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儒林外史〉题辞》与《儒林外史》第五十六回的真伪

最早提及宁楷《修洁堂初稿》有《〈儒林外史〉题辞》的是近代藏书家傅增湘。傅氏《藏园群书经眼录》卷十六载:“《修洁堂初稿二十二卷》,清江宁宁楷端文撰。旧写本,卷末有儒林外史题辞。宁氏乾隆时人。庚申。”傅增湘:《藏园群书经眼录》,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1206页。傅增湘于1920年(庚申)即读过《修洁堂初稿》,并注意到它有《〈儒林外史〉题辞》。柯愈春先生《清人诗文集总目提要》转引傅增湘语,并指出中国科学院藏抄本或即傅氏著录之本。柯愈春:《清人诗文集总目提要》,北京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635—636页。《〈儒林外史〉题辞》见《修洁堂初稿》卷二十二,现征引如下:

《儒林外史》题辞

粤稽太和景运,五百载以为期;文教敷宣,三千年而必振。人才菀结,每归鼎盛之朝;士类销亡,惟托幽通之识。表性情于白楮,追风雅于青霄。孔颜出而周文存,班范生而汉史立。王侯将相,何须定具冠裳;礼乐兵农,即此周知德器。金函石室,传死后之精神;虎竹龙沙,绘生还之气骨。采风骚于胜地,若接音容;搜逸事于先民,何嫌琐细。试观三年不倦,老博士于南天;十事初陈,辞征书于北阙。黄金散尽,义重怜寒;白骨驮回,勋高纪柱。考稽典礼,收宝鼎之斑斓;衡鉴名流,挹冰壶之瑩彻。伐苗民而灭丑,华夏为功;歌蜀道而思亲,虎狼不避。非圣贤之滴(嫡)派,即文武之全材。舍俎豆以妥神灵,何忠贞之能鼓励。至于笔花墨沈,或领袖乎词坛;黄卷青灯,或专攻乎帖括。尊贤爱客,雅怀若谷之虚衷;选妓征歌,争得空群之妙评。琴堂破俗,远过墨吏之风;绛帐论文,犹念师承之旧。古音未绝,风度宜褒;标一代之遗徽,固人心之快事。他如吴头楚尾,悲冷落于天涯;帝阙皇都,冒功名于咫尺。玄栖梵想,或参出世之因缘;小技雕虫,或泥良工之矩矱。乌丝粉印,赋萍水而无归;古寺长衢,埋姓名而有激。虽立身之未善,实初念之堪怜。得阐发以显沉埋,非瑕疵所能委翳。嗟乎,芳年易尽,性迹难稽。大地茫茫,共下伤心之泣;中原邈邈,谁招久屈之魂?陶弘景怪谱神仙,庾子山哀生藻笔。光分甲乙,俨天爵之荣华;品第高卑,非一人之喜怒。高才绝学,尽入收罗;孝子慈孙,难更论断。玉堂金马,被薜荔而来游;丹诏紫泥,杂椒浆而共锡。今兹琬琰,诚为李杜之文章;异日缥缃,即作欧苏之别纪。

 

这是用骈体文写成的题辞,文中有对吴敬梓个人的评论,如说他“采风骚于胜地,若接音容;搜逸事于先民,何嫌琐细”。有对《儒林外史》价值的高度赞扬,称其“今兹琬琰,诚为李杜之文章;异日缥缃,即作欧苏之别纪”。把《儒林外史》与李白、杜甫、欧阳修、苏轼的诗文相提并论,可谓别具慧眼。题辞的主体内容是对《儒林外史》情节的概括并时有评论,在这些概括之中,有些情节是显而易见的,如“十事初陈,辞征书于北阙”,是指第三十五回《圣天子求贤问道,庄征君辞爵还家》;“伐苗民而灭丑,华夏为功;歌蜀道而思亲,虎狼不避”,分别叙第四十三回《野羊塘将军大战,歌舞地酋长劫营》、第三十八回《郭孝子深山遇虎,甘露僧狭路逢仇》;而题辞中有些概括稍显隐晦,但可借助宁楷的诗文解读出其具体所指,如“乌丝粉印,赋萍水而无归”即叙第四十回《萧云仙广武山赏雪,沈琼枝利涉桥卖文》、第四十一回《庄濯江话旧秦淮河,沈琼枝押解江都县》有关沈琼枝的故事(详见后文)。本文凡引《儒林外史》,均出自李汉秋辑校《〈儒林外史〉汇校汇评》,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10月第三版。

在《〈儒林外史〉题辞》中,有一句话非常重要:“玉堂金马,被薜荔而来游;丹诏紫泥,杂椒浆而共锡。”它是指《儒林外史》第五十六回的内容。其中“玉堂金马”即出自该回之文字,明神宗下诏旌贤,御史单飏言上疏有:“诸臣生不能入于玉堂,死何妨悬于金马。”礼部尚书刘进贤的祭文中也有:“亦有达宦,曾著先鞭;玉堂金马,邈若神仙。”而“丹诏紫泥,杂椒浆而共锡”即是指明神宗下诏分封诸人,让他们死后荣耀。另外,题辞中“虽立身之未善,实初念之堪怜。得阐发以显沉埋,非瑕疵所能委翳”。与第五十六回内容亦相契合,本回中单飏言疏中有:“臣等伏查已故儒修周进等,其人虽庞杂不伦,其品亦瑕瑜不掩,然皆卓然有以自立。”看了宁楷的《〈儒林外史〉题辞》,我们可以确信这一回是吴敬梓原稿所固有,宁楷必是看过原稿,而且他读《儒林外史》是在吴敬梓还活着的时候。

关于《儒林外史》第五十六回的真伪问题,长期以来都是《儒林外史》研究中争论的焦点。一些学者根据金和的题跋认为它是伪作,因为这一回中的“幽榜”与整部书的主题以及吴敬梓的思想感情看上去都不符合;还有学者根据程晋芳《文木先生传》,指出《儒林外史》只有五十回,并具体分析除第五十六回是伪作外,另外哪五回也是伪作。比较有代表性的是章培恒先生《〈儒林外史〉原貌初探》,章先生认为,《儒林外史》第三十六回的一半,第三十八回至第四十回的前面一半,第四十一回结尾至四十四回的前面一小半,皆是伪作。(见《不京不海集》第357—369页)但是,在《〈儒林外史〉题辞》中,这些情节都有叙及。另有一些学者不同意这种看法,认为卧闲草堂刻本第五十六回应是出自吴敬梓笔下,它是全书完整的组成部分,像赵景深、房日晰、陈美林、商伟等学者即持这样的观点,如商伟先生在《礼与十八世纪的文化转折:〈儒林外史〉研究》中说:“在这里,《儒林外史》再次通过预示和呼应的有意配置,展示了小说结构的内在统一性:第三十六回叙写虞育德的生平,呼应了第一回的王冕传。第三十七回的泰伯礼则预示了第五十六回的祭礼,在那个祭礼上,泰伯礼的主持者和参与者如同泰伯那样被后人所纪念。第三十七回的泰伯礼之后是一份组织者和参与者的名单。与第五十六回的幽榜相似,这份执事单包括了金东崖和其他一些人,他们都参与了泰伯礼,但人品良莠不齐,未见得比匡超人和牛浦郎好到哪里去。如果我们并没有因此认为第三十七回也是伪作,又有什么理由要怀疑第五十六回的真实性呢?”商伟:《礼与十八世纪的文化转折:〈儒林外史〉研究》,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年版,第220—221页。

既然第五十六回是吴敬梓原作,那么程晋芳说《儒林外史》只有五十回也不可信。很多人相信第五十六回不是出自吴敬梓的笔下,这一回的内容确实出乎很多人的意料之外,它给人的感觉就是“俗”,吴敬梓那么用力地讽刺科举,最后弄出一个“幽榜”,还让自己的化身也上榜,且名列三鼎甲,这是不是俗气了一点?确实,在世俗的眼中,吴敬梓是个“败家子”,他从祖上继承的万贯家财被挥霍殆尽,我们脱离超俗的境界,就用世俗的眼光再去看看吴敬梓。在他贫困而落魄时,想必也受过不少白眼,在吴敬梓的心里,是否有过悔意,也有过恨意?看《儒林外史》对杜少卿的描写,给人印象深刻的就是作者从不同方面对其赞扬,明眼人都能看出,这是吴敬梓的自夸。现实生活中,一个人这样自夸,往往会感到脸红,而吴敬梓却不在意这些,因为这种自夸,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写实。当年吴敬梓潇洒豪放、一掷千金的时候,当面说“好”的人肯定也有,既然说过,我就写下来。吴敬梓是不是也在为自己的遭遇讨个说法?钱花光了,难道连声“好”都不许夸吗?再看“幽榜”,现实中,吴敬梓不能光宗耀祖,但到了幽冥之境,他让自己的化身杜少卿探花及第,终于赶上了自己的曾祖父。吴敬梓或许相信幽界,到了幽界,他可以用这种诙谐的方式去见列祖列宗。吴敬梓的一干朋友读到《儒林外史》时,想必也是会心一笑,这其中就有宁楷,因为宁楷的化身也在“幽榜”之中,且是二甲第四名,而其时宁楷连举人还未考取。鲁迅先生说“伟大也要有人懂”,但再伟大的人,是不是也有“俗”的一面呢?当然,笔者所说的“俗”,也是指吴敬梓的思想局限性,诚如陈美林先生所言:“另一些研究者看到‘幽榜’与前五十五回的联系之处,同样是出自肯定《儒林外史》思想价值的目的,则对‘幽榜’一回的思想意义作了相当程度的拔高。凡此,均不能充分说明‘幽榜’一回与前五十五回同样出现的一些矛盾现象。只有联系作者思想中的矛盾,才能阐述清楚。当然,指出吴敬梓的思想矛盾及其局限,并不等于否定我国文学史上第一部长篇讽刺小说的价值。”陈美林:《吴敬梓研究》,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44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