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经济命脉(2)

不可抗力条款的规定必须慎重严谨,否则,每当一方想要逃避协议规定,哪怕只是为了逃避自己感到不方便的协议规定,也会贸然使用这种条款。哈曼公司与韦尔莫尔公司的合同中对不可抗力是这样界定的:“上帝的行为、民众公敌的行为、流行病、其他完全超出签约双方可控范围的原因。”

卡珀顿认为,焦炭厂可能倒闭不足以构成启动不可抗力条款的理由,哈曼公司的合同是与韦尔莫尔公司签订的,而不是与那家焦炭厂签订的,因此,焦炭厂的倒闭声明原本就与卡珀顿的公司没有关系;而且,夏季正是煤炭公司签订下一年销售合同的时候,也可以说正是梅西公司为哈曼公司的煤炭寻找买家的最佳时机。

卡珀顿向韦尔莫尔公司管理层询问梅西公司要求启动不可抗力条款的可能性,韦尔莫尔公司总经理告诉他不要担心,那个文件只是“保护己方权益的备忘录”。

卡珀顿总是以积极态度来面对生活,他不会为那些别人告诉他不会发生的事而杞人忧天,于是就回去继续经营他的煤矿了。但是到了秋天,卡珀顿开始听到一些传闻,说梅西公司失去了钢铁公司的生意,而匹兹堡的焦炭厂正属于这家钢铁公司。这些传闻开始让卡珀顿紧张起来。

卡珀顿决定最好还是与梅西公司主席布兰肯希普见个面,谈谈这个问题。1997年感恩节前一天,他们在西弗吉尼亚州贝克利的哈曼公司办公室会面。布兰肯希普说他已经失去了钢铁公司的生意,而且匹兹堡的焦炭厂也倒闭了,梅西公司准备要求启动不可抗力条款。

此时,对于卡珀顿来说,为公司明年的煤炭寻找买家为时已晚。卡珀顿说,要是这样的话,他可能不得不提起诉讼。布兰肯希普回答说,如果卡珀顿做出这样的蠢事,他布兰肯希普定会让他死无葬身之地。“你不要起诉梅西公司,”布兰肯希普说道。“我们每个月花在律师身上的钱都有一百万。”然后,布兰肯希普又说,事到如今,也许最好的解决办法是由梅西公司来收购哈曼煤矿。

卡珀顿已经别无选择。那天下午,他就向布兰肯希普吐露了相关商业机密。他告诉对方,哈曼煤矿旁边存在着储量巨大的煤层,他打算买下来或者租下来,这将极大地提高哈曼公司煤炭产量。

卡珀顿认为,即使背负着长期债务,哈曼公司也值一千七百万美元。几天后,他把报价提交给布兰肯希普。然而,布兰肯希普不接受这个报价,在随后的谈判中一直在压低价格。直到最后,所有都算上收购价格为六百万美元,其中包括偿清一些债务和二百五十万美元现金。卡珀顿感到,他除了接受这个结果,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然而,在拖着卡珀顿经历了数月冗长的谈判后,布兰肯希普却一走了之,再也不提收购的事了,这逼得卡珀顿无路可走,只能宣告破产。这样一来,梅西公司就有可能几乎不付出任何代价就把哈曼公司收入囊中,而且还不用再雇用那些已经加入工会的矿工。

受到伤害的并非只是卡珀顿,还有一百二十五名哈曼公司矿工和二十五名后勤保障人员都失去了工作,他们中许多人手里还拿着尚未报销的医疗账单,并且他们的医疗保险和养老保险先前还都没有拿到。另外,哈曼公司还欠着几十万美元的债务,债权方基本上都是些脆弱的小微企业,它们也无法承受这样的损失。卡珀顿终于认识到他被布兰肯希普欺骗了,他不仅无法面对哈曼公司矿工和供货商,而且还面临着企业破产。然而,这些还不是最坏的,还有比这更为糟糕的事情,而最糟糕的莫过于哈曼公司还拖欠着开垦债券的支付资金。这种开垦债券是联邦政府强制发行的,用于将矿业地产恢复到未开发时的状态。拖欠开垦债券支付资金意味着将被记录进联邦政府申请人/违犯人名单,将被禁止继续经营煤矿或是担任高层主管。

如果说1998年5月宣告公司破产将会抹杀卡珀顿以往的全部努力和成就,那么联邦政府的名单则将会抹杀卡珀顿的未来,他将再也不能成为令人骄傲的煤矿所有人,再也不能与那些煤炭行业管理者同行。与布兰肯希普一样,卡珀顿最了解的东西只有煤炭,他唯一感兴趣的东西也只有煤炭。卡珀顿外表文质彬彬,但实际上他是个敢于冒险、能够孤注一掷的人。事到如今,他认为自己已经不用担心还会再失去什么了,他要对布兰肯希普提起诉讼,哪怕是法院裁定的赔偿金额大部分归矿工和债权方所有。

时间回到4月份的那一天,在摩根敦,卡珀顿讲述了他的情况,期待获得支持,而福西特大部分时间都在倾听和观察,他在努力判断布坎南-英格索尔律师事务所是否应该冒险代理这桩只有胜诉才能得到酬金的案子,酬金是和解或裁决金额的百分之四十外加律师费。这件事由他来做出判断非常合适,因为尽管他相对年轻一些,但他在违反合同法诉讼方面拥有深厚的功底,而且法庭实践经验非常丰富。

福西特天生习惯对周围的事物持怀疑态度,他走进这个房间就是来寻找拒绝的理由。他已经听过各种各样的人讲述他们的案情,那些讲述手法基本上大同小异,比如,他们受到了如此不公正的对待、他们的案件简直骇人听闻、福西特如果代理他们的诉讼不可能会败诉等。

然而,卡珀顿的讲述方式与众不同,他并不把事情说透说尽,而是有所收敛,有意让布坎南-英格索尔的律师们感到,是他们自己把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了解清楚的。卡珀顿用一种简单直接的方式来讲述自己的故事,他会看着律师的眼睛与之进行感情沟通,完全是在发自内心地讲述,毫无矫揉造作之嫌。

福西特对卡珀顿很有好感,不过他来这里并非为了寻找大学联谊会的兄弟。此事涉及的利害关系非同小可,他需要对卡珀顿的故事做出评估。事情真相也许很复杂,不过为了赢得陪审团的支持,案情叙述需要以契合传统主题的方式来进行。当福西特听着卡珀顿描述斯普拉昔达姆冶金用煤煤层的优异品质时,讲述最终布兰肯希普如何指使梅西公司使用威胁手段和阴谋诡计,既得到了哈曼的客户又得到了哈曼的煤炭时,一个主题闪现到他的脑海中,这是一个关于贪婪、傲慢、滥用职权的故事。

福西特只有短短几个小时的时间来确定卡珀顿是否具备某些应有的特质。他一边聚精会神地打量着这位潜在的委托人,内心一边如变焦镜头般不断地从谈话中拉近推远。福西特向自己提出一连串关键问题:这个人我能信任吗?陪审团能信任他吗?在案件审理过程中,他将如何对待那些残酷的问题?如果情况非常棘手,这个人会不会选择逃避一走了之?

如果卡珀顿能够按小时支付酬金的话,福西特立刻就会决定代理这个案件。可是卡珀顿提出只能胜诉后支付酬金,那他就不得不慎重地评估其中的风险。他不能接手一位满足于蝇头小利、可能半路选择放弃的委托人,那样布坎南-英格索尔律师事务所可就落得两手空空、一无所获了。最终,福西特断定这个人不会轻易半途而废,他感到卡珀顿还是有勇气把官司打到底,争出个最终结果来。

福西特听着卡珀顿的讲述,他知道卡珀顿和他的当地律师都没有意识到这里其实存在着两种不同的民事诉讼请求。针对对方违约的行为,有一种诉讼请求。如果卡珀顿所说的一切属实,那么韦尔莫尔公司可以因违约造成有限损害而被诉讼。可是如果布兰肯希普从开始就步步为营、处心积虑地着手搞垮哈曼公司,使梅西公司从中获取经济利益,那么梅西公司侵权行为成立,卡珀顿可以进一步向梅西公司提出更高数额的损害赔偿请求。假使这样的话,索赔金额的大部分将不会归公司所有,而是直接归卡珀顿个人所有。

福西特听着卡珀顿的讲述,感到越来越兴奋。他感觉阿梅里卡斯尚未意识到碰到了什么样的官司,也没有想到这两起诉讼官司价值几何。实际上,这里的索赔金额可能高达数千万美元。

福西特反复考虑如何向布坎南-英格索尔律师事务所提议受理这个官司。他以前遇见过棘手的对手,但是没有哪次是像梅西公司这样强大的对手。梅西公司的律师必将穷尽可能制造麻烦,从对审判地的争议,到通过披露内幕和提出要求来不断地攻击原告,等等,诸如此类,不一而足。梅西公司控制着产煤区,一旦官司打到法院,福西特将不得不去那里,在对方的地盘上向他们发出挑战。他们面对的陪审团也可能会将这个煤炭巨头当作家乡的赞助人而有失公允。

福西特估计他的法律团队打这场官司会花费两百万美元,没人能保证律师事务所能把这笔钱挣回来。但是,这个案子中的确存在着不公之处,他接到请求要去纠正这种不公正。福西特相信,卡珀顿案是他可以为之奋斗的事业,是可以付出全部精力和能力为之奋斗的事业。休·卡珀顿遇到了难题,需要他的帮助。福西特相信,自己能够解决这个难题,而解决这个难题就相当于解开了自己内心的一个心结。律师始终是他心仪的职业,解决这个难题也就是坚持了自己作为律师的职业操守。

回到匹兹堡,福西特一直在思考卡珀顿的案子,权衡将要面临的挑战,考虑解决问题的方法。卡珀顿给他寄来满满一箱哈曼公司的文件,他认真细致地逐份研究了这些文件,所有这些文件信息都证实了卡珀顿对整个事件的讲述是真实的。最终,福西特确定这个案子值得布坎南-英格索尔律师事务所冒险一搏。

在布坎南-英格索尔律师事务所,福西特是位很有前途的律师。因此,当他走进律师事务所大股东的办公室,把这位潜在委托人的情况向他们汇报后,他们同意福西特接手这个案子。同意的原因,既是因为他们相信这个案子本身,也是因为他们相信福西特。

福西特把这个消息打电话告诉了卡珀顿。

“好吧,戴夫。那你认为这官司会打多长时间?”卡珀顿问道,竭力掩饰自己对是福西特而不是阿梅里卡斯担任本案辩护律师的失望之情。

“我不想言过其实地给你承诺,休,”福西特说。“这场官司可能得打两年。”

“两年?”卡珀顿问道。

“有时讨回公道就得需要这么长时间,”福西特说。

哈曼同韦尔莫尔签订的合同明确规定了任何合同纠纷必须经由弗吉尼亚州法院审理解决,因为哈曼煤矿位于弗吉尼亚州,这是一个至关重要的法律现实。于是,1998年5月,福西特在弗吉尼亚州格兰迪提交了合同诉讼,这里距离倒闭的哈曼煤矿只有几英里。

随着福西特对案子进行更加深入的研究,随着反复审阅梅西公司提交的文件,他更加确信,这个案子绝不仅仅缘起于梅西公司子公司违反合同那么简单。他断定,布兰肯希普是经过精心策划后蓄意对哈曼公司施加压力,甚至不惜迫使它破产,丝毫没有顾虑到那些矿工和他们家人的悲惨境遇。匹兹堡焦炭厂倒闭只是梅西公司为达到自己目的而伪造的借口。

经过深入研究,福西特确信,哈曼公司可以在西弗吉尼亚州对梅西公司提起更高级别的独立诉讼。这一诉讼不涉及韦尔莫尔公司,而是要证实梅西公司首席执行官唐·布兰肯希普指示策划了针对哈曼公司的一系列欺诈行为,这些行为意在破坏和搞乱哈曼公司的财务状况,最终迫使其别无选择,只能屈从梅西公司的意志。福西特将拿出确凿的、有说服力的证据,证实卡珀顿案并非仅仅违反商业合同这么简单,而是梅西公司为了达到自身目的,蓄意干扰哈曼公司并使之遭受了严重损害。

根据法律规定,福西特认为,第二起诉讼可以单独进行,可以独立于之前在弗吉尼亚州提起的违反合同诉讼而另起炉灶,因为后面这起诉讼涉及不同的当事人、不同的损害程度和不同的大量证据。

因此,福西特一方面抓紧在弗吉尼亚州以违反合同的理由起诉韦尔莫尔公司,一方面于1998年10月又一次提起诉讼,指控梅西公司非法干涉并欺诈哈曼公司,从而导致其宣告破产。他之所以在西弗吉尼亚州提起诉讼,是因为梅西公司所拥有的百分之八十二的煤炭资源都位于西弗吉尼亚州,而且卡珀顿也生活在这里,哈曼公司的办公室也在这里,布兰肯希普也是在这里恶意胁迫卡珀顿。

福西特主要是从梅西公司内部文件中收集证据,这些证据表明,卡珀顿案不单涉及哈曼公司和韦尔莫尔公司之间的合同纠纷,而且还涉及以唐·布兰肯希普为代表的梅西公司为达到破坏哈曼公司和伤害卡珀顿本人的目的,从外部插手,对哈曼公司横加干涉。

在生活中,福西特喜欢保持整洁、清晰和确定性,可是这个案件的特点却是散乱、复杂和不确定。他必须准备在同一时间提起两起诉讼,一旦在弗吉尼亚州的第一起诉讼败诉,他可能没有资金也没有动力去继续进行西弗吉尼亚州的诉讼;而即使他在弗吉尼亚州胜诉,那也只是小胜,以后总有一天他会在西弗吉尼亚州的某个法庭面对梅西公司和布兰肯希普。

福西特头顶着优越的光环,他被人们称为“戴维·B.福西特三世,匹兹堡律师世家第三代”,就如同他是含着金汤勺出生长大似的。然而,福西特本人对这一光环却耿耿于怀。他很少使用名字中的那个“三世”,这个词给他的感觉是自命不凡和虚伪造作。福西特给自己儿子起名字时拒绝了把这个名字再传给儿子的建议,他认为每个人只能由自己去定义,他不是那些加官封爵的律师家族的子孙。福西特没有在贫穷中长大,但是成长之路上仍然不乏奋斗打拼的艰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