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乐之本事:古典乐聆赏入门
- 焦元溥
- 664字
- 2021-03-24 02:01:00
第二章
什么是古典音乐
第一章说了那么多关于古典音乐的事,这也是本讨论古典音乐的书,那么无论如何,我们还是要来面对这个问题:究竟什么是古典音乐(classical music)?
这问题看似简单,其实难以回答,因为每种定义都会面临许多例外。
比方说,若要为“一般概念”中的classical music下定义,那可能是“根植于西方传统,并以乐谱记录下来的艺术音乐(art music)”。牛津英文辞典定义下的classical music,则是 “跟随长久建立的原则(而非民俗、爵士或流行传统)而成的认真创作音乐(serious music)”。
当然,这定义里有许多问题。西方传统并非齐一且未曾断裂的整体,“根植于西方传统”其实是非常笼统的指称(相关讨论请见第五章)。此外,包括我在内,很多人认为披头士的许多创作完全可称为最杰出的艺术歌曲。我们能说那不是“艺术音乐”或说那不是艺术吗?显然不行。更不用说它们也是以西方的和声与形式,“跟随长久建立的原则”所谱成的作品。至于“认真创作”(serious),其实已是我刻意而为的翻译。许多人对serious的解释更窄,认为classical music就是“严肃音乐”,但事实并非如此:你听罗西尼的喜歌剧或奥芬巴哈的笑闹歌剧与康康舞,会觉得那音乐“严肃”吗?
如果把serious翻译成“认真”,那可能就接近音乐大师伯恩斯坦(Leonard Bernstein, 1918—1990)的见解:classical music是“作曲家准确写下他想要什么的音乐”。这包括有多少音符,用了多少乐器或声部,以及在谱上的种种演奏指示。如此定义回到了对于“记谱”的强调,也相当有道理。不过想想所谓的classical music中,其实仍然包括非常多的即兴空间,而许多流行歌曲和电影配乐,其编曲或写作也完全符合伯恩斯坦的定义,但一般人显然不会将其归类到classical music,因此这说法依旧不够准确。
如果要为“古典音乐”下定义……
那什么才是classical music呢?以下是我对这个名词的看法。不用说,这是非常个人化的心得。我无意要和各音乐字典与百科全书抬杠,也不想标新立异。但如果你愿意,不妨看看我的想法。
对我而言,一般被归类于classical music的作品,几乎都满足下列两项要件之一:
一、技术性成就
如果一音乐作品具有或展现出“高度技术性”,那么我们就可将其归于classical music。“技术性成就”又可分成“演奏 / 唱技术”与“音乐写作技术”两项:如果作品本身就具有精深写作技巧,那么如此技术成就即足以让乐曲成为classical。如果乐曲所用到的作曲技巧不高,比方说缺乏杰出的和声或对位写作,但作曲者仍设计出高段的演奏 / 唱技巧,那么此类作品通常还是可以被当成classical music。
二、旋律性成就
如果音乐作品旋律极具效果,让人听过就难以忘怀,那么这种作品通常也可被列入classical music。不过和上一个要件不同的,是以“旋律性成就”闻名的作品,通常得加上时间因素。一段旋律能否历久弥新,真的得先要“久”才能够“新”。至于这久得要多久,我想也得经过大致一世纪以上的考验。也就是说,当大环境的音乐与美学风格皆已改变之后,这旋律还能引人入胜,那就真的称得上具有“旋律性成就”。
“这也算是定义吗?”我知道你一定会这样问。不是,这不是“定义”,而是就现状所作的归纳与整理。所谓“现状”,就是目前约定俗成,你不知道定义为何,商家也不知道定义为何,但你不会到classical music区去找滚石合唱团,也不会在pop music区寻找甘乃迪(Nigel Kennedy, 1956—)演奏维瓦尔第《四季》小提琴协奏曲的原因,即使后者卖了超过两百万张,绝对够“流行”。(当然,什么才算“流行音乐”,定义也一样让人伤脑,因为那是另一个约定俗成,难以严格定义的分类。)
但这个看法能帮助我们什么呢?其实它要解决的,不是classical music的定义,而是这个词被翻译成中文“古典音乐”之后的定义。但在讨论这个问题之前,先让我们来喝一杯可口可乐,而且要喝1985 年以前的可口可乐。
新旧可口可乐的故事
这有什么不同呢?我们所熟知的可口可乐,配方并非一成不变。最出名的一次调整,可是营销学上的重要案例:1985年4月23日,经过多次盲测研究后,可口可乐公司正式宣布即将更改调制配方,推出“新可乐”(New Coke)以期继续攻占市场,还要抢夺百事可乐的生意。可口可乐公司信心满满,却错估美国大众对原可口可乐的眷恋。面对出乎意料的强烈反弹和恐慌(当时还真有许多民众赶去超市抢购,堆了一车库的可乐),可口可乐公司只好宣布新产品虽然照发,仍会生产旧可乐供爱好者选择,只有以高果糖浆取代原配方中的蔗糖。
但要叫原来的可乐什么名字呢?“旧可乐”?“老可乐”?这太不称头了吧!几经思考,最后在同年7月10日,原可乐以“经典可口可乐”(Coca-Cola Classic)之名上市,算是两全其美的危机处理。
那么,可口可乐和“古典音乐”,又有什么关系呢?
请看看“经典可口可乐”的原文,看看那个Classic,就会知道我们所说的“古典音乐”,根本就是个被翻错的称呼啊!
从历史看Classical Music
我们现在所称的classical music,最早其实被称为classic music,就是“经典音乐”。以前欧洲只演奏“当代”作曲家的作品,凡听到的音乐都是新创作。在十八世纪,所有的作曲家都是演奏家,演出自己谱写或即兴而为的作品。当作曲家过世,其作品也就跟着乏人闻问——没关系,反正总有新的作曲家会继续创作并演奏新的音乐。就连巴赫过世之后,他的作品也被遗忘好一阵子,到十九世纪上半才得以复兴。
也就在十九世纪上半,这种情况开始逐渐转变:海顿和莫扎特的作品,从十八世纪后期起一路热门。即使他们都已辞世,但听众还是需要海顿和莫扎特,更不用说贝多芬:他那些深思熟虑的伟大乐曲,怎能“人亡音息”,从此不再演奏呢?
于是此时的音乐会演奏家除了演奏自己与当代其他人的作品,也开始演奏昔日作曲家的乐曲。那要如何称呼以往的创作?和可口可乐的命名概念一样,他们称这类作品为“经典音乐”(classic music),但用词慢慢转变成classical music。根据牛津英文大辞典,classical music这个词最早出现于1836 年,和音乐会的内容变化相符。
“古典乐派”其实不见得“古典”,“古典音乐”也不见得“古”
而对十九世纪上半的人而言,离他们最近的过去是十八世纪下半,因此包括海顿、莫扎特、贝多芬等作曲家作品,自然被归类成classics。但随时光递嬗,进入十九世纪后期,十九世纪上半的作曲家也逐渐成为“经典”。既然如此,那又必须以其他称呼来指涉新加入的经典作品。当音乐史家从艺术史借来“古典主义”一词以描述这段强调结构平衡与表达清晰的音乐时期之后,“古典”与“经典”在用词上也就更为混淆,classical的内涵也从“经典”变成“古典”。换句话说,即使名称都是classical,内容却经历了一番偷梁换柱。
结论是,一般中文约定俗成所称的“古典音乐”(classical music),意义其实是“经典音乐”,而非“古典主义”或“古典乐派”的音乐。“古典乐派”(Classical period)的“古典”,最早也是“经典”之意,但意义慢慢替换成“古典主义”以和之后的浪漫乐派区隔,目前以大写的Classical表示。“古典乐派”的中文翻译可保有“古典”之称,但classical music的中文适当翻译应是“经典音乐”。我不反对继续称classical music为“古典音乐”,毕竟这个翻译已经行之有年,但大家应该知道其背后的真正意义为何,也就可以解开非常多的迷思。
比方说,既然中文应是“经典”而非“古典”,那么classical music的定义自然可以宽松。什么作品可以是“经典”?我个人一定认可“技术性”的成就。以文学作品为例,许多“经典”其实远在一般人的阅读范围之外:真的有很多人读过乔伊斯(James Joyce, 1882—1941)的《尤利西斯》(Ulysses)吗?但这部作品无论读者有多少,绝对是文学史的经典。也有许多作品虽在技术面上达到至高成就,却知名度不高或尚未获得人望,仅在专业圈内获得认可。但如此创作无论其年代为何,绝对值得以经典称之。如果以技术性定义,许多“当代创作”自然也是“经典”,就现今演出而言,这些作品也的确在所谓的classical music concert中出现,即使它们不见得都经过时间检验,而且一点都不“古”。
“经典”的意义随时间变动
此外,“经典必须经过时间检验”,这个概念其实也颇值得讨论。“经过时间检验”,意味这是相对客观的评价,但事实上这也可以全然主观。在这层意义上,我们更可以来看“旋律性成就”。比方说帕赫贝尔(Johann Pachelbel, 1653—1706)的《卡农》,现在可说无人不晓,很多人还把它当成巴洛克音乐[注:Baroque music,指欧洲在文艺复兴之后,古典乐派之前的音乐。巴洛克(baroque)原为葡萄牙语,意指形状奇怪、不圆的珍珠,先成为建筑和艺术史的词汇,后来被音乐史家用以指称约1600到1750年之间的音乐类型。详细特色请见第五章的讨论] 的代表。更不知从何而起,《卡农》变成新一代的婚礼或典礼音乐,影响力堪称无远弗届。
但敏锐的听众一定会怀疑,如果这首乐曲这样有名,为何我们不知道帕赫贝尔的其他创作,甚至连帕赫贝尔是谁都不清楚?若更要斤斤计较,想考察一下此曲的演出与录音历史,更会发现我们几乎找不到1940 年以前的资料。也就是说,有很长一段时间,这首《卡农》根本不见经传,和今日热门的程度相比实有天壤之别。
为什么会这样?首先,请大家放心,帕赫贝尔确有其人,并不是后代假托的人物,在他的时代也颇有名声,是有名的作曲家和教师,学生包括巴赫最年长的哥哥。然而一如当时的音乐文化,帕赫贝尔过世之后,其作品就不被演奏。从其他作曲家的创作中,也很难看出他曾经留下显著影响。随着时光推展,“帕赫贝尔”逐渐成为一个除非是专家学者,不然不会知道的名字。就连这首《卡农》也仅以手稿抄谱形式传世(原本还配有《吉格舞曲》),直到1919 年才由学者贝克曼(Gustav Beckmann)于其讨论帕赫贝尔室内乐作品的论文中当成附件出版。此曲到1940 年才有录音,后来因为流行音乐的引用与改编,以及电影运用此曲作为配乐,才让《卡农》声名大噪成为“经典”。
换句话说,对十九世纪的音乐家而言,他们应该都不知道帕赫贝尔的《卡农》,而此曲成为“经典”的历史,也才不过半个世纪左右。这像是台北故宫博物院的“翠玉白菜”:无论就历史意义或工艺技术而言,它都不是故宫七十万馆藏中的佼佼者,就算以清宫典藏而论也排不到前头。可是因缘际会,这个讨喜可爱的妃子嫁妆,到了台北竟成为人气居冠的故宫象征,现在更有“国宝”之称。客观而论,我知道帕赫贝尔《卡农》的写作瑕疵,也能理性评量“翠玉白菜”的文物价值,但我也不会否认它们现在的“经典”地位。因为什么算是经典,真的可随时间而变动,有太多主观因素在其中。
卡尔维诺的“经典”定义
以上是把“经典”定义放到最大的解释,也反映了“古典音乐”包山包海的事实。不过“经典”的意义真的只有这样吗?或许我们可以探究得更深,给予它更多的重量。意大利文学巨擘卡尔维诺(Italo Calvino, 1923—1985)曾写过一篇短文《为什么读经典》,说理说得兴味盎然,为“经典”下了一连串环环相扣的定义。虽然谈的是读书,他的概念仍然能用到音乐讨论,其中包括:
1.经典是你常听到人家说“我正在重读……”,而从不是“我正在读……”的作品。
2.经典是每一次重读都像初次阅读那样,让人有初识感觉的作品。
3.经典是,我们愈自以为透过道听途说可以了解,当我们实际阅读,愈发现它具有原创性、出其不意且革新的作品。
当然,第一项定义不适用于年轻人,我们也不必害怕自己有经典作品还没认识,因为真的不可能全部认识。卡尔维诺也说:“不管一个人在养成的阶段读的书有多广泛,总是会有大量的基本作品没有被读到。”没听过某名曲,一点都不用觉得不好意思。但如果有兴趣,也知道什么是经典,那我希望你能把握机会欣赏,因为“重访”真的是美妙经验。愈是经典,就愈经得起反复欣赏,且每一次都能让你有新收获。
换句话说,早早认识经典,目的正是为了要“重访”。就这层意义而言,不是所有的classical music都算“经典”。帕赫贝尔的《卡农》就是一例。对现代人的耳朵而言,此曲简单明晰、旋律动听,自然非常讨喜,但若认真咀嚼,《卡农》也就只停留在如此层面罢了。这没有什么不对,只是就“经典”这个称呼,我们或许期待更多。
但为何“经典是每一次重读都像初次阅读那样,让人有初识感觉的作品”呢?这不是因为我们记性差,而是经典不只有表象,更有纵深。既然我在第一章提到格林,那就让我继续拿他当例子。这位创作类型广泛,写了一甲子的文坛巨匠,出手几无败笔,二十五部长篇小说更不乏旷世绝作。格林曾把自己的小说分成惊悚(thriller)和文学(literary)两类。前者他描述为“娱乐”,后者称作“小说”,认为那才是严肃的文学创作。但很明显的,这该是格林的一时搞笑,因为他的小说总是认真中有诙谐,戏谑却不乏深思,根本不可能如此分类。看看最后一部曾被他归类为“娱乐”的小说《我们在哈瓦那的人》[注:又译作《哈瓦那特派员》(Our Man in Havana),英国作家格林于1958 年出版的谍报小说。旅居古巴哈瓦那,担任吸尘器代理商的英国人伍尔摩,因缘际会下为祖国情报局提供资料以获得酬劳。本来伍尔摩只想以假资料骗取金钱,不料弄假成真,导致自己身陷死亡危机。全书情节惊险又好笑,让人拍案叫绝] 就知道了。这真是一部妙笔生花、极富娱乐性的疯狂间谍喜剧。尤其格林自己就曾当过间谍,聊起个人经验,那还真是名言金句泉涌而出,一发不可收拾。
“经典”的丰厚与纵深
可即使《我们在哈瓦那的人》读起来流畅快意,又能逗人哈哈大笑,读者还是能从字里行间感受到作者的讽喻,以及撑持整个故事的正经。第一次看《我们在哈瓦那的人》可能只会感觉“怎么会有如此精彩刺激的故事!”而着迷于格林设计的种种情节。但在了解故事全貌之后,当你第二次读《我们在哈瓦那的人》,你就会看到先前未曾留心的细节,让你仍然觉得有“初识”之感。回到纳博科夫那句话:“我们不能读一本书,只能重读一本书。”第一次读《我们在哈瓦那的人》,觉得这是精彩的“娱乐”小说;第二次读,就会发现这怎么会是“娱乐”小说!如果你再深入探究,更会发现格林铺梗实是隐于不言,细入无间。比方说下面这段海斯巴契医生家中场景:
“请原谅我。问问伍尔摩先生就知道,我以前并不会这么多疑。要不要来点音乐?”
他(海斯巴契)放了张《特里斯坦》的唱片。伍尔摩想起了他的妻子,她甚至比罗文还要缥缈。她不属于有死有爱的生命,她代表的只是一只订婚戒指、仕女杂志,或者无痛分娩法。
即使小说内容和古典音乐毫无关系,即使格林并不像托马斯·曼(Thomas Mann, 1875—1955)或米兰·昆德拉(Milan Kundera, 1929—),动不动就把古典音乐写进小说,在这里他还是让海斯巴契医生播放了瓦格纳的乐剧《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注: Tristan und Isolde ,德国作曲家瓦格纳改编中世纪著名的凯尔特传说,于1859 年完成,1865 年首演的歌剧:爱尔兰与康沃尔两国交战,特里斯坦杀死爱尔兰公主伊索尔德的未婚夫,不知情的伊索尔德却医治了特里斯坦。后来特里斯坦受国王之命护送伊索尔德至康沃尔为后,伊索尔德命侍女取出毒药欲与特里斯坦同归于尽,孰料侍女不忍竟换以爱情之药,两人于是狂热相恋……],而且就是要《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一方面海斯巴契是德国人,一方面这部歌剧讲的就是何谓“有死有爱的生命”。若容我想得更多,小说里那让人喘不过气的宴会谋杀,最后的受害者不但也是“德裔”,名字也可对应到《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里被背叛的马可王。而背叛,则是《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和《我们在哈瓦那的人》另一个暧昧难言的共通主题。
别担心,没听过瓦格纳的歌剧,一点都不影响你阅读《我们在哈瓦那的人》。只是你若查考了《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再来重读《我们在哈瓦那的人》,这部小说必能给你更多乐趣。就像格林在《我们在哈瓦那的人》也引了莎士比亚。你不知道典出为何,对理解情节并无妨碍。只是若你真去探究,就会惊觉格林的讽刺辛辣实是意味深长,愈咀嚼愈有兴味。
也由格林的《我们在哈瓦那的人》,我们更能体会卡尔维诺所说:“经典是,我们愈自以为透过道听途说可以了解,当我们实际阅读,愈发现它具有原创性、出其不意且革新的作品。”真正的经典虽然内涵丰厚,却也常有通俗可人的面貌。格林另一部“娱乐”小说《斯坦布尔特快车》(Stamboul Train,又译作《斯坦布尔列车》)也是如此。它看起来是间谍小说,读起来也算是间谍小说,可是当你看到最后,就会发现这不只是一本间谍小说。格林之所以为格林,经典之所以为经典,道理就在这里。
也因为经典如此,“重访”就显得重要。不只要再次欣赏,更要用心欣赏。许多人的“阅读”其实不过是“浏览”,只抓字面意义而不深入作品内容。也有很多人听古典音乐仅是为了放松。他们把音乐当成空间的装饰,看不见的家具,而非想要从中获得什么思考或知识。要怎么读书听音乐,当然,完全是个人自由。但卓越作品总有丰富层里可供品赏,钻研愈深收获就愈多。你若只单纯浏览,这些作品也提供迷人表象。停在这里无妨,但我希望你能继续往前走。
最后,我想谈谈我欣赏莫扎特《第四十一号交响曲》的个人经验。
这首交响曲是经典中的经典,音乐写得光辉大气,被人冠以诸神之长“朱庇特”之名,堪称家喻户晓。不过好听归好听,此曲在美丽外表下藏着最精深的笔法。你不必知道对位法规则,也能欣赏莫扎特在终乐章,那被柴可夫斯基称为“音乐奇迹”的赋格写作,甚至根本不知道那是赋格也没关系。但对这首我从小听到大,熟到不能再熟的乐曲,当我第一次动手分析,亲自拆解莫扎特如何把各个主题融合为一首赋格时,一方面我觉得自己之前好像完全不认识这首作品,另一方面,我竟然一边读谱一边掉眼泪。
直到现在,我都很难解释那眼泪是为何而流。而我唯一能够确定的,是知识与能力虽可带来理解,最后那作品仍要感动到心。有人问李斯特,什么是造就伟大钢琴家的要件?“大钢琴家要有手,有脑,有心。最重要的是心。”而纳博科夫简直像是附和:“一本书,无论什么书,虚构作品或科学作品,无一不是先打动读者的心。心灵、脑筋、敏感的脊椎骨,这才是看书时真正用得到的东西。”
音乐与文学,最终都要打动你的心。不必害怕接触经典,那真的没有那么困难。也希望你在动心之后亦能用脑,让自己成为更好的听者,更好的读者,更好的人。
有所谓的“经典名曲曲单”吗?
既然说了许多经典作品的好话,那么究竟哪些才是经典,入门爱乐者该从什么开始听起呢?
每次我去学校演讲,几乎都有学生问这个问题,而我的答案每次都一样:我不知道。
我不是不知道哪些是经典,而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名单。中外文皆然,坊间有非常多的“名曲某某首”或“你必须知道的某某名曲”这类书籍。我不否认它们的价值,但哪些曲子热门,有时完全是“流行”,和作品好坏或是否“经过时间考验”无关。莫扎特二十七首钢琴协奏曲中,二十世纪上半最受欢迎的是第二十六号《加冕》,今日却得把冠冕交给第二十、二十一或二十三号。这中间有什么道理?其实没有——虽然我的确认为,第二十六号不如第二十、二十一或二十三号精彩,但要说深刻与丰富,第二十二与二十五号也至为出色,第二十四号甚至是超越时代的奇笔。再过五十年,这几首的热门排行不知又会有什么变化,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些都是技术性与旋律性皆备的杰作,也都是不朽经典。若以现在的通俗程度来论断第二十三号比第二十五号出色,那可是大错特错。法国钢琴家科拉德(Jean-Philippe Collard, 1948—)录制了圣桑为钢琴与管弦乐所作的所有作品。依其所言,年轻时他总是被邀请演奏圣桑《第二号钢琴协奏曲》,后来则是第四号,近年来邀约又改成第五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想这就是流行,说不定再过一阵子,第二号又要开始热门了呢!”
此外,虽然我现在做的所有事情(写作、广播、演讲)都和古典音乐有关,我也真心认为古典音乐是门精彩丰富的艺术,但除非是我认识的朋友,我也熟悉他们的个性,不然我从不开建议欣赏曲单。
为什么?因为每个人的个性都不同,喜欢的作品自然也不一样。没有什么音乐能得到所有人的喜爱,我又如何能开建议曲单?
如果把古典音乐当成学问来钻研,那的确有不可不知的作品,也的确有经典曲单。这点我会在第五章继续讨论。但如果你只是“对古典音乐有兴趣”的爱乐者,我只能说,请保持对音乐的好奇,多方尝试各种作品。没有什么作品非听不可,也没有什么作品听了会浪费时间,更没有什么入门或进阶曲目的分别。
我并非好高骛远或不食人间烟火,萨洛宁(Esa-Pekka Salonen, 1958—)的经验就是最好的证明。这位当代音乐大师,指挥、作曲两项皆精,更担任洛杉矶爱乐音乐总监长达十七年(1992—2009)。当年三十四岁的他根本没有想到洛杉矶爱乐竟会选他,而如此大胆的邀请最后却造就一则乐界传奇——萨洛宁彻底改造了洛杉矶,把最先进前卫的音乐创作带到好莱坞。论及二十世纪和当代作品,他们在灯红酒绿的电影之城建立起坚实稳固的演出传统,成为众人尊敬的典范。
如此成就并非一蹴可及。在改革曲目,大量引入新音乐之初,萨洛宁和洛杉矶爱乐当然遇到相当挑战。但透过年复一年的教育与沟通,他们最终成功改变听众观点。也借由长期且大量的问卷调查,他们获得一项惊人发现,那就是“听众年龄”和“喜好音乐的类型”,两者竟无相关性可言。
这显然和许多人的既定印象相反:一般认为古典音乐非得从巴赫、莫扎特或贝多芬开始听起,或得从“悦耳通俗”的舒伯特、肖邦、柴可夫斯基,甚至小约翰·施特劳斯的圆舞曲和波尔卡舞曲入门。但问卷中呈现的答案,却和此印象天差地远。“当然有人讨厌舒曼以后的所有作品,但也有一位六岁小孩,说他一整年下来最爱的曲子是利盖蒂(György Ligeti, 1923—2006)的《安魂曲》,希望下个乐季乐团能多安排一些利盖蒂的曲子。”看了各式各样的问卷结果,萨洛宁的结论是:
这世界上只有“音乐推广”音乐会,而没有什么“青少年音乐会”或“亲子音乐会”——你以为年轻人只能听悦耳好听的东西吗?你以为小孩只会听简单的作品吗?这是用自己的偏见去幼稚化听众。事实上很多年轻人反而对舒曼以前的作品感到厌烦,觉得斯特拉文斯基和巴托克(Béla Bartók, 1881-1945)才够酷!对音乐家而言,我们要给予各种不同的好音乐,并且帮助听众了解作品,而不是一相情愿地认为听众可能会喜欢什么曲子。
博学多闻的阿根廷文学家博尔赫斯(Jorge Luis Borges, 1899—1986),1967至1968年间应哈佛大学诺顿讲座之邀做了六场演讲。在最后一场回忆起自己的孩童岁月时,博尔赫斯说:
我又想起了那个时候让我惊为天人的作家。我在想到底有没有人注意过,其实爱伦坡和王尔德都是相当适合儿童的作家。至少,爱伦坡的小说在我小的时候就印象深刻,一直到现在,每次几乎只要我重读这些作品,他的文笔风格还是会让我为之赞叹。事实上,我想我很清楚为什么爱默生会说爱伦坡的文笔“铿锵有声”(jingle)了。我认为这些构成适合儿童阅读的条件还可以套用到其他很多作家身上。
博尔赫斯很清楚地告诉听众,他的观点从何而来,而他也的确从小就深受爱伦坡吸引,即使一般人可能不觉得那该是儿童读物。可是儿童读物就非得要浅显幼稚吗?或说所有的儿童都只会被同一种风格的读本所吸引吗?如果博尔赫斯的父母只给他看一般人标准下的儿童读物,或许我们也就少了一位大文学家?
别说博尔赫斯这样的非凡人物,就连我自己的经验也是如此。
为什么我会喜爱古典音乐?我四岁开始学钢琴,但弹的都是简单小曲,自己也没有多大兴趣,只是断断续续地练习、学习。但也因为会弹一点钢琴,小学四年级时学校要制作午餐时间广播节目,就派我负责周四时段,指定介绍古典音乐。那时我对这类音乐几乎没有概念,家里也没人听古典音乐,不知从何入门。幸好训导处有些古典音乐卡带,我就统统借回家,先从这些听起再说。
结果一卷迪卡唱片公司(Decca Records)的音乐卡带从此改变了我的人生。
那卡带某面的第一首,是阿什肯纳齐演奏肖邦作品十八的《降E大调华丽大圆舞曲》。大家都说肖邦好听,可是我对此曲却无动于衷,只佩服演奏者技巧实在很好,快速音群干净利索,自己望尘莫及。可是另一面的第一首,我的感觉就全然不同。
那是卡拉扬指挥维也纳爱乐,勃拉姆斯《悲剧序曲》(Tragische Ouvertüre)。
我其实记不得,当初这首作品带给我什么样的感受。但我也不曾忘记,那时自己听完马上倒带,一听再听的着迷样子。
因为《悲剧序曲》,我开始寻找勃拉姆斯其他作品欣赏,也很快就开始听贝多芬(勃拉姆斯最景仰的前辈)和瓦格纳(勃拉姆斯当时的对手)。一些朋友知道我过一寒假就听完整部《尼伯龙根的指环》[注:Der Ring des Nibelungen,瓦格纳以日耳曼与北欧诸神传说为本,于1848年起笔,1874年收笔,历时二十六年方完成的庞大作品,由《莱茵黄金》(Das Rheingold,前夜)、《女武神》(Die Walküre,第一日)、《齐格弗里德》(Siegfried,第二日)、《诸神的黄昏》(G☒tterd☒mmerung,第三日)四部歌剧组成。地精侏儒阿尔贝利里希(Alberich)弃绝爱情,盗走莱茵黄金造出指环,获得统治世界的法力。诸神之长沃坦(Wotan)用计夺得指环,指环却被阿尔贝里希施以毒咒,自此引发天、地、人三界大乱,最后以沃坦之女布伦希尔德(Brünnhilde)自我牺牲化解诅咒,诸神毁灭、世界重新开始作结],大呼不可思议。但对当时的我而言,正因为没有人告诉我这部作品很艰深,我也就自然而然、毫无偏见或惧怕,对着仅有的参考资料听完十四小时以上的《指环》,而且乐此不疲。
我到现在都觉得,这是认识古典音乐最好的方法。我知道一般人不会拿勃拉姆斯《悲剧序曲》给孩子作古典音乐“入门曲”,但这就是我的真实故事。我反而是得经过一段时间,才能欣赏肖邦和柴可夫斯基;要到更久,已经听过布鲁克纳和马勒诸多交响曲之后,才开始喜欢巴赫和莫扎特。如果当年我听到的只有巴赫、莫扎特、肖邦和柴可夫斯基,我可能不会喜欢古典音乐。有次我问基辛他小时候最喜欢的音乐是什么,他妈妈倒是抢先发言:“柏辽兹(Hector Berlioz, 1803—1869)的《幻想交响曲》( Symphonie Fantastique)。他四五岁的时候最爱听这首,爱到坐在唱盘旁边等,音乐一放完就立刻翻面继续播,听到整张黑 胶都磨平了!”这部充满痴缠爱恨,既有断头台进行曲又有巫魔会狂欢的浪漫巨作,和爱伦坡许多作品的内容也可互相辉映,但它也可以是幼儿的心头好,最爱的古典音乐。
儿童如此,大人也不例外。听音乐可以很自然,也应当很自然。什么作品你听来喜欢,从那开始听就对了。
不听古典音乐有关系吗?
只是在说了那么多之后,也总是会有人特地来告诉我:管他classical music是“古典音乐”还是“经典音乐”,我就是不喜欢,怎样?
也有一些人,很希望自己能欣赏古典音乐,可修了课看了书听了演讲和音乐会之后,到头来还是对古典音乐无感。
“为什么我就是没办法欣赏古典音乐呢?”我常遇到这种问题,而发问者的声音总是充满沮丧。我觉得对某一类艺术的兴趣或喜好,可以像卡尔文的“预选论”,一切都注定好了。会喜欢就是会喜欢,不喜欢就是不会喜欢,能改变的可能相当有限。就如有些人怎么喝怎么闻,就是觉得法国白酒像是不同酸味与色泽的猫尿,香槟不过是打了气泡的醋。当然人也会随时间变化,可能到了某个年纪突然就开始爱喝起法国白酒,就像我到三十岁之后才开始喜欢吃鱼与贝类一样。
因此,我从不“推销”古典音乐。我能做,也愿意做的,只是把音乐介绍给那些天生有这个性会喜欢,只是还没接触到的人。
但我仍然固执地相信,人会喜爱艺术,而且必会喜爱一种艺术——假设你从A听到Z,怎么听就是不喜欢古典音乐,那真的没有关系。对音乐没兴趣,或许你喜欢读诗歌与小说?对文学也无感,或许你愿意试试舞蹈、剧场、摄影、电影、绘画、烹饪或建筑?这世上有太多太多艺术供你我选择,而我希望正在读这本书的你,能够尽早找到自己喜爱的艺术,你的人生必然会变得很不一样。
例如,我在伦敦认识的一对日本夫妻。认识他们,是在2009 年的“逍遥音乐节”(The Proms)[注:“逍遥音乐节”现在正式名称是“Henry Wood Promenade Concerts presented by the BBC”,于1895 年由指挥家亨利·伍德(Henry Wood, 1869-1944)创办,是英国最盛大的古典音乐节,百余年的历史更积累诸多有趣传统。其“最后一夜”(The Last Night)欢迎奇装异服,听众可带各式旗帜、气球、响炮与喇叭一起进场,听音乐会如同看球赛,是全世界竞相转播的盛会]楼下站票区。那是最接近舞台、音效最好,却也最便宜的位置。无论演出阵容多么“高贵”,站票不过五镑,折合台币二百五十元。由于站票区可以活动,听众格外热情活泼,总以各种方式和台上演出者互动,于是也成为“逍遥音乐节”最著名的招牌与传统。
我很早就注意到这对夫妻。在站票区,大家通常都穿得很轻松,只有他们总是衣着讲究,先生一头白发尤其醒目。“大概是从日本来的观光客吧!”我这样猜想。
有天晚上,大提琴家伊瑟利斯(Steven Isserlis, 1958—)要演奏柴可夫斯基《洛可可主题变奏曲》。我早早排队,抢了个前排好位。回头一看,发现日本夫妻挤在人群之中。“他们实在不高,站在那里什么都看不到。”想他们大老远从日本跑来,一时热血沸腾,索性上前攀谈,把位子让给这对观光客。
后来我才知道,这是大错特错:他们不是观光客,而是旅居英国多年的企业家,在伦敦开设英语语言学校与旅行社,更在英法德三国发行日本报纸。“我们之前都买座位,但一直很向往站票区的气氛,所以今年破例尝试,但实在看不到啊!”
他们成功事业的背后,其实是不为人知的辛苦。“以前我们交往时,”日本先生说,“我每次打电话去她家,她妈妈都说女儿去学语言。今天德文,明天法文,后天意大利文,永远没空和我约会。拜托!怎会有人天天都在学外语,要敷衍我也得用个好理由吧!”
但这位日本太太当年真是努力至此,最后也真的能说英法德意四种外语。
为什么她如此拼命?“因为我要去欧洲工作。”
日本太太家境清寒,穷到父母最后只能接受社会救济,让女儿住到别人家。有天她从收音机里听到古典音乐,心上好像被什么敲了一下。
从此她不吃午餐,省下餐费去买最便宜的门票,开始她的古典音乐欣赏之旅。某年钢琴巨擘吉列尔斯(Emil Gilels, 1916—1985)造访日本,她苦苦省了三周,坐在音乐厅最高最后一排,“可是吉利尔斯的琴音还是那么清楚、那么深厚、那么美丽。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个声音。”
也在那一晚,她确立了人生目标。“我要去欧洲工作。 那里天天都有古典音乐演出,更有许多像吉列尔斯这样的大师。”她奋发读书,考上顶尖名校,毕业后还不断学习外语,就为了要圆自己的音乐梦。至于最后落脚伦敦,原因也是古典音乐:“还有哪个城市像伦敦一样,音乐会那么多,票价又那么便宜呢?”
艺术“有用”?我不会这样说。听古典音乐有“好处”?我还是不这么认为。但喜爱艺术,总比不喜爱艺术好。就像这位日本女士,音乐改变了她的人生——不,应该说是她对音乐的爱,改变了她的人生。而她的故事,也可以是你的故事,音乐也可以换成文学、舞蹈、戏剧等任何一种艺术。即使没能拥有她的成功事业,那也没有关系,因为那根本不是重点。
让我再说一次:喜爱音乐,本身就是最大的收获。能够培养一份终身受用的喜好,和自己心爱的艺术一同成长,无论阴晴顺逆都有陪伴,绝对是人生旅途中最好的礼物,也是最个人化、最亲密的快乐。毕竟这世间的荒唐,每每超乎你我的想象。但请相信,正是在那些连舒伯特都无言以对的时刻,我们会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舒伯特。
大诗人吕克特(Friedrich Rückert, 1788—1866)有首著名作品叫《若爱是为了美丽》(Liebst du um Schönheit),后来还被马勒谱成美妙歌曲。诗人如是说:
若爱是为了美丽,可别爱我!去爱太阳,她金发闪闪;
若爱是为了青春,可别爱我!去爱春天,她年年年轻!
若爱是为了珍宝,可别爱我!去爱人鱼,她拥晶莹珍珠。
为什么要听古典音乐?
若音乐没有任何用处,不能让你考试加分、升官发财,你却仍然喜爱,为了音乐而音乐,为了爱而爱。
那么最后一句,就是诗人给我们最温柔、最美丽的祝福:
若你爱的是爱,啊!那爱我,永远爱我,一如我永远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