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千万别跟生人搭话

燠热的春日,夕阳西下,长老湖畔来了两位公民。头里那位四十上下,一身银灰色夏装,矮矮的个头,黑色的头发,顶门已秃,长得富富态态,手拿一顶帽顶打褶、相当体面的宽檐帽,刮得光光的脸上点缀着一副特大号角质黑框眼镜。身后跟着个小伙子,肩宽背阔,赤发蓬松,后脑勺上歪戴着一顶格呢便帽,上身花格翻领衬衫,下身皱皱巴巴的白裤子,脚穿黑便鞋。

头里这位赫赫有名,叫做米哈伊尔·亚历山德罗维奇·别尔利奥兹,是一家颇有分量的文学杂志主编,莫斯科某文学协会(简称“莫文协”)主席。同行的年轻人是诗人伊万·尼古拉耶维奇·波内廖夫,笔名流浪汉[1]。

两位作家同志走进绿荫乍起的椴树林,径直奔向油漆得花花绿绿的小卖亭,亭子上悬着一块招牌:“啤酒、矿泉水”。

说到这里,且容我先把当晚第一桩咄咄怪事作上一笔交代:这是一个毛骨悚然的五月的傍晚,商亭左近以及平行于小铠甲街的整条林荫路到处阒无一人。夕阳正穿过干燥的雾氛,朝花园环城路冉冉西沉,烈日把莫斯科烤得滚烫,热得人透不过气来。怪的是椴树荫下却不见游客,路边长椅无人问津,整个林荫路空空荡荡。

“来瓶矿泉水。”别尔利奥兹说。

“矿泉水没货。”卖亭里的女人说不上为什么没好气地回答。

“啤酒有吗?”流浪汉哑着嗓子问。

“啤酒晚上才能来。”女人回答。

“那有什么?”别尔利奥兹问。

“杏汁汽水,只有温吞的。”女人说。

“好吧,好吧,温吞就温吞吧……”

杏汁汽水上泛着厚厚一层黄沫,飘出一股剃头铺子的怪味。两位文学家一顿豪饮,接着马上打起嗝来。他俩付过茶钱,坐到一张临湖背街的长椅上。

这时又出了第二桩怪事,不过仅同别尔利奥兹有关:一时间他的嗝突然止住了,心脏却咚地猛跳了一下,好似朝什么地方直坠下去,待到回归原位时,疼得就像扎进了一根秃针。更有甚者,这位别尔利奥兹蓦然间被一股莫名而强烈的恐怖感攫住了:他恨不得拔腿就跑,立刻从这长老湖畔逃之夭夭。

别尔利奥兹心情抑郁地朝身后看了一眼:恐怖感从何而来呢?实在莫名其妙。他脸色惨白,掏出手帕擦擦脑门,心想:“这是怎么啦?从来没有过的事呀!心脏出毛病了?……疲劳过度?……兴许,该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先撂在一边,到基斯洛沃茨克[2]去歇上两天……”

正在这节骨眼上,一团热气飘到他眼前凝聚起来,形成一位怪模怪样的透明的公民:小脑袋上扣着一顶马车夫戴的小巧玲珑的硬檐大盖帽,穿着一件也是轻飘飘的花格上衣……个子足足两米出头,但人却瘦得出奇,是个溜肩膀。列位注意,这家伙脸上完全是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

别尔利奥兹一辈子不信邪,哪见过这等活见鬼的怪事。他脸色更白了,眼珠子瞪得差点没掉出来,心里直犯嘀咕:“这绝不可能……”

惜乎事实就在眼前,不容不信!这位透明透亮、又高又瘦的公民正悬在半空中左摇右晃。

这一来别尔利奥兹吓得非同小可,连眼睛都闭不上了。待到再一睁眼,一切早已杳然:幻影消失了,穿花格上装的不见了,扎进心里的秃针也同时被人拔掉了。

“呸,真见鬼!”主编喊了一声,“伊万,你看我,方才差点没热昏过去!甚至产生了某种幻觉……”他想挤出一丝笑容,可眼神里却余悸未消,两只手还在哆哆嗦嗦。但他总算一点点镇静下来,取出手帕扇了两下,摆出精神头十足的架势说了一句:“来吧,咱们接着谈……”于是,被杏汁汽水打断的话头又接了下去。

事后方知,这番话谈的是耶稣基督。原来这位主编约了诗人给下期杂志写一部反宗教长诗。时过不久,伊万便应约交稿,遗憾的是主编竟一点儿也不满意。尽管流浪汉不惜浓墨重彩,把长诗主人公耶稣涂抹得一团漆黑,但依着主编的意思,整部长诗还得重写。这会儿主编正在给诗人大讲耶稣,颇有给学生上课的味道,目的,就是要指出诗人的基本错误。

伊万不成功的原因何在?是才尽智穷、力不胜任,还是对问题一无所知?这就很难说了。不过若要说他笔下的这个耶稣,可也真算得活灵活现,只不过浑身毛病罢了。

别尔利奥兹呢,却打算向诗人证明,问题并不在于耶稣有没有赞美,而是世上压根儿就没有这么一号人,种种有关耶稣的传说,纯属子虚乌有,都是最不值钱的瞎话。

列位须知,主编本是一位饱学鸿儒,言谈中他巧妙地指出,许多古代历史学家,如名满天下的亚历山大城的斐洛[3],学富五车的约瑟夫·弗拉维[4],都不曾有一个字提及耶稣的存在。好个别尔利奥兹,果然不愧是纵览经史、学识渊博,话里话外又告诉诗人,在塔西佗[5]著名的《编年史》十五卷四十四章虽有一处提到耶稣之死,其实那纯粹是后人的伪托。

主编这番谈话,诗人听来处处新鲜。他洗耳恭聆别尔利奥兹的教诲,一双充满活力的碧眼目不转睛盯着主编,只是不时打两个嗝儿,惹得在心里不由得直骂杏汁汽水可恶。

“所有东方宗教,”别尔利奥兹说,“几乎都出过一个什么童贞女诞育的神。基督教也没有做什么新鲜事,它不过是依样画葫芦地炮制了自己的耶稣而已。其实,历史上哪有过耶稣这个人呐,需要着重说明的应该是这一点……”

别尔利奥兹那尖声尖气的高嗓门响彻了空荡荡的林荫路。只有他这样一个博古通今之人,才敢于涉足如此深奥的学问而不至于碰得头破血流。诗人呢,也得以与闻多多趣闻逸事,增长不少有益的知识。比如,埃及的欧西利斯是天地之子,是一位德行崇高的神癨;腓尼基有个神癨叫法穆兹,还有个神癨叫巴杜克;墨西哥的阿兹德克人过去特别崇拜一个鲜为人知的可怕神癨维茨里-普茨里,等等。正在别尔利奥兹对诗人讲到阿兹德克人用泥团捏制维茨里-普茨里的当儿,林荫路上出现了第一个人。

后来不少单位出过证言来描绘此人的外貌。不过,说实在的,那放的都是马后炮。然而,若将这些证言的内容加以对照,真叫个使人无所适从。比如,第一份材料说此人身材矮小,镶金牙,跛右足;第二份却说他身材魁梧,戴白金牙套,跛左足;第三份只是一笔带过,说此人并无特征。应该承认,这些证言全都漏洞百出。

事实上这位公民哪条腿也不瘸,身材既不矮小,也不魁梧,只不过个头稍高而已。至于牙,左侧镶的是白金牙套,右侧是金牙。穿着一身价格昂贵的灰常服,脚上是一双与衣服同色的进口皮鞋。灰色贝雷帽潇洒地歪戴在脑袋上,腋下夹着一根文明棍,黑色镶头雕成了狮子狗脑袋形状。此人看上去四十出头,嘴角微歪,胡子刮得挺干净,黑发,右眼珠乌黑,左眼珠不知为什么却是绿的。眉如漆描,一高一低。一句话,是个外国佬。

他从主编和诗人并坐的长椅前走过,瞟了一眼,收住脚步,一屁股坐到旁边那张长椅上,距两位朋友只有几步。

“是德国人。”别尔利奥兹暗忖。

“是英国佬……”流浪汉脑子里寻思,“嚯,还戴着一副手套,也不嫌热!”

外国佬举目朝那环湖列成方阵的一幢幢高楼眺望,看来此地显然他是第一次光临,故而兴味盎然。

他的目光滞留在大厦的顶端几层,上面的玻璃窗映着即将同别尔利奥兹永别的太阳,闪动着万点碎金,发出耀眼的光辉。接着,又把目光向下移动,但见苍茫暮色之中,一扇扇玻璃窗已变得昏暗无光。他说不上为啥傲慢地冷笑一声,眯起眼睛,双手扶定文明棍的圆柄,下巴颏压到手背上。

“伊万,”别尔利奥兹说,“你有些地方,比如上帝之子耶稣诞生那段,写得相当精彩,讽刺也很深刻。不过关键在于耶稣降生之前早已出现过不少别的神子,像古代腓尼基人信奉的阿多尼斯,弗里吉亚人[6]信奉的阿提斯,波斯人信奉的密特拉都是。简而言之,他们谁也谈不上降生不降生的,谁也没有真正存在过。其中包括耶稣。所以,你千万别去写什么耶稣诞生的场面,或者,比方说,写什么智者报信[7]的场面,而是要把报信之说的种种荒诞不经写出来。否则照你那么一写,就像真有那么一回子事儿似的!……”听到这儿,流浪汉忙屏住呼吸,强忍着把一股难受的逆呃压了下去,结果打出的嗝更不是味儿,声音也益发响亮。这当儿别尔利奥兹也收住话头,因为外国佬竟突然起身,朝两位作家走来。他俩瞅着来人,满面愕然。

“请原谅,”外国佬来到面前,话虽带点洋腔,说得倒还清楚,“我同二位素昧平生,不揣冒昧……不过,二位这一番宏论实在太精辟,太有意思了,故而……”

他客客气气除下贝雷帽,这一手搞得两位朋友毫无办法,只好起身答礼。

“八成是法国人。”别尔利奥兹想。

“准是波兰人……”流浪汉寻思。

笔者还得交代两句:打从外国佬一开口,诗人对他的印象就十分糟糕,不过别尔利奥兹倒似乎挺喜欢这个人。其实也算不上喜欢,而是,怎么说呢……就算感兴趣吧。

“我可以坐一坐吗?”外国佬彬彬有礼地问。两位朋友身不由己地往边上一闪,外国佬就势一转身坐到他俩之间,立刻加入了谈话。“如果鄙人不曾听错,二位方才好像说,世上没有耶稣?”他用左边的碧眼盯住别尔利奥兹问。

“是的,您没听错,”别尔利奥兹也恭而敬之地回答,“我正是这样说的。”

“啊!太有意思了!”外国佬叫了起来。

“这家伙搞什么鬼名堂?”别尔利奥兹皱起眉头心中暗想。

“阁下也同意贵友的这番高见吗?”陌生人又往右一转,朝流浪汉问。

“完全的百分百!”诗人说话总爱别出心裁。

“妙哉!”不速之客叫了一声,但说不上为什么又鬼鬼祟祟朝身后张了一眼,把本来就不算高的嗓门压得更低了,“请原谅鄙人这样喋喋不休,不过,抛开别的先不论,以我的理解,二位竟不信上帝吗?”他眼里流露出又惊又惧的神情,接着加上一句:“我发誓,一定守口如瓶!”

“是的,我们不信上帝。”别尔利奥兹见这位外国游客如此胆小怕事,微微一笑,“不过,这事完全可以放心大胆地谈嘛。”

外国佬朝椅背上一靠,好奇得甚至发出一声轻轻尖叫。

“你们都不信神?”

“是的,我们是无神论者。”别尔利奥兹笑眯眯地回答。流浪汉却火冒三丈,心想:“缠住不放了,这洋鬼子!”

“啊,太好了!”让人纳闷的外国佬大叫一声,转动脑袋,一会儿朝这位文学家瞧瞧,一会儿朝那位文学家看看。

“在我们国家,不信神绝不会有人感到奇怪,”别尔利奥兹彬彬有礼地说,颇有外交家的风度,“我国大多数人出于自觉,早就不相信上帝的种种神话了。”

谁知这时外国佬竟站起来同惊愕不已的主编握握手,冒出这么一句:

“请允许我向您表示衷心感谢!”

“您干吗谢他?”流浪汉眨巴着眼睛问。

“为的是这条非常重要的新闻啊。对于我这样一个旅行者来说,这条消息实在太有意思了。”洋怪物意味深长地竖起一根手指说。

看来,这条重要新闻给外国佬留下的印象的确十分深刻,只见他又惊又惧地抬起头来,把幢幢楼宇一一看过,仿佛生怕每个窗口都会冒出个什么不信神的人物来似的。

“不,他不是英国人。”别尔利奥兹心想。流浪汉却琢磨:“这家伙俄语怎么说得这么地道?哪儿学的?真有意思!”接着,又蹙起眉头。

“不过,鄙人倒要请教,”外国佬经过一番忧心忡忡的思索,又开口了,“对于那些上帝存在说的论据又作何解释呢?众所周知,这样的论据足有五条之多呢!”

“咳,”别尔利奥兹不无遗憾地回答,“哪一条论据也是一文不值!人类早就把它们统统塞进历史博物馆啦。您总该承认,对一个心智健全的人来说,任何证明上帝存在的论据,都是难以成立的啊!”

“妙哉!”外国佬又叫道,“妙哉!在这个问题上,您同康德那不知安分的老儿说法倒是如出一辙。不过怪就怪在虽说这五条论据已被他彻底推翻,可后来他却像自嘲似的反倒又搞出来个第六条。”

“康德的论据,”满腹经纶的主编委婉地一笑,“同样不足为训。难怪席勒说,康德对这个问题的观点只能使奴才感到满意。施特劳斯[8]对第六条可是公然嗤之以鼻的。”

别尔利奥兹一边说话一边心里嘀咕:“这到底是个什么人,俄语怎么这么棒?”

“真该把康德抓起来。单冲他这套谬论,就该打发他到索洛夫基[9]去蹲上三年!”伊万冷不防脱口说了这么一句。

“伊万。”别尔利奥兹搞得很窘,轻喊了一声。

不过,把康德送往索洛夫基的建议非但没使外国佬惊讶,反倒逗得他大为开心。

“着哇,着哇!”他喊,那只死盯着别尔利奥兹的碧绿的左眼闪出一缕光芒,“那地方他去正合适!那天吃早饭的时候我就对他说过:‘教授,一切悉听尊便。不过您琢磨出来的那一套,实在不怎么合乎情理。也许挺高明,可谁也闹不明白。人家会笑话您的。’”

这话把别尔利奥兹听傻了,心想:“吃早饭的时候?……对康德说?……胡诌些什么呀?”

“可是,”外国佬毫不在乎别尔利奥兹这副大吃一惊的表情,接着又对诗人说,“要想把他打发到索洛夫基去怕是没法办了。早在一百多年前他就上比索洛夫基远得多的地方去了。而且,实话对您说吧,谁也没那个能耐把他再弄回来。”

“真遗憾。”诗人挑衅似的说。

“我也深以为憾。”陌生人说话时一只眸子熠熠发光。随即又说:“不过,有这么一个问题我始终百思不解:如果没有上帝,那么请问,谁来支配芸芸众生的一切呢?谁又是天下的主宰呢?”

“人自己支配自己呗。”流浪汉忙愤愤地回答。其实,这个问题他也闹不清。

“对不起,”陌生人客客气气地说,“若是说到支配,总得在一段说得过去的时间里有一个比较拿得准的计划才成吧?人要是非但无法对短得可笑的一小段时间——比如说一千年吧——提出任何计划,甚至连自己的明天也无法担保,那么请问二位,这支配二字又怎能谈得上呢?”

“说实在的,”这回陌生人转向了别尔利奥兹,“就拿您来说吧,试想,正当您支配着别人和自己,在那儿发号施令的时候,总之,正当您春风得意的时候,突然,您……嘻嘻……肺子里冒出个大瘤子……”只见外国佬甜蜜地一笑,仿佛能琢磨出肺子里长瘤子这档子事来心里不知有多高兴似的。“是的,瘤子……”他像只猫似的眯起眼睛,把这个刺耳的词儿又说了一遍,“结果呢,您这种支配说完就完!”

“于是您哪,除了保命要紧,别的事可就一概不感兴趣了。一来二去家里人事事瞒着您,您也估摸出大事不好,赶紧四处求访名医。后来就连走方郎中也不放过了,甚而至于还算命打卦。可是求医问药也好,求神打卦也罢,全都无济于事了。这您心里明镜似的。最后的结局别提多惨:两天前还自以为能支配这支配那,如今却躺在木头匣子里一动不动了。身边的人也心里有数:躺着的这家伙再也不中用了。于是就把他塞进炉膛,一烧了之。”

“有时还更糟:某某人刚打算到基斯洛沃茨克去疗养,”说到这儿外国佬拿眼睛朝别尔利奥兹一瞟,“心里想,这还不是小事一桩吗?可谁知就连这点小事也支配不了,因为不知怎么搞的他竟会一跤滑到电车轮子底下轧死!您说,自己支配能支配到这个份上吗?您难道不认为,说他完全受别人支配反倒更合乎情理吗?”说罢,陌生人吃吃怪笑起来。

别尔利奥兹聚精会神听完这段关于瘤子和电车的很不入耳的奇谈怪论,种种想法搞得他心烦意乱。“他不是什么外国人……绝不是外国人……”他寻思,“叫人琢磨不透……不过你倒说说,他究竟是个什么人……”

“我看,您是想抽支烟吧?”身份不明的人蓦然间对流浪汉说,“爱抽哪种牌子的?”

“您随身还带着好几种牌子怎么的?”诗人气不打一处来。他的烟果然抽完了。

“您喜欢哪种?”陌生人又问。

“就给来支‘伸手牌’的吧。”流浪汉恶叨叨地回答。

陌生人立刻从衣袋中掏出烟盒,朝流浪汉递过去。

“请吧,‘伸手’牌的……”

主编和诗人全都惊傻了,原因不仅在于烟盒里的香烟果然是“伸手”牌的,更出奇的是那只烟盒:它硕大无比,赤金打就,盖子开合之间,钻石镶嵌的三角图案[10]闪出蓝白二色光焰。这一来,两位文学家的想法可就不尽相同了。别尔利奥兹想:“唔,的确是个外国人!”流浪汉却想:“真他妈的带劲!吓!……”

诗人和烟盒主人都点上了烟,不抽烟的别尔利奥兹谢绝了。

“应该这么驳他,”别尔利奥兹拿定了主意,“是的,人总是要死的,这谁也不反对。但问题在于……”

但不等他说完,外国佬又说:“是啊,人总是要死的,不过,这并不算糟糕。糟糕的是往往会暴死、横死,这才叫祸从天降呢!谁也说不准今儿个晚上自己会怎样。”

“说的什么话!多荒唐!”别尔利奥兹心想,嘴上却说:“您未免过甚其辞了。要说今天晚上,自己总还能做点主吧?当然啰,如果走到铠甲街,不巧有块砖头飞到我脑袋上……”

“无缘无故,”陌生人颇有把握地打断他说,“砖头绝不会飞到谁头上。至于您,我敢担保,砖头也绝不会伤害您一根汗毛。您另有死法。”

“您兴许能知道我究竟是怎么个死法吧?”别尔利奥兹不由自主地拿出了一副讽刺的腔调,他已经不知不觉被这荒唐透顶的话题吸引住了,“请问,能否赐教呢?”

“遵命。”陌生人应声答道。他把别尔利奥兹上下打量一番,仿佛打算给他量体裁衣似的,嘴里叽里咕噜叨咕着:“一、二……水星入于二宅……月隐于……六——有难……晚——七。”接着兴冲冲大声宣布:“您是断头而死!”

流浪汉横眉立目直盯盯瞪着放肆的陌生人。别尔利奥兹却苦笑着问:

“谁来断我的头?敌人吗?外国干涉军吗?”

“不,”对方说,“一个俄国妇女,还是个共青团员。”

“哼……”别尔利奥兹被陌生人的玩笑搞得很恼火,鼻子里哼了一声,“对不起,这不大可能。”

“我可要向您说声对不起,”外国佬回答,“这是命中注定的。对呀,我正要问您今晚有何贵干呢。不保密吧?”

“不保密,我这就要回花园路,回家。晚上十点莫斯科文协还要开会,我得去主持。”

“哦,这事可以免了。”外国佬的口气不容置辩。

“为什么?”

这时,几只黑色的鸟儿预感凉爽的夜晚即将来临,在天空悄然回翔。外国佬眯起眼睛朝天上望望说:“因为安努什卡已经买到了葵籽油,不但买到,还把它弄洒了,所以,会也就开不成了。”

此时此刻,不难想象椴树荫下那种鸦雀无声的场面。

“对不起,”别尔利奥兹看了看信口雌黄的外国佬,出言打破僵局,“这跟葵籽油有什么相干?……哪个安努什卡?”

“葵籽油是这么回事。”流浪汉突然开了口,看来他决心要同这位不速之客来一场舌战,“公民,您有幸进过疯人院吗?”

“伊万……”别尔利奥兹轻声喊。

但外国佬毫不介意,居然高高兴兴笑起来。

“进过,进过,还不止一次呢!”他笑着嚷道,不过眼睛里却毫无笑意,直勾勾盯着诗人,“我哪有没去过的地方呀?只可惜没顾上向教授打听打听,精神分裂症是怎么回事。那么,劳您大驾,将来亲自问问教授吧,伊万先生!”

“您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这是哪里话,伊万先生!您大名鼎鼎,哪个不知,谁人不晓啊!”外国佬顺手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张昨天的《文学报》。伊万在第一版上看到了自己的照片,下面还登着他的一首诗。这种荣誉和名声的佐证昨天还使他沾沾自喜,如今却弄得他怿意全无了。

“对不起,”诗人的面容黯然失色,“能不能稍候片刻?我想跟朋友说句话。”

“哦,请便!”陌生人高声说,“这树荫里实在太舒服了,好在我又不急着上哪儿去。”

“米沙,听我说,”诗人把别尔利奥兹拉到一边咬耳朵,“他绝不是外国游客,他是特务,是个潜回来的白俄。朝他要证件,不然他可就要溜了……”

“是吗?”别尔利奥兹小声问。他有些慌,暗想:“说得有道理……”

“听我的话准没错。”诗人贴在他耳边嘶声说,“他在装疯卖傻,套咱们的底。你听,他俄语说得多地道。”诗人边说边用眼睛瞟着陌生人,生怕他逃跑,“咱俩拖住他,别让他溜了……”

于是诗人又把别尔利奥兹拉回长椅旁。

这会儿陌生人不是坐着,而是在长椅旁站着,手里拿着个深灰封皮的小本本、一个厚厚实实的高级信封,还有一张名片。

“对不起,我只顾同二位争论,忘了自我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名片、护照和聘书。本人是应聘到莫斯科来就任顾问的。”陌生人颇有分量地说,目光炯炯逼视着对方。

两位文学家好不尴尬。“见鬼,全听见了……”别尔利奥兹想。他不失风度地把手一挥,表示无须出示什么证件,可外国佬还是一个劲儿把证件往主编手里塞。诗人一眼瞥见名片上用洋文印着“教授”二字,姓名的头一个字母是两道弯——“W”。

“很荣幸。”主编不好意思地咕哝了一句。外国佬这才把证件揣进口袋。

这样一来,关系恢复了。三人重新落座。

“教授,您是应聘来做顾问?”别尔利奥兹问。

“是的,做顾问。”

“您是德国人?”流浪汉打听。

“我吗?……”教授反问了一句,突然犯起寻思来,“唔,也可以算是德国人吧……”

“您的俄语说得太棒了。”流浪汉说。

“噢,我是个语言通,懂的语言太多了。”教授回答。

“您搞什么专业?”别尔利奥兹又问。

“我是魔法专家。”

“我的天……”别尔利奥兹脑子里一震。

“您就是以这个身份应聘到我们这边来的吗?”

“是的,以这个身份。”教授说,接着,又解释道,“这里的国立图书馆请我来作研究,他们发现了赫伯特·阿夫里拉克斯基的一部手稿真迹,请我来鉴定。那是个十世纪的魔法师。我是世界上唯一的专家。”

“哦,原来您是个历史学家?”别尔利奥兹肃然起敬,心头一块石头落了地。

“是搞历史的。”这位学者承认,接着,又不知所云地加了一句,“今晚在长老湖畔准能看到一段有趣的历史!”

主编和诗人更觉得摸不着头脑。教授招招手,请他俩过去,等到脑袋凑到跟前,悄声说:

“记住,耶稣是确有其人的。”

“您瞧,教授,”别尔利奥兹强挤出一丝笑容,“我们尊敬您学识渊博,不过在这个问题上,却不敢苟同。”

“什么问题不问题!”古怪的教授答道,“的确是实有其人,就这么回事。”

“不过,总该有点证据吧……”别尔利奥兹又要大发议论了。

“什么证据也不用,”教授说,随后就低声讲了起来。不知怎的,他的洋腔一点也听不出来了:“一切都再明白不过,那是春季尼桑月[11]十四日清晨,他身披猩红衬里白披风,拖着骑兵那种沙沙磨地的步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