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季尼桑月十四日清晨,犹太总督本丢·彼拉多身披猩红衬里的白色披风,拖着骑兵那种沙沙磨地的步履,来到大希律王宫邸正殿的柱廊。
总督大人世上最恨玫瑰油香味。种种兆头预示,今日绝非吉日,因为这股子香味儿天一亮就不断刺激着他。
总督大人觉得花园里的柏树和棕榈也散发着玫瑰油的香味,甚至卫士们的汗臭和皮具的气味中,也仿佛混进了这股可恶的玫瑰芳香。
“哦,神癨呀神癨!何苦要罚我活受罪呢?……啊,果然又发作了,要命的偏头风……真是痼疾难医!……一发作半个脑袋就疼得要命……无药可医,无计可施……脑袋连动都不敢动……”
喷泉旁嵌花地坪上,已备好一把扶手椅。总督大人旁若无人地坐了上去,把手朝旁边一伸。书记官朝这只手毕恭毕敬呈上一张羊皮纸。总督大人实在疼痛难忍,龇牙咧嘴偏着脑袋,一目十行看过文件,把羊皮纸朝书记官手里一塞,有气无力地说:
“罪犯是加利利的?案子由州判过目了吗?”
“是的,大人。”书记官回禀。
“怎么说?”
“他不敢专擅,把耶路撒冷贵族院所判死刑呈请大人定夺。”书记官说。
总督面颊一抽,轻声吩咐:
“带犯人。”
转眼间,两名军士带过一名二十七八的男子,从花园平台进入柱廊的露台,直趋总督座前。此人双手反缚,穿一件半旧希腊长袍,浅蓝颜色,撕了好些个口子;额缠白布,外勒皮条;左眼下一大块乌青,嘴角已破,凝着血痕。进殿之后,以一种好奇而又不安的目光打量着总督。
总督略一沉吟,用阿拉梅语[12]轻声问:
“煽惑民众捣毁耶路撒冷圣殿的就是你吗?”
总督说话之间正襟端坐,仿佛一尊石像,唯见两唇在轻轻翕动。之所以端凝如此,是因为脑袋疼得要命,不敢有所动作。
那人反剪双手,趋步向前说:
“善人哪,请相信我……”
“你称我为善人?”总督突然打断对方,身子依然纹丝未动,声音也没有提高,“错了。耶路撒冷满街都在窃窃私议,视本督为凶神恶煞——这倒还言之不谬。”接着淡淡加上一句:“传小队长鼠见愁。”
一小队队长马克,绰号鼠见愁,应声来到总督座前。他一踏上柱廊,人们顿觉眼前一黑:鼠见愁比军团里最高的军士还高出一头,肩宽有如一堵墙,竟把爬得还不算太高的太阳也全遮住了。
总督操着拉丁语对小队长说:
“这囚人称本督为善人。带下去,开导开导他!让他明白明白,该怎么跟我说话。不过可不许落下残疾。”
鼠见愁马克一挥手,示意囚徒跟他下去。总督照旧纹丝不动,其他人都注视着马克。无论在什么地方,鼠见愁总是个惹人注目的人物。这主要是因为他身材高大。初见的人还有另一个原因,就是小队长的尊容实在不堪入目:他吃过日耳曼人的狼牙棒,鼻子揍得开了花。
马克脚穿大皮靴,把嵌花地坪蹬踏得咚咚作响,囚徒轻手轻脚跟在他身后。柱廊内肃静异常,就连露台外花园平台上咕咕的鸽子叫,喷泉那奇妙动听有如仙籁的淙淙流淌,都能一一传入耳中。
总督大人很想起身移步,伸出额头去承受那股飞泉,但他知道,这样也还是无法减轻半点疼痛。
鼠见愁把囚徒由柱廊带入花园,从鹄立在青铜像旁的罗马军士手中接过皮鞭,信手一挥,抽在囚徒脊背上。小队长的动作显得那样漫不经心,轻柔舒展,然而转眼之间,那囚徒已好似被人一刀砍断了双腿,咕咚一声瘫倒在地,面色惨白,两眼发直,连气都喘不上来了。
马克轻舒左臂,把倒在地上的人像提空口袋似的拎了起来,朝地上一掼,操着蹩脚的阿拉梅语齉声齉气说:
“往后得管罗马帝国的总督叫伊格蒙[13]。废话少说,站好。明白吗?想不想再来一顿?”
囚徒身子一晃,强撑着总算站稳了,脸上又有了血色。他长舒了一口气,哑着嗓子说:
“你说的全明白。别打了。”
他立刻又被带回总督座前。
响起了喑哑的、病病恹恹的问话声:
“姓名?”
“我的吗?”囚徒赶紧问了一句,完全是一副准备尽心竭力回答问题的样子,生怕再有所冒犯。
总督轻声说:
“本督的姓名用得着问你吗?休得假作痴呆。快说!”
“耶稣。”囚徒慌忙回答。
“绰号呢?”
“拿撒勒人。”
“籍贯?”
“哈马拉镇。”囚徒回答时脑袋望右边一晃,表示哈马拉镇在北边一个遥远的地方。
“父母呢?”
“说不准,”囚徒忙说,“我已经记不得父母了。据说家父是叙利亚人。”
“家住何方?”
“小人四海为家,”囚徒显得有点不好意思,“从一个市镇到另一个市镇,云游四海。”
“短短三个字——流浪汉——岂不更为贴切!”总督说。接着又问:“家中还有何人?”
“没有谁了,就我一个。”
“知书识字吗?”
“是的。”
“除了阿拉梅语,还会讲别种语言吗?”
“会,还会说希腊语。”
总督一只肿眼泡上裂开了一条小缝,眼睛由于头疼而显得神采大减,紧紧盯着囚徒。另一只眼睛依然闭合着。
彼拉多讲起了希腊话:
“煽惑百姓,妄图捣毁圣殿的就是你吗?”
听到这话,那囚徒精神反倒振作起来,眼中毫无惧色。他也操着希腊语说:
“我吗?善……”囚徒发觉自己险些又说走嘴,惊恐的光芒在眼中一闪,“伊格蒙,我可从来没想过要捣毁圣殿呀!也绝不会让人去干这种蠢事的。”
书记官正伏在一张矮几上录供,这时讶然将头抬起,但随之又朝羊皮纸里埋下去。
“入城欢度佳节的百姓八方汇集,如潮而来,三教九流,无所不有。术士有之,占星家有之,预言家有之,杀人犯有之,”总督语气单调平板,“妖言惑众之徒亦有之。比方说你就是其中之一。煽惑百姓,欲毁圣殿,这是记录在案的。人证俱在,怎容抵赖?”
“那些善男信女,”囚徒刚一开口,赶忙又补了一句,“伊格蒙……他们都是些愚民,把我说的话全弄得颠三倒四。我真担心以讹传讹,贻误后世呀!全怪记录的那个家伙,都搞差了。”
总督一时无言。这回他的两只病眼一齐睁开,吃力地瞅着囚徒。
“歹徒,本督最后再提醒你一次!休得装疯卖傻,假装痴呆!”但彼拉多语气并不严厉,声音仍是那么平板,“你的妖言记录在案的虽然不多,然凭此就足以把你送上十字架了。”
“不,不,伊格蒙,”囚徒变得很紧张,一心想说服总督,“有人总拿张羊皮纸跟在我身后记呀记的。有一回我往羊皮纸上一瞅,心里一惊:上头记的根本不是我说的话。我哀告他:求求你,把那张羊皮纸烧了吧!可他从我手里抢过就跑了。”
“那是何人?”彼拉多用手揉着太阳穴厌烦地问。
“利未·马太[14],”囚徒欣然答道,“他是个税吏,一开头我是在通往伯法其的大道上遇上他的。那地方有座无花果园紧挨大路,我同他就在那儿攀谈起来。起初他对我态度不好,甚至恶语相伤,以为把我叫做狗就可以羞辱于我,”说到这儿囚徒笑了一笑,“但我却认为狗这种动物并没有什么不好,对这样的称呼我一点也不介意……”
书记官停下笔来,偷偷投出惊讶的一瞥,但不是看囚徒,而是看总督。
“谁知听了我这番议论,他的态度却软了下来。”耶稣接着说,“后来,他把税款朝大路边一撂,说是非要跟我去游历不可……”
彼拉多半边面颊猝然一笑,龇出一口黄牙,整个身子直僵僵地转向书记官:
“哦,想不到耶路撒冷还有如此奇闻!听见了吗?税吏竟敢把税款弃之于途!”
书记官不知如何回答,觉得还是跟着彼拉多也笑笑为好。
“他说,从此他要视金钱如粪土。”耶稣把利未·马太这种令人费解的举动解释了一下,随后又说,“自打那时起,他就一路跟上了我。”
总督大人依然龇着黄牙,先看看囚徒,后瞅瞅太阳。太阳冉冉升起,已爬到右下方远处跑马场的一组奔马雕塑上方。他忽觉烦躁不安,心想:还不如说一声“绞死他”,把这个怪里怪气的歹徒从露台上拉出去了事。他巴不得把卫士们也撵走,然后离开柱廊,退入内殿,下令掩蔽门窗,倒在卧榻,传来一杯清凉凉的水,再用怜惜的声音唤来爱犬斑嘎,对它诉诉偏头风的痛苦。蓦地,服毒自尽的念头在总督大人疼痛不堪的脑袋里诱人地一闪。
他把呆滞的目光移向囚徒,口中沉吟不语,心中却苦苦琢磨:这囚徒何苦非要到耶路撒冷来,闹得鼻青脸肿,站在自己面前忍受这近午时分大太阳的无情烤炙呢?自己又何苦非要对他提这些个无聊的问题呢?
“利未·马太?”总督闭上眼睛嘶声问。
“是的,是叫利未·马太。”耳畔响起一个尖溜溜的声音,扰得人心烦。
“那么,关于圣殿,你在集市上对百姓究竟说了些什么?”
回话的声音仿佛直刺彼拉多太阳穴,弄得他头疼欲裂:
“伊格蒙,我说的是旧信仰的殿堂将会坍塌,新的真理之殿将会矗立起来。我这么说,是为了让人一听就明白。”
“好个流浪汉,在集市妖言惑众,奢谈真理,意欲何为?你明白什么是真理吗?”
总督大人边说边在心里想:“哦,神癨呀!审案时跟他说这些废话干什么?……难道我真是才劳智竭了吗?……”一碗黑色毒液又在他眼前晃动,“给我毒药,毒药……”
耳边这时再次传来那个声音:
“您的脑袋疼,疼得您简直不想活,这就是真理。您不但无心同我谈话,就连看我一眼都费劲。有意也好,无意也罢,眼下我是在折磨您,对此我实在过意不去。您甚至已经无法思考,一心盼着您的爱犬能快来同您做伴。这条狗也许是您唯一离不开的生灵了。不过,您的罪马上就要受到头,脑袋这就不会再疼了。”
书记官目瞪口呆地望着囚徒,写了半句话就停下了笔。
彼拉多朝囚徒抬起那双饱含痛苦的眼睛,见跑马场上方的日头已升起老高,阳光穿过廊柱渐渐爬到耶稣那双磨秃了的木屐旁。他发现耶稣也在躲避阳光。
总督倏地从扶手椅上站起,双手紧抱脑袋,刮得光光的脸上显出惊惧交集的神色。但他旋又强打精神,故作镇静,重新落座。
囚徒仍在自顾往下说。书记官已不再记录,只是伸长了脖子听着,一个字也不放过。
“现在一切都过去了,”囚徒同情地望着彼拉多,“对这一点我深感欣慰。伊格蒙,我想奉劝您暂离宫邸,徒步到郊外去走走,哪怕到橄榄山的花园去散散步也好。暴风雨就要来了……”囚徒转身觑起眼睛看看太阳,“……傍晚就会来的。出去散步对您大有裨益。我很乐意陪您走走。我有些个新鲜的想法,很想同您聊聊,说不定您会感兴趣。况且,一看就知道您是个聪明人。”
书记官吓得半死不活,面色惨白,羊皮纸卷也失手掉到地上。“毛病就出在,”囚徒还是滔滔不绝往下说,“您过于深居简出,对他人完全丧失信心。您也该想想,总不能只跟一条狗情意缱绻吧?伊格蒙,您的天地过于狭窄了。”说罢,囚徒还微微一笑。
书记官在一旁只顾琢磨,到底该不该相信自己的耳朵。看来还得信。尽管他摸透了总督的脾性,但绞尽脑汁也难以想象,火爆性子的总督大人听到囚徒这番空前放肆的议论,会以何等怪诞可怕的方式来宣泄怒火。
这时,响起了总督沙哑的声音,他脱口说了句拉丁语:
“松绑。”
一名卫士把长矛朝地面咚地一顿,交与旁人,走上前来给囚徒松开双手。书记官拾起羊皮纸卷,心想:“这会儿最好什么也别记,对什么也别大惊小怪。”
“告诉本督,”彼拉多用希腊语悄声说,“你精通医道吗?”
“不,总督大人,我不懂医道。”囚徒一边回答,一边心满意足地揉搓着青紫发麻的手腕。
彼拉多耸起眉毛,目光如电,霍地刺向囚徒。他那昏暗蒙胧的眸子里,重又迸射出手下人都熟悉的火星。
“本督忘了问你,”彼拉多说,“你兴许还懂拉丁语吧?”
“是的,我懂。”囚徒答道。
彼拉多焦黄的脸上透出红晕,他用拉丁语说:
“唤狗一事你又是从何而知呢?”
“这很简单,”囚徒也用拉丁语回答,“您用手在空中做了这样一个动作,”囚徒模仿彼拉多做了一个手势,“就像抚摸一条狗,嘴唇也……”
“不错。”彼拉多说。
二人沉默了一会儿。彼拉多又操希腊语问:
“那么,你略通医术?”
“不,不,”囚徒忙不迭地否认,“真的,我不懂医。”
“好吧,想保守秘密吗?那就悉听尊便吧。于办案倒也无碍。这么说,你否认煽惑百姓毁弃圣殿……或是纵火,或是阴谋破坏啰?对吗?”
“伊格蒙,容我再说一遍:我从来没煽惑任何人做这等事。你看我像个傻子吗?”
“不错,你倒的确不傻,”总督轻声回答,还微微一笑,样子挺吓人,“若无此事,你可对天设誓!”
“您要我以何为誓昵?”囚徒问。松了绑之后,他的精神好多了。
“就以你的性命吧,”总督说,“目下以它为誓正当其时!你的性命有如千钧系于一发,要放明白点!”
“伊格蒙,难道您真以为是您把我的性命系上了头发丝吗?”囚徒问,“如果您这样想,那就大错特错了。”
彼拉多不禁浑身一震,咬牙切齿地说:
“但本督可以挥刀断之。”
“这您又错了,”囚徒用手挡着阳光朗然笑道,“只有先把它用头发丝系上,才谈得上斩断发丝。这一点,您怕是不能不赞成吧?”
“着哇,”彼拉多笑笑说,“现在本督夫复何疑!怪不得耶路撒冷的无业游民全都唯你马首是瞻!真不知谁给你生就的这副伶牙俐齿。顺便问一句:据说进耶路撒冷时你是由苏兹门[15]骑驴而入的,后有大群贱民百姓相随,沿途纵声欢呼,有如恭迎至圣先知,此事确否?”说到这儿,总督指了指羊皮纸卷。
囚徒看看总督,莫名其妙。
“伊格蒙,我连毛驴也没有一头,”他说,“我打苏兹门进的耶路撒冷不假,但却是步行,只有利未·马太一人跟着我,哪来的人冲我欢呼?当时耶路撒冷城里谁也不认识我呀。”
“有个底斯马斯,还有个赫斯塔斯和巴拉巴,这三个人你可认识?”彼拉多目不转睛地逼视着囚徒。
“我同这几位善人无缘相识。”囚徒回答。
“当真?”
“真的。”
“再有,你为何对人总以‘善人’相称呢?人人都如此相称吗?讲!”
“是的,”囚徒说,“世上没有恶人。”
“多新鲜!”彼拉多冷冷一笑,“不过,也许本督是少见多怪吧……下边不用记了。”他这是对书记官吩咐。其实,书记官根本就什么也没记。接着,他又对囚徒说:“以上所言,莫非你见之于哪部希腊典籍?”
“不,自己想出来的。”
“于是便四处宣扬?”
“是的。”
“就绰号鼠见愁的这个小队长而言,他也算得是个善人吗?”
“是的。”囚徒说,“当然,他是个不幸的人。自打善人们使他破了相以来,他就变得心狠手毒,铁石心肠了。我倒想知道是谁使他破了相。”
“得以奉告,不胜荣幸。”彼拉多回答,“这事倒正是本督亲眼所见,发生在伊底斯塔维佐的贞女谷之役[16]。当时一群善人有如群犬扑熊,朝马克蜂拥而上。那群日耳曼人扳胳膊的扳胳膊,抱腿的抱腿,还卡住了他的脖子。步兵中队陷入埋伏。若非一支骠骑兵小队从侧翼冲入重围,而指挥官又正是本督,那么,哲学家先生,即使今天你再想同鼠见愁谈话,怕也是难以如愿了。”
“如果我真能同马克谈谈,”囚徒脸上突然现出如梦如幻的神情,“我相信,他肯定会大彻大悟的。”
“依本督看,”彼拉多说,“你想同副将大人手下的官兵谈话,他是不会高兴的。好在事无可能,对双方倒也都是幸事。否则第一个要过问的就是本督了。”
这时,一只燕子闪电般窜入柱廊,贴着描金天花板兜了一圈,接着掠地低回,尖尖的翅膀几乎刮到壁龛中铜像的脸上。最后,也许是起了在柱头筑巢的念头,钻进那里不见了。
就在燕子翻飞的当儿,总督的脑袋好多了,又变得清醒起来。了结此案的办法也已考虑妥当:总督审理了绰号拿撒勒人的流浪哲人,案中未见有犯罪成分,尤其是未见此人行为与不久前的耶路撒冷骚乱有何关联。鉴于该流浪哲人实已精神错乱,总督以为,小贵族院判处该犯死刑之议应予撤销。但又鉴于拿撒勒人错乱的空想言论可能在耶路撒冷引起骚乱,故决定将耶稣逐出耶路撒冷,流放地中海沿岸的凯撒利亚,即总督行辕所在地。
现在,只需向书记官口授一下就行了。
燕子扑扑地扇动翅膀,贴着总督头顶一掠而过,冲向喷泉水盂,重新投入自由的怀抱。总督抬眼看看囚徒,见阳光在他身旁映出一道光柱。
“也就这些事了吧?”彼拉多问书记官。
“不,遗憾的是还有。”书记官出乎意料地回答。他向彼拉多呈上另一张羊皮纸。
“这又是何事?”彼拉多皱起了眉头。
阅罢呈文,他的脸色更难看了。说不清究竟是一股紫血涌上了颈项和面庞呢,还是由于什么别的原因,只见他的脸色由蜡黄转成铁青,眼睛也仿佛塌陷了。
兴许又是血在作怪:它猛地涌到太阳穴,怦怦直跳,弄得总督的视力似乎也出了毛病。比如,他觉得,囚徒的脑袋好像正朝着什么地方飘去,可是,脖腔子里一下子又冒出一个新脑袋,微秃的脑门上还戴着一顶齿状金冠。前额上长了个大圆痈,四周溃烂的皮肤上涂着药膏。因为没有牙,嘴是瘪的,下嘴唇儿还调皮地往下耷拉着。彼拉多仿佛觉得露台上的玫瑰色廊柱统统消失了,山下远方花园外,耶路撒冷的一座座屋顶也全都消失了,周围的一切都消逝在喀普利亚式果园郁郁葱葱的浓荫之中。耳朵也不知出了什么毛病,总觉得远方有支号角在轻轻地、威严地鸣响;一个傲慢的鼻音拖着长声清清楚楚地说:“欺君之罪,依法难逃……”
许多瞬间即逝、毫不连贯、乖于常理的念头接二连三闪过。“毁了!……”然后是:“我们都毁了!……”在这些想法中,忽然又冒出一个近乎荒唐的念头——想到某种永生。然而不知为什么,这种念头又惆怅得叫人难以忍受。
彼拉多强打精神,驱散幻影,目光又落回露台,眼前是囚徒那双眼睛。
“听着,拿撒勒人,”总督以一种奇特的眼神瞅瞅耶稣,脸上山雨欲来,眼神却透着忧心忡忡,“你是否对恺撒陛下有所非议?快讲!是否……有所非议?”这一个“否”字拖得超出了过堂时应该拿的腔调,同时又向耶稣递去一个若有深意的眼色,仿佛是在向囚徒提醒什么。
“说真话好办,我心里也痛快。”囚徒说。
“说真话你心里是否痛快与本督无关,”彼拉多压着嗓门恶狠狠地说,“不过,谅你也不敢谎言相欺。只要你不想受酷刑而死,就要三思而言,知道每句话的分量。”
谁都不知犹太总督究竟搞什么名堂,但见他抬手装作遮挡阳光,居然又偷偷给囚徒递去一个眼色。
“好吧,”他说,“你认不认识一个加略人叫犹大的?如果你跟他谈到恺撒,都说了些什么?从实招来!”
“噢,是这样的。”囚徒欣然开口,“前天傍晚,我在圣殿旁结识了一个年轻人,自称是加略人犹大,家住下城,他把我请到家中,殷勤款待……”
“岂不又是一个善人?”彼拉多说话时恶作剧的火花在眼中一闪。
“那可是个一心向学的善人,”囚徒说,“他对我的主张极感兴趣,高高兴兴招待我……”
“他点起数盏明灯……”彼拉多咬牙切齿,学着囚徒的声调,眼中闪烁着凶光。
“是啊,”耶稣对总督大人如此了解详情颇感惊讶,“他请我谈谈安邦治国的见解,对此他特别感兴趣。”
“你又是如何谈的呢?”彼拉多问,“也许你要推托说,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了吧?”彼拉多的语调显出他已不抱有丝毫希望。
“我说了不少。其中谈到,”囚徒说,“当政者莫不以暴力压迫民众。总有一天,一个恺撒不再当权任何人也不再为政的时代将会到来。人类将进入真理和正义的王国,那时将无须任何人治理。”
“下文呢?”
“下文没有了,”囚徒说,“我刚说到这儿,好多人一拥而入,将我捆绑起来,送进了大牢。”
书记官尽量一字不漏,在羊皮纸上刷刷地记着。
“就天下百姓而言,唯举世无双的提比略大帝[17]才是最伟大、最完美的明君!……”彼拉多那病病恹恹的沙哑的声音越来越高亢。不知为什么,总督恨恨地又朝书记官和卫士们瞟了一眼。
“而你,一个疯子,一个罪犯,怎敢说三道四!”说到这儿,彼拉多大喝一声:“卫士们,撤下露台!”转身又对书记官说:“事关国家机密,我要单独审问罪犯!”
卫士们提起长矛,铁掌军靴踏出有节奏的咔咔声,从露台撤入花园,书记官也跟了下去。
此刻露台寂静无声,只有喷泉在潺潺歌唱。水注满了喇叭形的大盂盘,又漫过边缘向四外漾出,形成涓涓细流,飘洒而下。彼拉多一直在注视着。
首先开口的是囚徒。“我发现,跟那位加略青年的一席谈话似乎给他带来了某种灾难。伊格蒙,我预感他将会非常不幸。我很可怜他。”
“我看,”总督阴阳怪气地笑着说,“世上比加略犹大值得你可怜的人有的是!遭遇比犹大更为不幸的也有的是……那么,难道冷酷无情、心如铁石的刽子手鼠见愁马克,难道因你布道而将你残害到如此地步的那些人,”总督指指耶稣那被糟蹋得不成人形的面孔,“难道那率领众喽啰杀死四名军士的强贼底斯马斯、赫斯塔斯,最后还有那卑鄙龌龊的叛徒犹大——难道这些人也都是善人吗?”
“是的。”囚徒说。
“真理王国最终还会来临?”
“会来的,伊格蒙。”耶稣满怀信心地说。
“永远不会来临!”彼拉多突然发出一声可怕的怒吼,耶稣不由得往后一闪。多年前,彼拉多也曾对手下骑兵这样大喝:“砍死他们!砍死他们!大个子鼠见愁被他们活捉了!”这会儿他放开因喊口令而嘶哑了的喉咙,抻着脖子大叫,好让花园里的人也字字听清:“罪人!罪人!罪人!”接着,又压低嗓门问:“拿撒勒人耶稣,你信什么神吗?”
“那独一无二的尊神,我信。”
“那就向他祈祷吧!好好祈祷!不过……”彼拉多把声音放得更低了,“已经无济于事了。尚未娶妻吧?”彼拉多不知为什么神色黯然地说。他自己也不明白这是怎么了。
“还没有,我是个单身汉。”
“可恨的城市……”总督冷不防没头没脑咕哝了一句,肩膀还哆嗦了一下,仿佛打了个寒噤。他像洗手似的搓搓双手,“倘若同加略犹大见面之前你即为人所杀,也许反倒更好。”
“那么,您能放了我吗,伊格蒙?”囚徒出乎意料问了一句,声音怵惕不安,“我知道,有人想害我。”
一阵痉挛过后,彼拉多脸都变歪了。他用两只发炎的、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着耶稣说:
“可怜虫啊可怜虫,你以为一个罗马总督救得了像你这样说话的人吗?天哪,天!你以为本督也想跟你落个同样下场?你的这些主张本督岂敢苟同!听着!从现在起,若是再敢胡言乱语,跟别人多嘴多舌,小心本督的厉害!”
“大人……”
“住嘴!”彼拉多一声断喝,狂乱地盯着那只翩然飞返露台的燕子喊:“来人!”
待到书记官和卫士们重又按班站定,彼拉多宣布,他批准耶路撒冷小贵族院对拿撒勒罪犯的死刑判决。书记官将彼拉多的话记录在案。
片刻之后,鼠见愁马克来到总督座前。总督命他将罪犯交付按察司看管,并传总督口谕将拿撒勒人耶稣单独关押,不得与其他人犯混杂;严禁按察司的人同耶稣谈话,违者严惩不贷。
马克一挥手,卫士们围上前来,把耶稣带下露台。
俄顷,一个金须美发男子前来谒见总督。他盔插雕翎,胸是金光闪闪的狮面护心镜;佩剑皮绦上、带子直系到膝部的三层底战靴上、披于左肩的猩红斗篷上,都镶着黄灿灿的金片。此人是军团副将[18]。
总督询问塞瓦斯蒂大队现位于何处,副将回说该大队正在跑马场前公判罪犯的广场上执勤。
总督命副将从罗马大队抽出两个小队,一队交鼠见愁指挥,负责押送装载罪犯和行刑器具的车辆及刽子手等开赴髑髅地,到达后立即将山顶严密封锁。另一小队直接开赴髑髅地,马上将该地区戒严。总督还请副将派友军骑兵——叙利亚骑兵团前往协助实施封锁。
副将退出露台,总督命书记官请长老院正卿、两位少卿和耶路撒冷圣殿主持到宫中议事,并嘱咐于议事之前先安排他同长老院正卿单独会晤。
总督的命令迅速而准确地执行了。当他登上花园上层平台,在石阶旁两只白色大理石狮子附近同担任长老院正卿的大司祭约瑟·该亚法会面时,这些天来一直火辣辣地炙烤着耶路撒冷的太阳还没有爬到当顶。
花园内寂然无声。他步出柱廊,但见上层花园平台洒满灿烂阳光。这里摆设着一株株粗细有如象腿的棕榈。凭台远眺,总督大人眼前展现出他所深恶痛绝的耶路撒冷城全景:飞廊高悬,楼堡林立,尤为触目的是那座顶饰金色龙鳞纹的大理石建筑——气象万千的耶路撒冷圣殿。总督大人的耳音敏锐,他听到山下远处,在围墙把宫邸花园的底层平台同城市大广场分割开的地方,传来一阵低沉的嗡嗡声,其中不时还迸发出几声尖细微弱的高音,又像呻吟,又像喊叫。
总督知道,那边广场上已经麇集起无数百姓——那是近日来被耶路撒冷骚乱搞得惶惶不安的居民。人群正急不可耐地等待宣示判决,其中卖水的吆喝声一声迭一声在回响。总督首先请大司祭登上露台避一避无情的暑气。该亚法推说节庆马上就要开始,彬彬有礼地谢绝了。彼拉多拉起风帽,盖住微秃的脑门,开始了谈话。谈话用希腊语进行。
彼拉多说他审查了拿撒勒人耶稣的案子,批准了死刑。
这样,今天将要处死的,除底斯马斯、赫斯塔斯、巴拉巴等三名强贼外,还有一名,就是拿撒勒人耶稣。前两名罪犯因煽惑民众暴动,妄图推翻恺撒,交手时被罗马当局擒获。交总督定罪是一种例行手续,此时此刻,这样的罪犯当然毫无考虑的余地。后两名——巴拉巴和拿撒勒人,是由当地政府捕获交长老院审理的。为了庆祝今天盛大的逾越节,按法律和习俗,理应释放其中一名,恢复其自由。故而总督想知道,赦免一事长老院究竟意属何人:巴拉巴,还是拿撒勒人?
该亚法把头一点,意思是问题业已清楚,接着回答说:
“长老院请求赦免巴拉巴。”
总督早就料到大司祭一定会这样回答。不过眼下他要做的却是装出一副事出意外的样子。
彼拉多的表演相当出色。傲慢的面庞上双眉一挑,目光直逼大司祭,似乎说这样的回答实在令人惊讶。
“说实话,这个意见使本督深为诧异,”总督语气相当平和,“这里头怕有点误会吧?”
彼拉多解释了一下:罗马当局绝没有干涉本地教权的意思,这一点,大司祭想必也很清楚。然而,这一决定显然有不妥之处。对于纠错一层,罗马当局自感关切。
的确,以拿撒勒人的罪行而言,其严重程度与巴拉巴难以相提并论。前者——一个显然精神失常的人,只是由于在耶路撒冷言语荒唐而触犯刑律,那么后者的罪行则远为严重。该犯不仅直接鼓动暴乱,拒捕时还杀了一名军士。巴拉巴比拿撒勒人要危险多了。
鉴于上述理由,总督提请大司祭复议决定,在已判决的两名罪犯中,择其危害较小者予以开释。应当得到赦宥的无疑该是拿撒勒人,对吧?
该亚法平和谦恭,然而却坚定不移地回答说,长老院仔细研究了案情,再次申明,决定释放巴拉巴。
“怎么?连本督出面也无法挽回吗?须知,这是罗马委派的总督在说话!大司祭,请再说一遍。”
“我第三次通知,我们将释放巴拉巴。”该亚法不动声色地说。
一切全完了,再谈什么也没有意义了。永别了,拿撒勒人。总督那要命的头疼将无人医治。除却一死,怕是别无他法了。但眼下彼拉多感到吃惊的倒不是这些想法。原先在露台上曾感到的惆怅,那种莫名的惆怅,又攫住了他的整个心身。他急于找出这种感觉的原因,但得到的解释却很奇怪:隐隐约约觉得似乎有好多话没同罪犯谈透,甚至也或许是——没有听他说透。
彼拉多驱散了这种念头。这是一种倏然降临又倏然消逝的念头。它飞走了,不过,惆怅的原因还是难于捉摸,因为又冒出来一个新念头:“永生……永生降临了……”这念头一闪即逝,短暂得宛若电光石火,所以也根本谈不到能对惆怅作出什么解释。谁的永生降临了?总督搞不明白。然而一想到这种神秘的永生,即使烈日当空,他也不由得要打个冷战。
“好吧,”彼拉多说,“就这么办吧。”
说完,他四下环顾,朝身旁目力所及的世界扫视了一眼,周围的变化不禁使他大吃一惊:繁花缀枝的玫瑰丛消逝了,环抱最上层平台的一圈柏树也消失了,那石榴,那满园绿荫,连同绿荫丛中的白色雕像,也统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代替它们的,是一团红似血、稠如粥的东西在飘荡,里头有许多水草在摇晃,在朝一个方向漂移。彼拉多也随这团水草漂呀漂。这会儿,一股最可怕的愤怒——无可奈何的愤怒——在冲击他,折磨他,烧炙他。
“憋死我了,”彼拉多喊,“憋死我了!”
他抬起冰凉的汗漉漉的手,从长袍领口一把扯下领扣。扣子迸落到沙地上。
“今天真闷人,什么地方准在下暴雨。”该亚法注视着总督那张紫涨的面孔,预见到还有更大的痛苦在等待他,“啊,今年的尼桑月真可怕!”
“不,”彼拉多说,“不是闷热。跟你在一起本督憋得慌,该亚法。”接着,彼拉多眯起眼睛,冷笑一声,又加上一句:“大司祭,走着瞧。”
大司祭那双乌黑的眼睛一亮,同时——比起总督的表演来也毫不逊色——也是一脸惊诧之色。
“此话怎讲,总督大人?”该亚法语气十分平静地傲然问,“此案是大人亲定的,怎么反倒威胁起我来了?真是奇闻!在下一向以为罗马总督说话是最有分寸的。伊格蒙,我们的谈话不会有人听见吧?”
彼拉多用一双毫无生气的眼睛瞅瞅大司祭,把牙一龇,强作笑容。
“这是什么话,大司祭!在这个地方,谁又能听见你我的谈话呢?该亚法,难道本督是孩子吗?在什么场合说什么话难道本督都不懂?花园和宫邸四周早已布下岗哨,即使是只耗子也休想钻进来。不仅耗子,就连加略人……叫什么来着?……就连那家伙也甭想混进来。大司祭,本督想顺便问一句,你认识这个人吗?是啊……他若钻到这里来,定会追悔莫及,此话你自然是相信的吧?放明白点,大司祭,从今以后,你休想再得安生!无论是你还是你的百姓都将永无宁日。”彼拉多用手指指右侧远方山头,那边矗立着闪闪发光的圣殿,“勿谓我金矛骑士本丢·彼拉多言之不预!”
“知道,知道!”黑须的该亚法毫无惧色,双目炯炯,一只手臂举向苍穹,“犹太百姓都知道大人对他们恨之入骨。大人能让他们陷身水火,却永远无法将他们毁灭!神将保佑他们!全能至尊的恺撒会听到我们的呼声,会使我们免遭灾星彼拉多带来的厄难!”
“哦,不!”彼拉多每喊出一个字,就感到一阵轻松:再也不用装腔作势,转弯抹角。“该亚法,你在恺撒座前一贯谗告本督,未免太过分了吧?如今本督也饶不了你!本督要立遣急使禀告,不,不是到安蒂奥基亚向陛下的全权代表报告,也不是向罗马报告,而是到喀普里亚岛直接向陛下禀报,告发你们在耶路撒冷蓄意包庇大逆不道的死囚。本督一心想为你们造福,本打算把所罗门湖的水引到耶路撒冷来,不,如今本督要让耶路撒冷血流成河!别忘了,为了你们,本督曾多次调集大军,披坚执锐,攻城略地,不辞劳苦,亲临视察你们这里究竟出了什么乱子!记住我的话,大司祭!你会看到罗马大军在耶路撒冷大动干戈的!各地闪击军团将会兵临城下,阿拉伯铁骑将奔袭而来,那时你将听到哀声四起,遍地呻吟!那时,你才会想起被你赦宥的巴拉巴!想起被你送上十字架的与世无争的哲人!”
大司祭的面孔一阵红一阵白,他的眼睛在燃烧。他也跟总督一样,龇牙笑了一声答道:
“大人,您自己能相信您现在说的话吗?不,您不敢相信!您想把他放出来,纵容他妖言惑众,侮辱信仰,致使百姓惨遭罗马大军刀兵之劫吗?不,只要我犹太大司祭一息尚存,就决不允许信仰沉沦,百姓遭难!彼拉多,您听见吗?”该亚法说到这儿,威严地举起一只手,“大人,您听听!”
该亚法沉默了。于是,总督仿佛又听到一阵阵海涛般的喧声,拍打着大希律王花园的宫墙。这喧声起自总督脚下,劈头盖脑向他涌来。两厢殿堂后面,又传来令人惊慌不安的号角声,几百只脚沉重地践踏着地面;兵刃撞击,金铁交鸣。总督立刻明白了,这是罗马步兵正按他的指令迅速出动,前往参加刑前阅兵式,目的是在精神上给暴徒和强贼以威慑。
“您听见吗,总督大人?”大司祭又轻声叨咕了一遍,“您是不是想告诉我,”大司祭这时举起双臂,黑色斗篷从他头上滑落,“这一切都是一个无足轻重的蟊贼巴拉巴引发的呢?”
总督用手背擦擦额头沁出的冷汗,看看地面,又眯起眼睛望望天空。一团火球几乎已挂到当顶,该亚法的影子缩到了狮子尾巴旁。于是,他不经意地轻声说了一句:
“天已近午,你我只顾谈话了。这事以后再谈吧。”
他彬彬有礼、风度翩翩地向大司祭道了声歉,请对方先在木兰荫下一张长椅上坐候片刻,等他把其他人召集起来,再作一次最后的简短会商,还要发布一道与行刑有关的命令。
该亚法只手抚胸,礼数周全地鞠了一躬,独自留在了花园。彼拉多回到露台,命令等候在那里的书记官把副将、大队长、两名长老院少卿和圣殿卫队长请到花园。这些人正在花园下层平台上那座有喷泉的小圆亭中等候召见。彼拉多还吩咐说他一会儿就到,随后进了内殿。
就在书记官召集会议的当儿,总督在一间挡着黑窗帘的密室召见了另外一个人。尽管这间房里完全用不着担心阳光的刺激,但来人还是头戴风帽,将面孔遮去一半。会晤极为短暂,总督只是附耳交代了两句,后者便匆匆离去。彼拉多穿过柱廊,复又来到花园。
他召集的人早已到齐。总督板着面孔,郑重其事地当众宣布:他批准拿撒勒人耶稣的死刑,并正式征询长老院的意见,问他们属意赦宥哪一名罪犯。得到的回答是巴拉巴。
“太好了。”总督说,随后命书记官记录在案。他手里紧攥着书记官从沙地上拾起的领扣,庄严地说:“时候到了!”
到场的人随即走下两旁植有玫瑰花丛的宽阔的大理石阶。玫瑰花丛散发着迷人的芬芳。他们一路向下,迤逦走向宫墙和宫门。门外是一片铺砌得十分平整的大广场。对面耶路撒冷竞技场的圆柱和塑像隐约可见。
一行人走出花园,步入广场,登上雄踞一侧的巨大石台。彼拉多眯起眼睛四下一望,整个场面已尽收眼底。
方才走过的那片旷地,由宫墙到石台,全无一个人影。但朝前一望,却是人头攒动,哪里还见有什么广场。左有塞瓦斯蒂大队,右有伊图利亚辅助大队,两队军士在彼拉多身前分列了各三道警戒线挡住人群。否则,石台和台后那片旷地早被人海吞没了。
彼拉多眯起眼睛,登上高台,掌心里下意识地攥着一粒毫无用处的领扣。总督大人眯起双眼倒不是怕阳光刺激,不!不知为什么,他不愿见到几个待决的囚犯。他很清楚,这几个人正紧随其后被押上台来。
当彼拉多紧闭双目,身披猩红衬里的白袍,出现在高耸于人海边的石台上时,耳际突然响起一排声浪:“啊……啊……啊……”它起于远处跑马场那边,起初声音不大,后来却殷殷有如雷鸣。响了一阵,又渐渐平息下去。“这是看见我了。”总督想。声浪不等降到最低点,又开始回升,扶摇而上,高过了第一个浪峰。还夹杂着一阵呼哨,宛如浪头上泛起的泡沫。透过雷鸣般的喧声,传来一阵女人清晰可辨的呻吟。“这是把他们押上台来了,”彼拉多寻思,“呻吟,是人群向前拥来,挤坏了几个女人。”
他稍候片刻,深知人群是任何力量也无法使之沉寂的,唯有让他们把心中的积郁尽情发泄出来,方自会安静下去。
安静的时刻终于到来了。总督将右臂倏地举起,人群中最后一点嘈杂立即随之消失。
彼拉多抓住这间隙,往胸中猛吸了一口炽热的空气,竭尽全力发出高喊。他那嘶哑的声音在成千上万人头顶回荡。
“我以恺撒陛下的名义……”
蓦地,他耳畔响起了几通高亢急促的呼声——罗马军队的兵士们把长矛和旗帜举向空中,发出可怕的呐喊:
“恺撒万岁!”
彼拉多昂起头,面向烈日。他的眼中仿佛腾起一股绿色的火焰,脑子也仿佛在燃烧。人群上空回响着沙哑的阿拉梅语:
“四名罪犯因杀人行凶,煽动暴乱,藐视王法和信仰,在耶路撒冷被捕,并判处极刑——吊上十字架!死刑马上就要在髑髅地执行!罪犯的名字是——底斯马斯、赫斯塔斯、巴拉巴和拿撒勒人。他们就在大家眼前!”
彼拉多用右手一指,眼中虽不见任何罪犯,但他知道,他们会站在应该站的地方。
人群报以长时间喧嚣,又像惊讶,又像慰藉。待到喧嚣平息下去,彼拉多又接着说:
“但仅有三人的死刑将得到执行,因为,按照法律和习俗,为了纪念逾越佳节,经长老院议定,由罗马当局批准,其中一名死囚将由仁慈的恺撒赐还他可鄙的生命!”
彼拉多扯着脖子喊话的时候就已经听出,人群的喧嚣已转而成为无比深沉的寂静。此时此刻,他再也听不到半点声息。有那么一瞬间彼拉多甚至以为,周围的一切全消失了。他所仇视的城市死寂了,唯有他屹然独立,仰面向天,承受着当顶烈日的炙烤。彼拉多让这种寂静再延长了一会儿,接着又喊:
“当场开释的犯人,名字是……”
他没有将名字立时说出,而是停顿了一下,考虑该说的是否已经说完,因为他知道,幸运儿的名字只要一出口,整个城市便会重新苏醒,再想说什么便难于办到了。
“说全了吗?”彼拉多无声自问,“说全了。只剩下宣布名字了!”
于是,他把尾音拖得又长又响,对静默的城市高喊:
“巴——拉——巴!”
霎时间,他恍惚觉得太阳铿然一声,在头顶上裂成了碎片,火焰呼啸着灌进他的耳朵。在这熊熊烈火中,山呼海啸般翻腾着咆哮声、尖叫声、呻吟声、狂笑声和尖厉的口哨声。
彼拉多转身走向石台阶梯。他目不斜视,低头只顾看着脚下地毡上五颜六色的方格花纹,提防一脚踏空。他知道在他走后,铜币和海枣马上会像雹子似的飞上石台,号叫的人群将互相挤轧,爬上肩头,争着亲眼一睹奇迹——一个已经被死神攫在手心里的人,居然又挣脱了它的魔爪!他们要看看罗马士兵怎样为他松绑。他那过堂时打脱了臼的胳膊虽然被碰得针扎火燎般疼痛,而且他皱着眉头,哎呀连声,但脸上却挂着傻呵呵的疯狂的微笑。
彼拉多知道,此时押送队已将三个囚徒反剪双臂,带向侧阶,准备押解出城,前往西郊髑髅地。总督下得台阶,到了台后,方睁开双目。他明白,此刻自己总算脱离了险境——再也看不到这些死囚了。
人群渐趋平静,呻吟中夹着宣事人刺耳的喊声,字字清晰可辨。有的用阿拉梅语,有的用希腊语复述着总督在石阶上的喊话。此时总督耳边响起一阵急促细碎的马蹄声,从远方越来越近。短促明快的号角奏响。从市场到跑马场大道两侧,孩子们在屋顶吹响一阵震耳欲聋的口哨。只听有人喊:“快躲开!”
这时,旷旷荡荡的广场上,一名孤零零的掌旗军士神色仓皇地连连摆动小旗。总督、副将、书记官和卫队都停住了脚步。
友军骑兵团催马疾走,快速冲进广场,打算从一侧绕过人群,横穿广场,沿着爬满葡萄藤的石墙下的一条小巷,抄近路驰向髑髅地。
骑兵团长,一个身材瘦小有如孩童的叙利亚人,黑得有如摩尔人,跃马从彼拉多身边驰过。他高呼口令,抽出佩剑,跨下那匹遍体汗津津的黑色骏马猛地一蹿,前蹄腾空而起。团长将佩剑纳还鞘中,向马项抽了一鞭,将马勒回,朝小巷疾驰而去。骑兵团紧随其后,排成三路纵队飞奔,荡起一团团黄雾,一排排竹矛尖在轻盈地跳动。骑兵们掠过总督身旁,面庞衬着白色披巾,显得更加黧黑,洁白耀眼的牙齿在愉快地闪烁。
骑兵们把团团灰尘扬入半空,如一股旋风钻进小巷。最后一名骑兵从彼拉多身旁驰过,背上的号角在阳光下熠熠闪耀。
彼拉多捂着口鼻,不满地蹙着眉头,继续往前走。他快步走向宫门,副将、书记官和卫队紧随身后。
这时正是上午十点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