚上战场时尿裤子的囧事。秦北洋步行在队伍最后,背着父亲送的唐刀,押送装满伤兵的车队。
吴淞要塞的废墟前,欧阳安娜前来送行,身后跟着阿幽、叶克难、羽田大树。她将一枝枯萎的菊花,塞入秦北洋的枪口。九色仰起脖子,发出呦呦鹿鸣,它与安娜有同样颜色的眼珠子,偶尔对视竟会分不清彼此。
她已在上海的瑞士私人银行为秦北洋开立了“达摩山伯爵基金”的账户。相聚短暂,分离却是长久,两人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安娜,勿挂念。我要随军北上京城,寻找唐朝小皇子的棺椁,不让它落到刺客们手中,更要让九色完璧归赵。此行完成任务,我自当南下回上海找你。务必要照顾好自己。”
秦北洋心中念叨男儿有泪不轻弹,掉头牵着九色而去……
冬天的风雨,夹带雪片般的芦花,吹落安娜的泪水,滴滴答答,浸湿左手上的玉指环。阿幽塞给她一块手帕,两个少女在风中无所依靠。
叶克难抓紧长衫衣袖里的皮鞘,藏着八年前天津德租界灭门案的凶器,象牙柄上镶嵌着螺钿的彗星袭月……
一千米外,长江边,无边无际的枯黄芦苇,掩盖着三张男人的脸。
第一个右脸有蜈蚣般的疤痕,第二个胳膊受伤绑着绷带,第三个戴着一副鬼面具。
每个人的衣袖里都藏着一把象牙柄的匕首,同样目送秦北洋和九色远去。
芦苇丛中多了第四个人,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嘴上两抹浓黑胡子,目光如鹰隼看着北上大军。
老刺客对右脸有疤痕的年轻刺客说:“阿海,有新消息吗?”
“阿幽传来消息——唐朝小皇子的棺椁在北京。”
北京!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