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汉—隋常用词演变研究
- 汪维辉
- 5384字
- 2021-02-03 09:25:59
10.中、内/里(裏、裡)
在现代汉语的方位词里边,“里”是使用频繁、活动能力强的一个,朱德熙先生《语法讲义》(商务印书馆,1982,页44)曾指出:“只要意思上讲得通,我们可以任意在名词后头加上‘里’和‘上’。”(页44)
方位词“里”无疑是从名词“表里”的“里”转化而来的,但这种转化发生在什么时候?“里”作为方位词的发展过程又是怎样的?这些问题虽有学者论及,但大都语焉不详。本条讨论方位词“中→内→里”的历时替换过程。
表示“在某物里边”的方位词,先秦汉语一般用“中”。例如:
(1)车中不内顾,不疾言,不亲指。(《论语·乡党》)
(2)夫妄意室中之藏,圣也。(《庄子·胠箧》)
有时也用“内”,但例子不多,如:
(3)邦分崩离析而不能守也,而谋动干戈于邦内。(《论语·季氏》)
(4)夫妄意关内,中藏,圣也。(《吕氏春秋·当务》)
紧接在名词后面的“里”到西汉才开始见诸文献,集中出现在早期医籍中,前面的名词都是人体各部位的名称。例如:
(5)微大为疝气,腹里大脓血,在肠胃之外。(《灵枢经》卷1“邪气藏府病形第四”,23a)
(6)合缺盆以下胸中,贯膈络肝属胆,循胁里出气街。(又卷3“经脉第十”,10a)
(7)别者入季胁之间,循胸里属胆。(又“经别第十一”,18b)
(8)上入腋,交太阴,挟乳里,结于胸中。(又卷4“经筋第十三”,7a)
(9)以第四针针嗌里。(又卷5“热病第二十三”,10a)
(10)冲脉、任脉皆起于胞中,上循背里,为经络之海。(又卷10“五音五味第六十五”,3a)
(11)肉里之脉,令人腰痛。(《素问》卷11“刺腰痛篇第四十一”,上/590)王冰注:“里,裏也。”
(12)经主病和者,其病得之筋髓里。(《史记·扁鹊仓公列传》,9/2797)
这里我们碰到一个问题,就是这些“里”字究竟是名词还是方位词?
名词“里”和方位词“里”的区别在于:作名词时它表示二维空间的另一侧,与“表”相对;作方位词时它表示三维空间的内部,与“外”相对。“里”与“表”相对时强调的是跟朝向观察者的一面(或暴露的一面)相对的另一面,而与“外”相对时强调的则是某一空间的“内部”。前者指的是一个平面,而后者则是一个空间(可以是虚的,也可以是实的)。可以图示为:
这样我们就有了一个判别的标准:当“里”指的是一个平面时,它是名词;当它指一个空间时,就是方位词。我们拿这个标准来衡量上述例子中的“里”,应该承认,它们已经是方位词。因为跟“腹”的表面相对的另一侧应该是“背”,而“腹里”显然是指腹的内部、中间。其余同理。试比较下面两个例子:
(13)遇见《坟》《典》,行途无所题记,以墨书掌及股里,夜还而写之。(《拾遗记》卷4“秦始皇”,104)
(14)复割两髀里肉持与之。(支娄迦谶译《道行般若经》卷9,8/472b)
例(13)的“股里”指大腿的内侧,是一个可以写字的平面,这是名词;例(14)的“两髀里”则指大腿的内部、里边,是一个三维空间(实的),“里”就是方位词。
如果我们要探求“里”由名词转化为方位词的原因,不妨作这样的推测:“里”最初是指衣服的里子,跟“表”(衣服朝外的一面)相对,在这种场合,“里”指的是一个平面,这是很清楚的。但事物有其复杂性,在很多情况下,朝向观察者的一面虽是一个平面(平面A),但与这个平面相对的不一定是另一个平面(即平面A的另一侧),而是一个有一定厚度的三维空间。指称这个空间在上古汉语一般要用“中”,但假如指称的着重点不是这个空间,而是空间内部跟“表”相对的一侧,那么也可以用“里”。比方一个杯子,它的外壁是“表”,按照上古汉语的习惯,假如说“杯里”,应该是指杯子的内壁,但这个“里”字容易产生歧义,理解的人很可能把它看作是指那个空间。这样的语用实例多了以后,“里”慢慢就获得了方位词的功能。下面这个例子很能说明问题:
(15)藏府之在胸、胁、腹里之内也,若匣匮之藏禁器也,各有次舍。(《灵枢经》卷6“胀论第三十五”,11a)
“名词+里”之后又加上“之内”,很可能这类“里”字最初还是指“里侧”,“内”才是指“内部,中间”。但假如“里”的后面不出现“之内”之类的成分,人们把“里”直接理解成“里边,内部”也不能算错。从这个例子我们可以观察到“里”由名词向方位词转化的最初轨迹。这也说明,虽然我们认为上引西汉用例中的“里”已经是方位词,但同时也不得不承认,这些方位词所表示的三维空间还不是最典型的。换句话说,对这些“里”仍然可以有不同的理解,比如说把它看作名词。
到东汉出现了表典型三维空间的方位词“里”,但还不多见。下面是我们收集到的全部例子:
(16)萨陀波伦菩萨入城门里,遥见高台。(支娄迦谶译《道行般若经》卷9,8/473a)
(17)即听布钱,门里不周。(昙果共康孟详译《中本起经》卷下,4/156c)
(18)王亦闻此女妙,欲纳之宫里。(东汉失译《分别功德论》卷4,25/43c)
(19)王即纳之宫里,随时瞻养。(又卷5,50b)
(20)而称伯夏教入殿里,与桓贤言。(蔡邕《对诏问灾异八事》,《全后汉文》卷70,856b)
(21)收遗孤,皆置门里。(阙名《故民吴仲山碑》,又卷102,1024a)
“里”的使用范围已从人体扩大到建筑物,“宫”“殿”等是典型的三维空间,“里”是“里边;中间”的意思,不可能再理解为“里侧,内侧”。此外东汉初年崔篆所作的《易林》中有一例:
(22)泛泛柏舟,流行不休。耿耿寤寐,心里大忧。(《易林》卷1“屯之乾”)
“心里”已是较为抽象的用法,值得注意。
魏晋时期,方位词“里”开始呈现迅速增长的势头,下面酌举部分用例:
(23)缄藏箧笥里,当复何时披?(曹丕《代刘勋妻王氏杂诗》,《魏诗》卷4,上/402)
(24)明日复来,太祖隐兵堤里,出半兵堤外。(《三国志·魏志·武帝纪》注引《魏书》,1/13)
(25)亮又为地突,欲踊出于城里,昭又于城内穿地横截之。(又《明帝纪》注引《魏略》,95)
(26)孚著小铠,于朝服里挟佩刀以见卓,欲伺便刺杀之。(又《董卓传》注引谢承《后汉书》,176)
(27)为围堑十重,于堑里筑京,皆高五六丈,为楼其上。(又《公孙瓒传》,243)
(28)即敕救将徐晃以权书射著围里及羽屯中,围里闻之,志气百倍。(又《董昭传》,2/440)
(29)惇等果入贼伏里,战不利,典往救。(又《李典传》,534)
(30)令破鼠矢,矢里燥。亮大笑,谓玄、邠曰:“若矢先在蜜中,中外当俱湿,今外湿里燥,必是黄门所为。”(又《吴志·三嗣主传》注引《吴历》,5/1154)
(31)尝从策讨麻保贼,贼于屯里缘楼上行詈。(又《太史慈传》,1190)
(32)祖横两蒙冲挟守沔口,……袭与凌统俱为前部,……乘大舸船,突入蒙冲里。(又《董袭传》,1291)
(33)从四月一日,城里便扫洒道路,庄严巷陌。(《法显传·于阗国》,14)
(34)列宅紫宫里,飞宇若云浮。(左思《咏史诗八首》之五,《晋诗》卷7,上/733)
(35)我家池里,龙种来归。(《襄阳耆旧记》卷1引里人语,又卷9,上/803)
(36)相忘东溟里,何晞西潮津。(张翼《咏怀诗》,又卷12,中/892)
(37)冥冥幽谷里,响集自可闻。(刘程之《奉和慧远游庐山诗》,又卷14,中/937)
(38)放神青云外,绝迹穷山里。(王康琚《反招隐诗》,又卷15,中/953)
(39)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陶渊明《归园田居诗五首》之一,又卷17,中/991)
(40)驻箸不能食,蹇蹇步闱里。(《子夜歌四十二首》之十四,又卷19,中/1041)
(41)杜鹃竹里鸣,梅花落满道。(《子夜四时歌七十五首·春歌二十首》之六,又1043)
(42)含笑帏幌里,举体兰蕙香。(又《秋歌十八首》之四,又1046)
(43)掘作九州池,尽是大宅里。处处种芙蓉,婉转得莲子。(又之十二)
(44)新衫绣两裆,迮著罗裙里。(《上声歌八首》之六,又1049)
(45)我有一所欢,安在深閤里。(《懊侬歌十四首》之七,又1057)
(46)存诚夹室里,三界赞清休。(支遁《八关斋诗三首》之一,又卷20,中/1079)
(47)谁云幽鉴难,得之方寸里。(陶弘景《真诰·运象篇》载萼绿华赠诗,又卷21,中/1096)
(48)携襟登羽宫,同宴广寒里。(杨羲《紫薇诗》,又卷21,中/1105)
(49)形盘幽辽里,掷神太霞庭。(又《十二月一日夜南岳夫人作与许长史》,又1119)
(50)夏天于浴室里浴,遣家中大小悉出,独在室中良久。(《搜神记》卷14,356/175)
(51)久久,方闻屋里有人言:“宾堂下有人,不可进。”(又卷19,448/235)
(52)于田中耕,以饭置菰里,每晚取食,饭亦已尽,如此非一。(《搜神后记》卷10,113/66)
(53)若四方有兵,此剑则飞起指其方,则克伐;未用之时,常于匣里,如龙虎之吟。(《拾遗记》卷1“颛顼”,16)
(54)其人称:自发其国,常从云里而行,闻雷霆之声在下。(又卷2“周”,49)
到了南北朝,“里”在文学语言中普遍使用,出现频率相当高,在组合关系方面也有了大规模的扩展。为了节省篇幅,只把我们所收集到的“里”的组合列举如次:关里、邺城里、城南郭里、章华里、新丰里、村里、上林里、太学里、玉堂里、南闺里、宫阁里、房里、空房里、狱里、囤里、堆里、庭里、园里、庙里、紫宸里、金门里、户里、墙里、栋里、檐里、栅里、灶里、屏风里、帐里、厢里、床里、被里、箧里、函里、瓮里、瓯里、甑里、铛里、帙里、鉴里、镜里、米里、粽里、盐汁里、臛里、窠里、巢里、水里、五湖里、睢水里、河里、溪里、涧里、水源里、洲里、浦里、沙里、吴江里、波里、沧波里、舟里、众山里、丛石里、岩里、岩石里、岘里、丘壑里、隙里、孔里、洞里、硎里、双屿里、狭斜里、斜迳里、林里、树木里、松柏里、幽篁里、叶里、芳枝里、芙蓉里、花里、月里、烟里、雾里、烟雾里、尘里、微尘里、影里、香里、北风里、霜里、雪里、暗里、清汉里、衣里、裲裆里、袖里、鬟里、怀里、寸心里、肝脏里、肺里、唇里、肤里、核里、梦里、三界里、群里、名教里、琴里、曲里、握里、啼里、获里、五十里、今夜里。
上面这些组合中有几点值得注意:
1.“里”的词义虚化,用法灵活。“里”可加在各种名词(包括抽象名词)、名词化的形容词和动词以及数词后面。被附加的不再限于“里”“外”界限分明的实物。像下面这些例子中的“里”用法都是很灵活的:
(55)城傍疑复道,树里识松风。(梁简文帝萧纲《京洛篇》,《梁诗》卷20,下/1907)
(56)花生剪刀里,从来讶逼真。(鲍泉《咏剪彩花诗》,又卷24,2026)
(57)麦随风里熟,梅逐雨中黄。(庾信《奉和夏日应令诗》,《北周诗》卷3,下/2381)
(58)香浮佳气里,叶映彩云前。(张正见《芳树》,《陈诗》卷2,下/2477)
(59)日里丝光动,水中花色沉。(陈后主叔宝《祓禊泛舟春日玄圃各赋七韵诗》,又卷4,下/2516)
(60)舟如空里泛,人似镜中行。(释惠标《咏水诗三首》之一,又卷10,下/2621)
“雾里、风里、暗里、香里、日里、月里、空里、心里、梦里、三界里、名教里、琴里、曲里”等实际上已经从指具体的处所引申为指比较抽象的范围。指范围的还有“群里”,如:
(61)寄语故林无数鸟,会入群里比毛衣。(朱超《咏独栖鸟诗》,《梁诗》卷27,下/2096—2097)
不过这类例子还很少见。
2.“里”可以用来表时间,这是一种重要的虚化。例如:
(62)绿鬓愁中改,红颜啼里灭。(吴均《和萧洗马子显古意诗六首》之三,《梁诗》卷11,中/1746)
(63)寒田获(《文苑英华》作“渊”)里静,野日烧(《文苑英华》作“晓”)中昏。(阴铿《和侯司空登楼望乡诗》,《陈诗》卷1,下/2455)
(64)乐哉三十余,悲哉五十里。但看八十三,子地妖灾起。(释宝志《谶诗》,《梁诗》卷30,2188)
(65)只看今夜(《文苑英华》作“月彩”,注云:一作“今度”)里,那似隔河津。(陆系《有所思》,《陈诗》卷9,2604)
“啼里、获里”都是指一种状态的持续,实际上所表达的就是时间概念,等于说“在啼/获的时候(中间)”,“里”从表方位发展到表时间,可能就是从这种用法开始的。至于“五十里、今夜里”,那已经是地道的时间了。只是这样的用法尚处于萌生当中,例子还不多。
上述情况表明,作为方位词,“里”在南北朝后期已大体具备了各种功能。不过跟“中”相比,它在使用范围和出现频率两方面都还处于劣势。
下面是一个“中”和“里”的出现次数统计表,从中可以看出两者在两晋南北朝时期此消彼长的大体趋势:
“中”和“里”的出现频度从东晋的约5∶1到隋代缩小为约2∶1。
到唐代的王梵志诗里,“中”和“里”的出现频率已大体持平。“里”前的名词又有新的扩展,如席里、圈里、柜里、苦海里、铺里、窟里、镬里、肚里、雨里、囹圄里、木里、肠里、土里、坑里、碛里、意里、厅里、草里、耳里、眼里、一世里等;唐以前尚未见到的“口里”,诗中常用,“口中”反而几乎不用,“家里”“心里”等也是最常见的说法,已经取代了“家中”“心中”。至敦煌变文出现了“这里”(者里)“那里”,“里”由方位词进而虚化为词尾。可见至迟到晚唐五代,方位词“里”已经完全发展成熟了。
“里”和“边”都是从名词发展为方位词的。从目前所见到的材料看,两者由名词转化为方位词的开始时间基本相同,都是在西汉;而大规模地用作方位词则“里”略晚于“边”,最明显的一个事实就是“边”在东汉佛经里已经大量使用,而“里”却只有少数几例。“边”和“里”的发展都是在中古汉语这一阶段,而且都一直沿用到现代汉语,它们之间有着许多共同之处。这是否跟这一时期汉语在总体上所发生的变化存在着某种内在的联系,还需要进一步研究。
小结:方位词“里”始见于西汉,大约从魏晋起,它在口语中开始迅速发展,到南北朝后期,在文学语言中也普遍使用,作为方位词的各种功能已大体具备。至迟到晚唐五代,方位词“里”已完全发展成熟,此后一直沿用到现代汉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