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平原的目光也直视着他们:“金山寺外,你们都在场,那李太太说的话你们也都听见了。一个人不能受这样的欺侮,不管是为了娘,还是我们三兄妹,又或者为了我古家。”说着,古平原将目光投向常玉儿和刘黑塔,那奇耻大辱和杀父之仇的真凶到底是谁,这二人直到现在都被蒙在鼓里,古平原说的古家也自然包括了他们。
“这个仇都不能不报!”
“报仇?!”别说古平文,就连古雨婷也惊讶出声。不认亲是一回事儿,向自己的生身父亲报仇,这、这怎么个做法?
“他当年为什么要抛弃我们,不就是为了钱嘛,为了李家的金山银海。”古平原的语气瞬间变得有些凶狠,“‘李半城’,哼,好威风、好光鲜的名字,我将来要让他尝尝一无所有的滋味。我要让天下的生意人都看到,京城李家是如何被古家人一手打败的。只有这样,李万堂才会明白,他当年抛弃的到底是什么!”
“等到了那一天,我要亲口去问他到底后不后悔!”古雨婷被大哥说得浑身发热,眼里闪着期望的光芒。
“对,只有到了那一天,我们才能去堂堂正正地问出这句话。”古平原看向弟弟,“平文?”
古平文起初犹豫了一下,随即一咬牙,重重地点了点头。古家三兄妹的手握在了一起,彼此都感到手心发烫,微微颤抖着。
“好嘞。”刘黑塔一跃而起,他一直没说话,这时候却再也憋不住了,“咱们就痛痛快快地做他一场,不把李家掀个底朝天,决不干休。”
常玉儿不言声地走到丈夫身边,轻轻地贴着他,夫妻两人此时都有个奇妙的感觉,仿佛那还未有知觉的孩子也与古家人站在一起,一念及此,古平原身上像是陡然增添了无穷的力量。
李家自愿将一半盐铺退回官府的消息,是郝师爷从江宁城匆匆赶来报的信儿。接到这个信儿之后,古平原便陷入了沉思,身边人说的话像是一句也没听见。
先说话的永远都是刘黑塔,他张嘴就说:“我看哪,这是他心里有愧,故意把铺子让出来,作为对古家的补偿。咱们有志气,决不能要!要了,不就等于是跟李家喝了和合酒嘛。”
郝师爷吧唧吧唧抽着烟袋,不赞成地摇着头:“李万堂可不是这种人哪。他要是想补偿古家,这些年有的是机会,挑现在这个时机可谓是最为不智,本来金山寺外一场热闹就传得沸沸扬扬,现在再来这么一手,等于是把事情推到了风口浪尖上。嘿嘿,你们不妨出去听听,别说两江三省,就是大江南北都已经传遍了,除了聋子之外,没听过这事儿的人恐怕打着灯笼都找不出一个,就快被人编成鼓词儿在书场里唱了。”
古平文脸皮最薄,不由得大皱眉头,急得坐立不安。
“那岂不是连古家村都知道了,这可怎么好。”
古雨婷白了他一眼,“知道又如何,咱们又没做亏心事。”
“话不是这么说。”古平文看了一眼始终不搭腔的大哥,无奈道,“郝大哥,那依你说,李家为什么选在这个时候退回一半店铺,他们安的什么心?”
有些话真是碍口,郝师爷撩眼皮看了看房间中的几个人,斟酌着开了口:“按说这话有些难讲,不过以我与你们家的关系,也不好藏着不说。依我看来,李家绝对不是好心,这里面搞不好是个套子。”
“套子?”刘黑塔颇为不解。
“李万堂也许是想用对付那个潘姓盐商的手段来对付古老弟。”这一句话,郝师爷吞吞吐吐几次才说完,说完了看都不敢看古家人的脸色。
李万堂当众揭出旧日八大盐商中的潘姓商人靠妻女操持皮肉生意维持生计的丑事,逼得那家女儿当场跳楼自尽,潘姓商人也发了疯,这一举立威的狠辣手腕让扬州盐商无人敢出面承办盐铺,此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正因如此,古平文第一个就连连摆手:“不、不,绝不可能,这里面应该是另有隐情。”
别看古雨婷一口一个对李万堂深恶痛绝,可是她也无法想象李万堂会对自己的骨肉下此毒手,因此少见地与二哥站在了一起,也不由自主地摇着头。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声音响起,瞬间让这两兄妹的血都冷了下来。
“郝大哥,你不愧是做过刑名师爷,见多识广,看得真准哪。”
“大哥……”古平文难以置信地望着他。
古平原长长吐出一口气,用异常冷静的声音道:“这一百多家盐铺子不是李家的私产,是官府借给李家生财之用,要按时缴纳大笔的租金和铺税。眼下两江百业凋零,小生意根本撑不起这许多铺子,只有粮茶丝盐这四大行才可考虑。不过要是卖粮,粮从何来?卖茶,茶非必饮之物。卖丝嘛,大家温饱尚且勉强,几人做得起新衣裳?说来说去,能撑起这样大场面的店,就只有盐店。”
“咱们现在做的就是盐店哪?”古平文怔怔道。
“二弟,你怎么还不明白。你说的那是和李家撕破脸之前,现在李家的两淮盐场岂会再给这些店供货,就算是供,也必定是提高价格,让你无法去卖。盐是引岸专卖的,两淮盐场不供货,这些盐铺子就只有死路一条。”
“那、那咱们不接不就行了?”
古平原一哂:“李万堂这一着,毒就毒在这里。古家和李家的事儿已经传开了,他们在这时候让出一半铺子,分明就是向我下了战书,要在两江用这些盐铺决一胜负,我不接就等于是不战而降,今后有何面目在大清商界继续做生意。”
“接了,会被李家逼到绝路,不接,则等于递了降表。这就是李万堂的如意算盘啰。”郝师爷神情有些无奈,“唉,这李万堂真是……亲骨肉嘛,何必做得这么绝呢,难道要古老弟反过来去向他磕头赔罪不成。”
这些人再聪明也想不到这是李太太的主意,目的是为自己的儿子李钦出一口气,顺便将古平原踩在脚下。古平文与古雨婷已是信了,惟其信了,更觉凄惶,心里酸涩难当,直想抱头痛哭一场。
“哇!”冷不防刘黑塔暴叫一声,倒把屋里人都吓了一跳。
“真气死我了,李万堂这也算是个人么,那天我真该一鞭子把他脑袋打开花。”刘黑塔怒气勃发,可还没等他发完脾气,常玉儿立刻止住他,她刚巧从外面进来,一脚刚迈入门口,就听自己的大哥在骂李万堂,这是古家三兄妹的生身父亲,人家怎么说都行,可是自己就不能妄加评论,何况是又隔着一层的刘黑塔。
“大哥,你在胡说什么,打啊杀啊的,听得我心惊肉跳。”常玉儿白了他一眼。
刘黑塔自从知道妹妹有了身孕,比什么时候都小心护着她,赶紧赔上笑脸,一声不吭坐了回去。
“不必再等着看是不是有人来接这些店铺了,生意人都不傻,谁也不会送上门来躺在砧板上给李家剁。”郝师爷把话接了下去。
“这么说,大家都在等着看我如何去做了?”古平原不动声色地说,“乔大人怎么说?”
郝师爷皱着眉头:“唉,不瞒老弟说,我这个师爷当得越来越没有味道,乔大人有很多事现在都瞒着我,像上次在扬州摆酒说合你与李万堂,我事先就毫不知情。这次的事儿,乔大人也没有明说,不过他倒是有这么一句话,盐铺停业对两淮盐业不利,如果谁能接下那一半的盐铺,他愿意以两淮盐运使的身份保证,盐场不会强行运走目前盐铺里的存盐。”
“哦……”古平原眼前一亮。
“大哥,这些盐铺里现在还有多少存货?”古平文急急问道。
“有多少都没用,李钦的那一半铺子坐拥盐场之利,可以用低价挤得咱们一两盐都卖不出去。”
“你是一眼就能看透这里面的厉害,乔大人也明白,以我看,他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希望你能接下这些盐铺。”郝师爷索性把话点透,让古平原自己拿主意。
“那是当然,做此官行此礼嘛,乔大人管着两淮盐务,这么说也是题中应有之义。倘若两江三省一下子倒了一半的盐铺,那他可就要整天头疼了。”
“那、怎么样呢,老弟你到底是个什么主意?”谈了半天,郝师爷也想听听古平原的意思。
“接!”古平原简简单单回答了一个字,屋里的人彼此看了一眼,都没出声。
“看来,你们是不赞成我跳这个火坑。”
“明知是火坑还要跳,那不太傻了吗?”古雨婷一语道出众人心声。
“难道说老弟有了什么好主意,能破了李家这一计?”郝师爷试探地问。
“两淮盐场握在人家手里,没了来路,进退都是死路,能有什么法子。”古平原摇摇头。
“那你……”郝师爷也弄不明白了。
“宁鸣而死,不默而生。”古平原一字一句地说,看样子是拿定了主意。
“老弟,你再想想,这做生意可不能赌气啊。”
“我也没打算坐以待毙。有一个人,也许可以帮我。”
“谁啊?”众人齐声问。
古平原微微一笑:“财神。”
江宁盐铺是李家贩盐的总铺,李钦作为安徽一省以及半个江苏的盐铺总掌柜,平素就在这里指挥伙计办事。如今盐铺后堂里寂静无声,只听得一个人在怒吼着。
“混账,这点事儿都办不明白!欠债还钱,欠货还盐,怎么就要不来?”李钦将手重重一拍椅背,气得抄起桌上的盖碗茶,将茶水泼了面前这个人一身一脸。
这是李钦专门派去向古平原手下盐铺讨货的人。所谓的“货”,就是前些日子两淮盐场运到这些盐铺里的盐。李钦虽然对王天贵存着防备之心,可是他心里却明白,虽然是一个爹生出来的兄弟,自己与古平原今生今世不可能和睦相处,别的不说,就是常玉儿那件事,彼此就已经不共戴天,更何况还有常四老爹一笔血债。
反倒是王天贵说得有道理,爹同娘不同,骨血同而祖宗不同,输给任何人也不能输给古平原!
王天贵自告奋勇给李钦当“师爷”,他的眼光老辣,得知古平原果然到总督衙门具了文书,接下了安徽全省和江苏一半的盐铺,他立刻就把心思打到了那批存盐上。
“把住两淮盐场就已经等于是掐住了古平原的脖子,若是要回这批盐,那就和在他脖子上狠狠抹一刀没什么区别。要是一切顺利的话,这件事很快就能了结,咱们就等着看古平原的笑话吧。”
李钦犹豫道:“咱们这么快就能想到的事情,他接下铺子之前会想不到?明知道这批盐是盐铺的命,能这么痛快地交出来?”
王天贵笑道:“钦少爷,你也别把他想得太厉害了。古平原为什么敢接铺子,想必是觉得这是李家让给他的,既然这么想,就不会对我们有什么防备。”
“那我爹要是真想给他好处,会不会连这批盐也给了出去?”
“那怎么会?”王天贵把眼睛一瞪,“你别忘了,两淮盐场是三家的买卖,虽然由李家经营,可是这成千上万石的盐谁敢说个‘送’字?这件事你不必禀告李老爷,就打着我这个股东的旗号去要,我看古平原敢不给。要是不给,咱们就把消息散播出去,说他硬吞了盐场的货,那他好不容易积攒下的名声可就臭了。”
李钦听得频频点头,便依计派出精明能干的伙计先从赣皖交界处饶州府的上饶县开始收盐,这里也是古家盐铺中离江宁最近的一处水陆码头。本以为几天之内会有好消息,没想到那伙计带着人灰头土脸地回来,连一两盐都没要回来。
伙计也不敢擦去脸上的茶汁,苦着脸说:“少东家,不是我们不卖力,而是一到了上饶盐铺就看见官府的封条贴在库房上,人家说了官府不开封,自家也是无能为力。咱们再有理,也不敢跟官府去碰,别看就是轻飘飘的两张纸,硬是把咱们给堵了回来。”
“封条?”一旁的王天贵沉吟着,忽然问道,“看清楚是哪处衙门贴的封条了吗?”
“是两淮盐运使的印记。”
“原来如此。”王天贵眼里放出寒光,“这个乔鹤年满口公道,说什么两不相帮,结果还不是一屁股坐在了古平原那头,这事儿倒有些不好办了。”
“还、还有一件事儿。”伙计讷讷地说道。
“说!”李钦气不打一处来。
“我在县里打听了,别看古家盐铺的仓库贴了封条,可是他们从边门还是把盐源源不断地运出来卖,那封条其实只是拿来挡咱们的。”
“岂有此理!”李钦气得脸色紫涨,“别说这姓乔的是两淮盐运使,就是天王老子我也要碰他一碰。我、我要告到总督衙门,告他与古平原沆瀣一气,联手吞没盐场的存盐,贪赃枉法,不讲道理。”
“啧、啧。李少东,怎么这么大的火气啊?真要告乔某也不能你来告,应该李老爷出面,他身上毕竟有四品的官衔。至于你,以民告官,先要受八十大板,就算告赢了,也要流配三千里,你这个贵家公子哥,怕是吃不了这等苦楚吧。”
话到人到,就见乔鹤年一身官服,神态洒然地从外走了进来。
这可谓是“说曹操,曹操到”。李钦心知方才的话必定是被乔鹤年听去了,脸上有些挂不住,再往旁边一看,王天贵早就踪影不见,他心里暗骂一声“老狐狸”,心想你这姓乔的不过是刚得意的三品官,我李家论官职不输给你,论人脉更是比你强得多,凭什么向你低头。
这么想着,他昂头硬顶道:“原来是乔大人到我这店铺里来,真是有失远迎了。也好,省了我去拜望大人的工夫,既然大人当面问到了,我也问一句,为什么一味偏帮古平原?难道我李家少了给大人的孝敬,又或者古平原那边给的更多?”
乔鹤年听了这咄咄逼人的话,并不以为杵,也没有丝毫动怒,反倒是一提袍角,施施然坐了下来。
“李少东,你说我偏帮,指的就是那两张封条?”
“不错,要是我没猜错的话,你这两张封条只怕是贴遍了这一百多家古家盐铺吧。用官府的封条帮你的好友留住本不属于他的盐货,这难道不是假公济私?”
乔鹤年微微一笑:“你说错了,乔某只有一片公心,当初劝你父亲是出于此心,如今来劝你也是出于此心,并无半点私意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