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尊敬的伊万先生,正是上午十点钟左右。”教授说。
诗人如梦初醒,伸手在脸上抹了一把,这才发现,原来长老湖上已是暮色朦胧了。湖水泛着黯淡的波光,一叶轻舟在水面荡漾,只听得阵阵桨声,船上有个女人在哧哧地笑。林荫路的长椅上有了游客。不过说来也怪:他们都是在正方形的另外三条边上,而在三位朋友谈话的这一边,仍见不着一个人影儿。
莫斯科的天空变得苍白透明,天心高挂着一轮圆月,轮廓显得格外分明,只是还没有变为金色,因而更显得皎洁如玉。呼吸轻松多了。椴树荫下说话的声音这会儿变得软绵绵的,染上了夜晚的情调。
“不知不觉他竟编了这么老长一个故事……”流浪汉惊奇地暗想,“瞧,天都快黑了!……莫非根本不是他在讲故事,倒是我在做梦?”
不过,咱们还得承认教授讲故事是实,否则就只好承认别尔利奥兹也做了一个相同的梦,因为他盯着外国佬也说了这么一句:
“您的故事太有趣了,教授!不过,它跟福音书里的故事情节可大不一样。”
“得了吧,”教授傲慢地笑笑,“要说别人,还情有可原,但您总该知道,福音书里的那一套从来就没有一句真话。如果我们把福音书当作史料来引用……”他又冷笑了一声。别尔利奥兹无言以对,因为他跟流浪汉沿铠甲街朝长老湖走来的时候,说的正是这几句话,一个字都不差。
“可也是,”别尔利奥兹说,“不过恐怕谁也无法证实,您给我们讲的是真事吧。”
“哦,不,证明的人有!”教授的外国腔又出来了,口气特别自信。突然,他神秘兮兮地招招手,请两位朋友往一块儿凑凑。
他俩从两边凑了过来。往下,教授的外国腔又无影无踪了。这个外国腔,真他妈的见鬼,一会儿有,一会儿没。只听他说:
“问题在于……”说到这儿,教授担惊受怕地前后张了两眼,然后压低嗓门,“我讲的这些,的确是亲眼目睹。在本丢·彼拉多的露台上,在花园里——当他同该亚法对话的时候,以及在石台上,我全都在场。只是潜踪匿迹,无人知晓而已。因此,恳请二位严守秘密,万勿泄露,嘘……”
三人默默无言,别尔利奥兹脸色煞白。
“您……到莫斯科多久了?”他问话的声音有点哆嗦。
“刚到,也就一分钟吧。”教授答话也有点发慌。直到此时,朋友们才想到应该仔细观察一下对方的眼睛。结果判定:左眼碧绿,神情疯狂;右眼乌黑,死气沉沉,深虚莫测。
“这就全明白了!”别尔利奥兹忐忑不安地想,“来了个德国疯子,弄不好正是在长老湖边才犯的疯病。瞧这事闹的!”
的确,全明白了:什么已故哲学家康德怪诞不经的早餐,什么葵籽油和安努什卡之类的蠢话,以及什么掉脑袋的预言——诸如此类的无稽之谈,这会儿全都明白了:原来教授是个疯子。
别尔利奥兹当即想出了对策。他靠到椅背上,隔着教授的脊背,朝流浪汉递了个眼色,意思说:别再跟他纠缠不休了。可是诗人却无所适从,根本没明白这眼神的意思。
“是的,是的,是的,”别尔利奥兹激动地说,“当然,很可能是这样……本丢·彼拉多啦,露台啦,全都是可能的……您是单独出行还是携夫人同行?”
“单独,单独,我向来都是一个人。”教授伤心地说。
“您带的东西呢,教授?”别尔利奥兹露出一副巴结的样子,“在大都会饭店吗?您在哪里下榻?”
“我?……哪儿也不在。”德国人答话的口吻像个白痴。他那只疯狂的碧眼抑郁迷茫地望着长老湖。
“怎么?那……您住哪儿?”
“住到您家去也不错嘛。”疯子冷不防朝他挤了一下眼睛,放肆地说。
“我……太荣幸了……”别尔利奥兹咕咕哝哝地说,“不过,住我家您会感到不方便的……大都会的客房才叫好呢,那是第一流的大宾馆……”
“你的意思魔鬼也是不存在的啰?”疯子突然快快活活冲伊万问了一句。
“魔鬼也不存在……”
“别戗着他。”别尔利奥兹赶紧朝后一仰,隔着教授的脊背挤眉弄眼,嘴唇虽在动弹,却不敢出声。
“哪有什么魔鬼!”伊万被这一套弄得心乱如麻,喊出了一句不知进退的话,“烦死人了!别再装疯卖傻了!”
这一喊疯子反倒哈哈大笑起来,惊得头顶椴树上一只麻雀扑棱棱一翅儿飞走了。
“这可实在太有意思了!”教授笑得浑身直颤,“你们这儿怎么搞的,要什么没什么!”他陡然敛住笑容——这种表现在精神病患者身上是完全可以理解的:笑过之后,立刻陷入另外一个极端——怒气冲冲,声色俱厉地叫道,“难道这魔鬼也是没有的吗?”
“别生气,别生气,别生气,教授,”别尔利奥兹生怕疯子激动,一迭连声地安慰,“您先在这儿,流浪汉同志陪着您稍坐片刻,我到那边去一趟,打个电话,然后您想上哪儿,我们一定奉陪。您怕是对本市的街道还不熟悉吧?”
别尔利奥兹的打算应该说是不错的:赶紧在附近找个电话亭,通知国际旅行社,有位外国顾问正坐在长老湖畔,精神显然不正常。必须采取措施,否则还不知会闹出什么乱子来呢!
“打个电话?好吧,打吧。”疯子的口气看来颇为忧伤。忽然他又像着了魔似的说:“不过,在这永别的时刻,我倒想求求您,最好还是相信有魔鬼!别的我就不用说了。您心里得有个数,在这个问题上存在着第七条证据,这是一条最靠得住的证据!这条证据您马上就能见到!”
“好吧,好吧。”别尔利奥兹装出一副亲切的样子,朝诗人挤挤眼睛。而诗人却一点没因为领了份看守德国疯子的美差而感到高兴。别尔利奥兹朝着设在铠甲街和叶尔莫拉耶夫胡同拐角上的长老湖公园出口飞奔而去。
霎时间教授的病态似乎全不见了,脸上又露出了笑意。
“米哈伊尔·亚历山德罗维奇!”他冲着别尔利奥兹的背影喊了一嗓子。
别尔利奥兹吓得一哆嗦,掉转头来。但转念一想,这名字教授或许也是从报上看来的,便把心又放下了。
教授用两只手掌在嘴边圈成喇叭筒喊道:
“用不用我叫人往基辅给您姑父拍个电报?”
别尔利奥兹又像触电似的一震。这疯子打哪儿知道他在基辅有这么个姑父?这件事可是哪家报纸也不会登的。哎呀,也许流浪汉说得真是不错!那些证件莫非真是冒牌货?这家伙真是怪透了……打电话,赶紧打电话!马上就会查清楚的。
别尔利奥兹再也不想听什么别的,撒腿就往前跑。
这时,就在铠甲街出口,一位公民迎着主编打长椅上站起来。此人同前不久阳光下由暑气聚成的那位公民长得分毫不差。只是眼下他已经不是虚幻之影,而是血肉之躯。透过薄暮,别尔利奥兹清清楚楚看见此人还蓄着两撇鸡翎般的小胡子,两只小眼睛略带酒意,暗含讥嘲。裤子是花格子的,两只紧绷绷的裤脚吊得老高,露出腌腌臜臜的白袜子。
别尔利奥兹吓得直往后退,但又一想,这只不过是个荒唐的巧合罢了,现在哪还顾得上这些……心情也就随之平静下来。
“您找转门吗,公民?”穿格裤的家伙扯着尖溜溜的破嗓门问,“请这边走!一直往前就能出大门。为您指路,总该给几个子儿,好买上一杯吧……让我这个原教堂唱诗班的指挥也补补元气嘛!”这家伙做了个鬼脸,一抬手把那顶马夫戴的硬檐帽摘了下来。
别尔利奥兹不去理会那位死乞白赖、装腔作势的前教堂唱诗班指挥,径直跑去伸手抓住转门。待到转出门去,刚想迈步走上铁轨,忽见眼前亮起红白两色灯光,一只方形玻璃灯上亮起了“小心电车”四个字。
说时迟,那时快,一辆电车由叶尔莫拉耶夫胡同拐上铠甲街,朝着新铺线路飞也似的冲过来。电车拐过弯后驶上直道,车厢内突然亮起灯光,车笛鸣响,速度加快。
别尔利奥兹生来谨慎,虽说站立处毫无危险,但觉得还是先到铁栏杆后面去暂避为好,于是挪动把着转门的手,后退一步。不料手上一滑,没有把住,一只脚也收不住了,竟像蹬在冰上似的,顺着卵石斜坡向铁轨哧溜溜滑去,另一条腿随之一挺,整个身子一下子横到铁轨上。
别尔利奥兹两手连抓带挠,摔了个四仰八叉,后脑勺轻轻磕在卵石路面上。高空金色的月亮在眼中一闪,是在左边还是右边可就分不清了。他赶紧侧身一滚,拼命蜷起双腿,这才看清女司机胳膊上那幅鲜艳的红袖章,和她那张吓得煞白的脸,正以排山倒海之势朝他压来。别尔利奥兹倒是一声没喊,但整条大街都响彻了女人们尖厉的惨叫。
女司机猛拉电动刹车,电车头部朝地面一扎,又陡然向上一跳,只听哗啦一声巨响,窗上的玻璃全震碎了。这时别尔利奥兹脑子里有个声音在绝望地大叫:“果真是这个下场?”月亮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他眼前一闪,裂成纷纷碎片,化为一片黑暗。
电车轧上了别尔利奥兹。一个圆咕隆咚的黑家伙蹦起老高,从长老湖林荫路栅栏边的卵石斜坡上骨碌碌直滚下去,在铠甲街的卵石路面上跳动着。
这就是别尔利奥兹那颗被轧掉了的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