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家人在这家客栈里包了一处小院,此时被众人津津乐道的古平原也身在客栈中。他本来已经回了江宁的顺德茶庄,安排茶庄伙计分赴各地,将所有自己经营掌管的盐铺掌柜都叫到江宁,打算与李家来个鱼死网破。彭掌柜知道此事不妥,一向深谋远虑的古平原只怕此番也动了意气,面对李家如果轻举妄动,那无异于自蹈深渊,又见他气红了眼,干脆表面上应承,使了一招缓兵之计,暗地里派人将此事告知了郝师爷。
郝师爷闻讯也是大惊失色,立即禀告了乔鹤年,二人一同来到茶庄。见了古平原的面,两个人这才发现,此事不单是公理王法,而且还连着人家的隐私下情,实在是劝无可劝,但又非劝不可。
郝师爷只是一心为好友着想,劝他三思而后行,即便是要与李家决一雌雄,也不能操之过急。
乔鹤年这边想得更多。自己当上两淮盐运使之后最为得意的一件事,就是把古平原与李万堂两个人劝和,在曾国藩面前刚表过功,可万万没料到,这还没到半个月,居然会出了这么一件离奇得仿佛戏文般的事情。这不像是真的,倒像是编出来的故事。这两人竟是亲父子,又眼瞧着是解不开的对头,乔鹤年不免也觉得技穷智拙。
但从职守来说,古、李两家要是彻底撕破脸,这个两淮盐运使非跟着倒大霉不可。盐是民生大事,要是真闹到两江三省吃不上盐的地步,御史参上一本,摘顶子是小事,恐怕要丢官罢职吃牢饭。因此乔鹤年反复譬解,说的都是孔孟之道中最浅显的道理,像什么“子不言父母之过。”、“事父母几谏,见志不从,又敬不违,劳而不怨。”等等,讲得他口干舌燥。
古平原只是静静地听着,偶尔伸手入怀,摸摸怀中那柄小刀,那是准备用来杀李钦的,可是如今还能下手吗,那是自己的亲弟弟,亲弟弟居然把自己的妻子……
“老天爷,你可真会安排、真能捉弄人。”古平原心中激愤得真想一把火把这天、这地、这人间烧个干干净净。
“古老弟,我和乔大人说了半天,道理都说尽了。你到底是个什么想头,不妨也说来让我们听听,是否可行,老哥哥也帮着你参详参详。”郝师爷见他始终沉默不语,怕他还是一门心思往险处想,忍不住逼问了一句。
古平原收回望向远方的目光,语气平静得如同深山中的一潭水:“没什么,你们说得对,我就算把这些外庄的掌柜都叫来又能怎样,徒手搏狮虎,那是匹夫之勇,只会连累了旁人。你们放心,我不会做这样的傻事。”
郝师爷吁了口气,又大感意外,想不到古平原竟然全盘接受了他们的劝告,面上冷静得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他深知见好就收的道理,扯一扯乔鹤年的衣袖,二人告辞出了顺德茶庄。
“还好,还好。”郝师爷这才发觉自己贴身的衣衫都湿透了,“只要他别一时冲动,剩下来就是水磨功夫了,古老弟心智过人,等他冷静下来,一定不会再钻牛角尖。乔大人,你在想什么?”他一瞥间发觉乔鹤年紧锁眉头,面皮也绷得紧紧的。
“我在想,自己只怕是走了霉运,管着两淮盐场,居然会遇到这样千古奇谭,今后只怕要多事了。”
“大人,您怕是多虑了吧。虽说李万堂抛妻弃子,可他们毕竟是亲父子,乍闻之下可能一时龃龉,过后只会骨肉相认,彼此相亲,何来多事呢?”
乔鹤年背着手仰面向天多时,缓缓道:“你就算没听清他话里的意思,也该看到他的眼神了,那是多么可怕的一双眼睛,背后藏着的恨与怒,我看着都禁不住心尖发颤。”
郝师爷自知是个雀蒙眼,方才真没看见古平原的眼神,听完不禁回过头望着茶庄黑洞洞的大门,半晌咽了口唾沫,无奈地摇了摇头。
乔、郝二人走后,古平原立刻命彭海碗派人将送信的伙计都追回来,彭海碗虽然不明就里,却也大大地松了口气。就在这时,古平文赶来,说是母亲已经醒了,要他来江宁把大儿子叫到身边。古平原不敢耽搁,也不顾已经十多个时辰没睡,又火速上马赶到镇江。
谁知来到了镇江,古母却又出人意料地不见他,古平原心急如焚却又不敢离开,再去看了看自己的妻子,好在常玉儿只是挨了李太太的打,皮肉之伤并无大碍,倒不比古母是心创过度,病情一时难以判定。一家人都把心挂在古母身上,谁知转过天来,给常玉儿把脉问诊的郎中竟又连连道喜,说是常玉儿身上把出了喜脉,珠胎暗结已有月余。这下大惊之下复又大喜,长房长媳有了孕事,古家有后,三兄妹心里都是悲欣交集,可是转念想到古母对这个大儿媳的态度,几个人又踌躇起来。
“大哥,要不我去和娘透点口风,听听她的意思。”古平文站在客栈门口,搓着手不住地绕圈子。
“不!这件事拖延得太久了,今天正好借着这个喜事儿,把事情解决了。”古平原想定了,站起身向后院走去。李钦的那一席话,古平原已经是什么都明白了,实话说,这也怪不得老太太,接了这么一封涉及家丑的信,能做到像古母这样,已经很不易了。但是古平原已经下定了决心,此事自己知道,此外对所有人都要死死瞒住,包括常玉儿,今生今世都不要让她知道自己已然明晓真相,这样做,对彼此都好。至于母亲这边,古平原决定撒个弥天大谎,至于能不能把事情圆过去,那就全看造化了。
他往后院走去,越走脚步越是沉重,等到了古母门外,抬起手却犹豫了几次,最后一咬牙,轻轻叩响了房门。
“娘,是我平原,您老身子怎么样,儿子有点事想和娘说。”
他反复叫了几遍,屋内寂然无声,古平原正为难间,古母忽然答话了,只有简简单单三个字。
“进来吧。”
古平原吁了口气,推开房门迈步进去,满屋的药香,为了避风屋中各处窗户都挂着帘。昏暗中,就见古母半倚半躺在床上,一个雇来的丫鬟守在一旁。
“你先出去,到院外等着,不叫你不要进来。”古母见大儿子走进来,先对那丫鬟吩咐一声。
古平原小心翼翼地坐到床边矮凳上,开口问道:“娘,我听郎中说了,您这是急痛攻心,气血逆行,再加上平素惜食养身,连口荤的都不吃,身子一向弱,这才病倒了,只要慢慢调养,自然能恢复如常。”
古母微微摇了摇头:“平原啊,你知道为娘的这么多年为什么连一口荤都不入口吗?”
“我知道。娘是舍不得吃,把这些菜都留给了我和弟弟妹妹。”
“是,也不是。其实啊,当初他音讯全无,我便在菩萨面前立了长素愿,哪怕再让我看一眼呢,活见人,死见尸。”古母面露苦笑,“二十年了,菩萨倒真是允了。”
古平原听着真是心如刀绞,而且他一下子就听出,往日娘口中的“你爹”已然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他”。
“娘,您在病里,别想这么多了,我和平文、雨婷三个,这二十多年都是您一手拉扯大的,从今往后还是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只要您平平安安,咱们家就没事儿。”
古母听了半天没言语,过了许久才道:“知道我为什么巴巴地叫你回来,却又不见你吗?”
古平原真的想不明白,只能摇了摇头。
“你是家里老大,是这一家的顶梁柱,有你在身边,娘心里就安,所以叫你回来。可是有件事,娘一直没想好怎么对你说,所以呢,又一直不能见你。”
古平原心中一动,他猜到了,抬起头刚要开口,古母微微一摆手:“你先听我说完。这大半年,咱们家闹家务,你夹在中间不好做人,娘都知道。至于娘为什么忽然冷落你媳妇,甚至要你休了她,这件事……”古母抬眼望着床梁,目光中有痛苦又有无奈,口气苦涩得像含了一枚橄榄,“不要再提了。”
古平原听母亲这么说,惊异地望了她一眼。
“唉,玉儿就算有什么错,我都原谅了她,何况她也未必有错,老天爷就是这么喜欢捉弄人,兴许是误会呢。我心里也知道,她是个好孩子、好儿媳,就算有什么无心之失,比起那抛妻弃子,隐姓埋名入赘富家的人,又有什么可以责备的呢?”
古母说着已是双泪直流,从枕下拿出一封信,抽出一页信纸看也不看,竟当着古平原的面儿撕碎了,哽咽着吞了下去。
“娘!”古平原大惊,待要起身阻止已是不及,只得含泪看着。
古母喘息片刻,挥了挥手:“你去叫玉儿来,我要见她。”
“是。”
古平原转身打开房门便是一怔,就见常玉儿和自己的弟弟妹妹,还有刘黑塔都站在院中。
他先不理会别人,走到玉儿身边,轻轻说:“娘要见你,进屋吧。”
这本是常玉儿许多天来日夜盼望的一句话,骤然听到却心里一紧,用试探的目光看了看古平原,从丈夫的眼神中得到鼓励,这才定了定心神,缓步走进屋中。
一进屋,古母第一句话就让常玉儿泪如泉涌:“孩子,这大半年,你受委屈了。”常玉儿悲泣一声,跪爬几步趴在古母身前哭得身子直发颤。
古母半闭着眼,将手慢慢抚在常玉儿头上,像是对她说,又像是对自己说:“过去的事儿啊,就过去了,不提了,再不提了。像平原说的,家和万事兴,咱们家啊,从今往后还好好过日子。”
听完这番话,常玉儿一双泪眼凝视着古母那瘦削的脸和苦涩辛酸的表情,婆媳两人对望了一会儿,常玉儿郑重地点了点头:“娘,您放心歇着,不管外面怎样,家里的事儿再不会让您操心。”
“好,家里交给你,外面交给平原,我都放心,放心。”古母舒了一口气。
古平原见是话缝,过来轻轻搀起一直跪在地上的妻子,用半是埋怨的口气道:“你刚有了喜,这地上寒气重,万一要是伤了胎气怎么办,还是起来和娘说话。”
常玉儿面上一红,古母字字听得清楚,看了大儿子又看看儿媳妇,又惊又喜地颤声问:“有喜?胎气?难道玉儿她……”
古平原含笑看着妻子:“你自己跟娘说吧。”
常玉儿羞得几乎不敢抬头,好半天才微微点了点头,用微若蚊呐的声音道:“郎中说,把出的是喜脉,有一个多月了。”
“好、好,好哇,这真是老天垂怜我们古家,古家有后了,有后了。”古母欣喜如狂,竟直起身一把握住儿媳妇的手,“可怜见的,竟还在地上跪了半天,这么哭法岂不伤了身子。唉,这要是让……”
古母说到这儿,声音猝然而止,脸上的笑容也一下僵住了。古平原和常玉儿都是伶俐人,哪能不知道古母要脱口而出的是什么话,当下二人对视一眼,古平原连忙接道:“这要是让古家村的乡亲知道,定然又是一场热闹。”
“是啊,要是让二婶子知道了,非做上一席好菜端到咱们家呢。”常玉儿也笑着。
“嗯,咱们身边还是好人多,好人多啊。”古母不自然地笑笑,接着又嘱咐古平原一堆话,让他照顾好常玉儿,说是第一胎最是紧要,身子不能落病。还要让古雨婷也进来,说男人照顾不好怀孕的女人,一定要女人才妥当。
“好啦,娘,这些事我自然会跟小妹说,您的病还没大好,不能太劳心。”古平原好不容易把母亲劝住,古母大病之余神情亢奋,过后只觉疲惫不堪,半昏半睡间,古平原将丫鬟叫进来伺候母亲,自己为母亲掖好被角,掩上房门与妻子退了出去。
“嫂子,真太好了,恭喜你和大哥。”古雨婷迎上来干干脆脆地说,眼里含着笑意。
常玉儿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古平文想着家里的这些事,在一旁边笑边拭着泪水,刘黑塔本来咧着大嘴笑着,忽然脸色一变,往地上一蹲呜呜哭开了,就听他口中不住地念叨着:“爹、爹……”
大家都明白,他是在想如果常四老爹活着,知道自己的女儿女婿有了这样的喜事,自己有了外孙,那该多么高兴,只可惜老人家再也看不见了。
别人都在伤心惋惜,古平原却是想到李钦亲口承认买凶杀死常四老爹,咬了咬牙,过去拍着刘黑塔的肩膀,转过头来面对大家。
“咱们古家这段日子是遇了些糟心事儿,人人心里不痛快。不过俗话说‘否极泰来’,这个泰嘛,如今已经来了,今后那些事儿就都翻过不提了,咱们守着娘,好好过日子,让她老人家高高兴兴的,便是尽孝。”
他虽然没有明说,但是大家都明白,这话里即说的是古母与常玉儿之间的那段不愉快,也包括了李万堂即是父亲古皖章这件事。刘黑塔与常玉儿自然没有二话,但是古平文却觉得此事不能就此不提,天地君亲师,父子人伦是大事,怎么能装糊涂呢?
他一向讷于言语,刚把这个意思结结巴巴一说,妹妹先就抢白道:“二哥,你说什么!是他先不要我们的,不是我们不认这个父亲。他要是哪怕存着一点为人父的心,这些年我们在古家村寸步未离,娘守活寡等了他二十年,我们被村里孩子打小笑话有娘没爹,大哥护着我们被人追打的时候,他在哪里?在哪里!”
古平文被妹妹逼问得面红耳赤,发急道:“难道我说要认他了吗?这事儿娘说了算。”
“娘更不会认他。别忘了,他给娘写过休书,便是绝了夫妻之情。”古平原忽然冷冷插言道,“入赘京城改了姓氏,便是与古家一刀两断,就连列祖列宗也不会认他。娘和我们三兄妹相依为命,与这个姓李的人没有半点关系。”
古平文张着嘴还想说什么,可是嗫嚅几下,到底是无话可说,深深叹息着低下头去,豆大的泪水落在青石板上。
“哭什么!”古平原厉声道,随即回头看了看古母的房间,压低了声音却带着不容辩驳的权威,“平文、雨婷,你们听我说,这话我只说一次。”
古平文和古雨婷两个人被大哥的语气震住了,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望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