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路是闯出来的,走投无路时,只能进不能退(2)

苏紫轩微微一笑:“如今两江地面上的螳螂都以为自己是黄雀,到底鹿死谁手,还真不好说。够狠的未必能赢,沉得住气的也不见得能笑到最后。话说回来,咱们的本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要看准了才好重重下一注。”说着,她向四喜手中那从不离身的书箱瞥了一眼。

李钦还没睁开眼,鼻端先就闻到一股艳香,紧接着觉得头疼欲裂,刚想伸手去扶额头,就觉得身边有个光溜溜的胴体正紧挨着自己,他一惊侧头,就见一个女子未着寸缕躺在身边。

“你……”李钦坐起来才发现自己也是赤身裸体,他赶紧四下张望,却发现这是一个陌生的房间。

“李少爷,我来伺候你洗脸穿衣。”那圆脸女子不知什么时候也起了身,只穿着一件粉色肚兜,却毫无羞涩之意,笑吟吟道。

“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会……”话说到半截,李钦就想起来了。他自从知道了自己与古平原的关系,心头狂震不已,特别是想到常玉儿的身份,想到自己对她做的事,一时间天理人伦、因果报应这些事就像一把烧红的炭火塞到了他的脑子里,白天醒着时见人都觉得是对自己冷笑,晚上睡着了,夜夜都被噩梦惊醒,醒来大汗淋漓,心跳如擂鼓,再不敢合眼直到天明。这样几天下来,李钦只觉得自己已经支撑不住了,傍晚时跌跌撞撞离开家,走到一个无名酒庄,要了一壶酒,也不吃菜,只管往嘴里猛灌,吃酒时听旁边的酒客说起李万堂自愿让出一半的铺子,只是不知便宜了谁。李钦听完,心里七上八下也不知是什么滋味,索性喝尽一壶再要一壶,喝了一碗再来一碗,往后的事儿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钦少爷,你醒了。真是好睡,一觉直到日上三竿。到底是年轻人,吃得好睡得饱,羡煞我这老头子。”

李钦刚穿好衣服,还待开口细问,门外有个人挑帘进来,笑呵呵地看着他。

“王天贵?”李钦一见此人便咬牙,“原来是你搞鬼,你把我绑到这儿来做什么?”

“哎哟,钦少爷,天地良心啊。你好好想想,昨晚上是你自己把自己灌醉了,谁也没来劝你的酒啊。我好心帮你结了酒钱,又带你来这销金窟,找了这么漂亮的姐儿陪你,这钱也是我掏的,你反倒要来怪我。”王天贵一脸的不可思议。

“你能有什么好心?无非是又想利用我罢了。”李钦没好气道,“花了你多少,明天叫人到李府拿银子,少陪了。”说完他就往外走。

“李府还有你钦少爷的银子吗?”王天贵不动声色,冷冷地跟了一句。

李钦慢慢停下脚步,回身狠狠盯着王天贵,半晌一声冷笑:“我说你另有所图吧,果然狐狸尾巴露出来了。我,是李家的大少爷,李家的银子都是我的,要多少有多少。”

“不见得吧。”王天贵自从在山西认识李钦,别的不敢说,这位少东家心里的那份自高自傲,还有他瞧不起古平原却偏偏奈何不得人家,反倒屡屡败于人手的经过,王天贵一五一十都看在眼里。金山寺前这份认亲成仇的事情一出来,王天贵就知道自己久等的机会已经到了。遇见李钦并非偶然,而是王天贵派手下人在李宅门口日日守候,一见李钦出来,立时飞马回报。

“上次老夫见你时,你说自己是李家大少爷,万贯家财归你独享,这半点没错。可是如今不一样了吧?”王天贵迎着李钦刀子一般的眼神,眯缝着眼睛,字字清晰地说,“要说分家产,你只不过是二少爷而已,哦,不对不对,听说那古平原还有个弟弟,年纪也在你之上,那你不过是排行老三罢了,这家产应该是分三份,古家兄弟拿大头,剩下的才是你的,你说对不对呢?”

说完,王天贵惬意地在墙边的圈椅上坐下,早有人过来给递烟枪,打烟泡,伺候着他吞云吐雾。王天贵则一眨不眨地望着面前的李钦,注视着他脸上哪怕是一丁点的变化。

出乎意料的是,李钦听了这一番话,并没有勃然大怒,反倒是静了下来,冲着王天贵嘿嘿一笑。

“王大掌柜,我劝你还是少操点心吧。你这个人一肚子的诡计,到头来怎么样?在山西斗古平原,把自己的老铺都弄没了。在两江斗咱们李家,把两淮盐场也拱手让人。我知道,你就是不服气栽在李家手上,所以又打算到我这儿来挑拨,想着让我和古平原斗起来,你好在边上伺机捡便宜。你呀,聪明反被聪明误,可不要到头来送了卿卿性命。”

王天贵先是被这尖锐的词锋弄得一愣,像不认识地看了看李钦,忽然大笑起来,轻轻鼓着掌:“好,说得好。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看来你也不是当年能被人三言两语就撺掇上阵的那位少不更事的大少爷了。”

李钦听了只轻蔑地一哼,并没言声。

“不过你方才说的,并不全对。不错,以前老夫是利用过你,可是此一时彼一时嘛。或许你也知道了,李老爷让了一半的铺子出来,说是退回官府,可是官府食髓知味,能让这些铺子闲下去吗,必定又要找人来做。那古平原在金山寺外一场大闹,已经是把李家当成了不共戴天的仇人,这些铺子他非要不可,这个擂台他非打不可。所以说是将铺子还给官府,其实是交到了古平原手上。”

王天贵顿了一下,留给李钦思索的时间,见他脸色阴晴不定,这才接着道:“方才我说的分家产并非空口无凭吧。现如今你掌管着那另一半的铺子,应该心知肚明,那是聚宝盆、是摇钱树啊,是李家今后称霸大清商界的根基,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落到古平原手上,李老爷心里在想什么,难道你还猜不到吗?”

“就算是把这些铺子给了古家,也不过是可怜他们罢了,跟施舍给叫花子没什么区别。话说回来,这是我李家的事儿,跟你又有什么关系?”李钦咬着牙说。

“怎么没关系?”王天贵忽然换上一副戚容,重重地叹了口气,“我是半截黄土埋身子了,就像你说的,一败于古平原,二败于李老爷,不敢怨天尤人,只怪自己技不如人,一句话,我认了!好在李老爷大发慈悲,还让我留着两淮盐场的股,还能吃红分利颐养天年,我是感激不尽哪。不过现在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儿,谁知道今后还会有什么变化,万一两淮盐场最后都归了古平原,以我和他之间的恩怨,只怕是要被扫地出门了,我能不着急吗!”

“两淮盐场全归古平原?你还没睡醒吧,才说出这种话来。我可告诉你,前几次三番给我下套的事儿我可以既往不咎,从今往后你老老实实等着盐场分红,再敢动什么歪心思,可别说我李家赶尽杀绝。”

“啧啧,我一点都没猜错,钦少爷果然是还没想到,要是想到了,就不会说这番话。”王天贵带着一点怜悯的眼神看着李钦。

“想到什么?”

“如果说过去你与古平原之间是富家少爷与乡下穷小子的争斗,你输了,别人不过说你一声纨绔罢了,也没什么了不得。但是今日不同往日,你和他成了一个爹生出来的种,又各自掌管两江三省一半的盐铺子。要是你再输一次,嘿嘿,李家后人输给了古家后人就成了铁板钉钉的事儿,往深里说,是京商输给了徽商,往深处想,那不就是你娘输给了古平原的娘……”

“住口!”李钦终于被激怒了,一声大吼,太阳穴上的青筋绽起,神情可怕之极。

“钦少爷,兄弟阖墙自古常见,李世民杀了建成元吉,并不妨碍他成为一代英主。远的不说,近看本朝,雍正爷登基之后,不也是立即除掉了对他有威胁的八弟九弟吗?所以说成王败寇,你要是败了,世人就只知道有个古平原,李钦这个名字会永远掩盖在这个流犯的声光之下,你能甘心过这样的日子?”

“你、你到底什么意思?”李钦心中已然明白王天贵的用意,却不敢再往深里想,下意识地反问了一句。

“除掉他,一了百了!”王天贵紧盯着李钦的眼睛。

“不、不行,他、他毕竟是……”李钦退了一步,他再想到常玉儿,只觉得心乱如麻。

王天贵虽然不知道常玉儿的事儿,但李钦的反应也在他的意料之中,看看是时候了,便准备抛出最后一记撒手锏。

“钦少爷,我问问你,李家的家产是不是有七成都投在了两淮盐场,另外三成的生意留在北五省?”

“是又怎样?”李钦不明白他为何忽然提起此事。

“哈哈哈!”王天贵忽然仰头大笑,“你真是当局者迷,李万堂把三分之一的家产留在北方,另外三分之二带到南方……”

他走近了李钦,嘴唇里轻轻说出那句如毒蛇吐信般的话:“而他的儿子有一个在京城李家,另外两个却在徽州古家!”

这句话就像一声巨雷,直震得李钦耳边嗡嗡响。等他缓过神来,发觉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半拉半拽坐在椅中,只听得王天贵缓缓说道:“钦少爷,不必着慌,事情还远未到推车撞壁之时,一切都还能挽回……”

就在几天之内,古平原这个名字像风一样传遍了两江地界。上到督抚司县,下至贩夫走卒,人人都想知道,作为这出戏的主角,他究竟在想什么,又想做什么。

有人说,虽然李万堂休妻再娶,可是如今人家有财有势,古平原要是识时务,就应该尽弃前嫌,重归李万堂膝下,凭他的商才再加上李家的财势,要做到富可敌国,那是指日可待。也有人不以为然,说古平原背靠着徽商这棵大树,要是改换门庭投入京商,那必然会被徽商除名,万一李家再来个拒而不纳,那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所以即便是要分李万堂的家财,也只能暗通款曲,万万不可明着来。

还有些人与古平原打过交道,对他的为人略知一二,当即反驳,认为古平原从商以来自立自重,昔日与京城李家本就有隙,爹爹又是休妻之后入赘李家,以古平原的性格绝不会拿李家一分一毫,今后恐怕是避而远之,这个爹爹只当他二十年前已死了便是。

“你们统统都是胡说八道!”镇江郊外一处酒肆中,几桌客人议论纷纷,谈的都是前几天发生在不远处金山寺的那桩奇闻,说来说去就说到古平原今后如何面对李家,有人说人与财无仇,一时气愤在所难免,过后当然要认回这个爹,其余人跟着也七嘴八舌。正说到热闹处,忽然有人重重地一拍桌子,声音像城门擂鼓,震得店里客人险些跳了起来。

众人无不失色,仔细看过去,就见角落里坐着个半截铁塔似的黑大个儿,面前摆着七八个空酒碗,大概喝了两斤多的竹叶青,眼睛睁得铜铃般大小,怒冲冲地瞪着众人。他的眼神扫到谁,谁就立时身子一矮,再看看那醋钵一样大的拳头,差点躲到桌子底下。

好在这黑大个只是说话,并不起身打人。就听他瓮声瓮气地道:“你们听好喽,古大哥一不会去讨好李家,二不会就这么算了。那个李万堂,我妹子绝不会认他当公爹,我妹夫也绝不会认这个老子。”

他大着舌头,一会儿“大哥”一会儿“妹夫”的,把周围人都听懵了,全当他在撒酒疯,胆小的就结了酒钱走人,不多时酒客散了一大半。

刘黑塔本就是借酒浇愁,见人们纷纷避开他,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站起身打了个酒嗝,指着酒馆四周划了个半圆,口中骂骂咧咧:“统统是一群混账王八蛋!”

“刘大哥!你让我好找。”身边忽然传来女子声音。

刘黑塔晃晃脑袋,侧头看去,酒登时就醒了大半,面现尴尬之色。

“哦、哦,是你啊,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古雨婷本是一张圆圆的笑脸,眼下却沉静了许多,抿着嘴道:“你不在客栈里,那就一定是出来喝酒了,我知道,你心里很烦,喝酒能解忧嘛。”

“古姑娘,你倒是挺知道我的。”刘黑塔闷声回道。他确实是心里烦得如同点了一把日夜不熄的火。常玉儿一年之内连着挨了两记耳光,还都是当着自己的面,做大哥的当然不能不替妹子出头,可是没想到,第一个打人的是妹子的亲婆婆,第二个论起身份居然是“续婆婆”,这真是从何说起,弄得刘黑塔空有一身武艺使不出来,终日郁闷之极。

“别说我了。古姑娘,这是你的家事,你只怕更是烦恼吧。那天从金山寺回来,我听你在房中哭了整整一夜呢。”

“你……”古雨婷冷不防听到刘黑塔酒后吐真言,这一句说走了嘴,把他对自己的关心展露无遗,不由得又是欢喜又是伤悲,感激地看着面前这个男人,“哭又有何用,能把一个姓李的人哭成姓古的吗?再说这世上的事儿啊,有喜就有忧,可是有忧呢也许跟着就有喜。”

“喜?”刘黑塔苦笑一声,“都弄到这地步了,喜从何来?”

古雨婷竟是微微一笑:“你没听我说‘有喜’吗?方才来给嫂子瞧病的郎中把过脉后,也是这么说的。”

“郎中说有喜……有喜?啊!”刘黑塔呆呆地念了两遍,忽然明白过来,张大了嘴不敢置信地看着古雨婷。

“我大哥已经知道了,我呢,一听到信儿就来找你,这是咱们两家的大喜事,你也应该早点知道。”

“哈哈……”刘黑塔双掌一拍,猛地一蹦三尺高,咧着大嘴纵声大笑,见酒店墙边摆着一溜酒坛子,抄起一个向空中一丢,不等酒坛落地,便又抛一个,如此接二连三,就听稀里哗啦一阵碎裂声,满街都是扑鼻的酒香。

“哎呀,这个酒疯子!快,快报官。”这都是店掌柜自己用江心中冷泉制出的上好佳酿,没料到今日遇了大劫,惊怒交加连声呼喝伙计。

“报什么官,老子今天心情好,这些酒全买下了。”刘黑塔一掏兜,发觉钱没带够,顿时一怔。

古雨婷好气又好笑,放了张整二十两的银票在柜上,冲着掌柜说声抱歉,拉起刘黑塔直奔镇上的同庆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