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乐之本事:古典乐聆赏入门
- 焦元溥
- 1232字
- 2021-03-24 02:01:00
第一章
为什么要听古典音乐
“古典音乐好难懂!”
谈到古典音乐,很多人的第一反应,或说刻板印象,就是认为那真是艰深困难的东西。也因为艰深困难,多数人又畏苦怕难,结果就是能逃就逃,或觉得那根本是自己不可能懂,也不会想要亲近的艺术。
我当然不会这样想,也努力打破如此观点。因此当我听到连世界级的演奏大师都作如是观的时候,还真的吓到了。
是的,音乐很难懂
2013年11月,暌违多年的匈牙利钢琴名家、指挥家瓦萨里(Tamás Vásáry, 1933—)再度来台演出。聊到听音乐,他不但不像我总是强调“哎呀,古典音乐其实没有那么困难”, 反而认为欣赏音乐一点都不容易——
欣赏音乐当然困难,因为你必须运用记忆。如果你听到第二小节就忘了第一小节,那你根本不可能欣赏这首乐曲。音乐不像绘画、雕塑或建筑,看一眼就能尽收眼底,接下来只是品味细节。换句话说,你可以立刻知道自己喜不喜欢眼前这幅画,但听音乐就像读小说,没听到最后,其实无法知道整部作品在说什么。连我自己第一次听到没听过的曲子,常常也会感觉很费劲。因此我一点都不怪年轻人怕听古典音乐会,因为那确实难啊!
如此想法,另一位大师也说过。他谈的是读书,另一种没有办法“看一眼就尽收眼底”的学问。
我们不能读一本书,只能重读一本书。一个优秀读者,一个成熟的读者,一个思路活泼、追求新意的读者只能是一个“反复读者”[……]我们第一次读一本书的时候,两眼左右移动,一行接一行,一页接一页,又复杂又费劲,还要跟着小说情节转,出入于不同的时间空间——这一切使我们同艺术欣赏不无隔阂。但是我们在看一幅画的时候,并不需要按照特别方式来移动眼光,即使这幅画像一本书一样有深度、有故事内涵也不必这样。
说这话的,是小说大家,《洛丽塔》作者纳博科夫(Vladimir Nabokov, 1899—1977)。在其《文学讲稿》前言中,纳博科夫并没有低估绘画、雕塑或建筑的艺术与深度,只是强调:“我们第一次接触到一幅画的时候,时间因素并没有介入;然而看书就必须要有时间去熟悉书里的内容。没有一种生理器官(像看画时用眼睛)可以让我们先把全书一览无遗,然后再来细细品味其间的细节。”
瓦萨里说的记忆和纳博科夫强调的时间,其实一体两面。读书也得靠记忆。你若读到第二页就忘了第一页,那究竟要如何继续?可小说毕竟有文字;音乐,尤其是古典音乐,却经常完全抽象,欣赏起来或许也要求更高的能力?既然如此,那就不怪连瓦萨里这样的大师,都要说欣赏古典音乐其实很难了。
但听起来很难,并不表示实际上就是如此。首先,现在正读着这本书的你,显然不是第一次读书。在阅读本书之前,你已经累积了丰富的阅读经验,有自己的阅读方法,包括面对新书的策略。聆听能力也是如此。当你接触一首新作品,帮助你欣赏的必是先前的聆听经验与心得,你绝对不是从零开始。若用更科学的方式解释,那就是你有自己一套处理短期记忆和长期记忆的方法,而且你还可以训练自己的记忆,以求欣赏规模更大、更需要整合能力的作品。
此外,文学家和音乐家何尝不知道自己所面临的挑战?他们当然了解“时间因素”对其作品的重要(音乐其实就是时间的艺术),所以总能提出妙招解决。“一首乐曲,最重要的就是开头和结尾。”作曲大师布列兹(Pierre Boulez, 1925—)说了一个人尽皆知,根本不用他讲的道理。但该如何实践得漂亮,可是不折不扣的考验。小说也好,乐曲也好,许多作品总能在开头就紧紧抓住阅听人的心,就是要你不得不继续欣赏——“黑尔早就知道,他到达布莱登(布赖顿)不到三个钟头就知道:那帮人是蓄意要谋杀他的。”看到这样的开头,你能够不接着读下去吗?而当你翻开格林(Graham Greene, 1904—1991)《布赖顿棒糖》(Brighton Rock)的最后一页,这古往今来最会说故事的高手之一,果然也给了一个令人浑身发抖的惊悚结局。音乐作品也是一样。谁听了贝多芬《命运交响曲》或肖邦四首《叙事曲》的开头,会不想知道之后的发展呢?
更何况为了强化记忆,音乐写作几乎都在“重复”。无论是句法模仿、旋律再现或段落反复,种种招数都在帮助听者吸收。西方音乐史上最重要也最流行的几种曲式,像是三段式、变奏曲式、奏鸣曲式、轮旋曲式、循环曲式等等,其形式设计与结构规范,无一不使主题透过各种方式重现、重现、再重现,让听者自然而然产生记忆。当然也有困难的音乐作品,一如困难的小说,但绝大多数创作,无论音乐或文学,其实都不会难到完全无法欣赏。只要你愿意,就一定会有收获。
是的,“愿不愿意”才是真正的关键。很多人先入为主地认为“古典音乐很难懂”,完全不给自己机会认识这类作品,那当然也就永远不可能知道,欣赏古典音乐其实并不困难,至少绝对没有一般人所想象的困难。
一定要“学音乐”才能欣赏古典音乐?
不过,也有很多人虽然对古典音乐有兴趣,也常听古典音乐与音乐会,却始终觉得自己和它有距离,“不敢”说自己喜欢。
不知道是我太敏感,还是真的多数人习惯这样说,谈到古典音乐,我总是听到“我不懂啦!但我觉得……”或者“我对音乐一窍不通,不过刚刚那首曲子,我觉得……”这类发语词。
为何这样说话呢?细问之下,理由不外乎是“我没有学过音乐”或“我没有学过乐器”。而所谓的“学过”,定义也非常狭窄:小学和中学的音乐课显然不算数,非得要自幼接受乐器训练,或者进入音乐班,才算“学过音乐”。
但理解一首乐曲,前提一定要包括“学音乐”或“学乐器”吗?
让我们正本清源:“学乐器”和“学音乐”,其实是两回事。当然两者应该结合——学习任何演奏、演唱技术,都必须知道其所欲达成的音乐与风格。遗憾的是,许多人盲目泅泳于音乐汪洋,耗费大量岁月金钱,却没学到音乐的道理与思考,也没学到演奏、演唱的技术与方法,甚至对音乐也没有热情,只勉强学到一些曲目。如此就算“学音乐”?我想音乐并没有那么廉价。
至于“学音乐”,或许是指学习乐理,懂得读谱,知道曲式、对位与和声。诚然,作为一门学问,音乐博大精深,有太多面向可以钻研。可若论及欣赏与理解,学习乐理,或透过学习演奏、演唱以亲近音乐,只是“一种”而非“唯一”的方法(虽然是非常重要的一种)。通晓乐理,也不表示能真正理解作品。
我在伦敦念书的时候,当时年近八十的作曲家葛尔(Alexander Goehr, 1932—)曾至系上演讲。葛尔是二战后英国乐坛举足轻重的代表人物,见证大不列颠半个世纪以来的文化变迁。当年他到巴黎和作曲大师梅西安(Olivier Messiaen, 1908—1992)进修,不仅技法眼界大开,回国后更成为领导潮流的前卫派。
不过对葛尔而言,花都学习那一年中让他印象最深的,却是一次音乐分析的课堂报告。
音乐中,最重要的并不在音符里
“刚到巴黎时,我觉得这里既然是新音乐中心,一切都该前卫,而且要求严谨理论。有次轮到我报告一首莫扎特作品,我仔仔细细把曲子从头到尾整理一遍,乐句、节奏、和声、曲式等等全都完整分析。”葛尔自信满满,在老师与同学面前讲解,“没想到当我说 ‘在这个小节,乐曲转入下属小调和弦’,教授居然毫不客气地立刻说:‘错!'”
被当场抓出错误,葛尔自然觉得很没面子。他一边继续报告,一边再把那个和弦看了一次——等等,没错呀!那明明是下属小调和弦呀!难道是老师错了?葛尔巧妙地把话转回,又提了一次;可没等他说完,教授居然还是说:“错!”
同一个地方被老师纠正两次,这实在很难堪。无论葛尔如何确定那就是下属小调和弦,他也没有勇气再提一次。但是,“如果不是下属小调,那个和弦又会是什么呢?”好不容易挨到下课,他马上向老师请教。
“那个小节,”教授淡淡地说:“莫扎特,在音乐中洒下一道阴影。”
当葛尔在演讲中说到此处,全场听众都笑了。有同学问他感想如何,“荒谬透顶呀!我大老远跑到巴黎,居然来学这个!”
听他这样说,大家笑得更大声了。
“可是,各位,我现在却不觉得荒谬了……”这次,轮到葛尔淡淡地说:“因为当莫扎特写到那个小节,他心里想的绝对不会是什么进入下属小调,而是要在音乐里洒下一道阴影啊!”
我永远不会忘记葛尔这番话,还有那从哄笑瞬间收凝成寂静的默然——还有比这更好的提醒吗?音乐,究竟该如何理解,如何讨论,如何分析,每一世代都有不同观点。但别忘了作曲家与指挥家马勒所再三强调的:“音乐中,最重要的并不在音符里。”(Das Wichtigste in der Musik steht nicht in den Noten.)一个长音,一个附点,拍子怎么算,会基本乐理和音乐史知识就可以演奏,但音乐真正要表现的不只是音符,而是音与音之间的东西。后者同样需要乐理和音乐知识,但更需要想象力和文化素养。不读乐谱,固然“可能”会造成对音乐理解的缺失,但若只读乐谱,认为音乐除了音符之外别无其他,那“必定”大错特错。
学音乐的方式不止一种
音乐理解如此,学习亦然。不是非得要进入“科班”方能学音乐。以《末代皇帝》获得金球奖与奥斯卡最佳电影配乐的坂本龙一(1952—),就有这样的亲身体悟。
虽然性格多少叛逆,也大量参与流行音乐,坂本龙一毕竟是三岁学钢琴,十岁学作曲,最后以严肃创作获得东京艺术大学硕士的作曲家。当他遇到创作歌手山下达郎(1953—)并听到他的音乐时,可着实吃了一惊:“真要说起来,山下的音乐无论是和声、节奏组合,或是编曲,都非常精致复杂。尤其是和声的部分,与构成我音乐源头的德彪西、拉威尔等人的法国音乐,也有共通之处。”
这是怎么回事?坂本很清楚,山下达郎并非学院出身,平常也都在玩摇滚乐和流行乐。那么为何他能掌握如此高超的和声技巧,功力不输音乐系顶尖毕业生?
答案当然是自学。他是靠着听力与记忆学到这些技巧。我想,山下是透过美国流行乐曲,从中吸收到大部分与音乐理论相关的知识,而且学到的知识在理论上都非常正确。假如他选择走上不同的道路,转而从事现代音乐创作,应该会成为一位相当有意思的作曲家。
给坂本龙一如此震撼的,不只山下达郎。比方说细野晴臣(1947—)。听了他的专辑后,坂本认为:“我至今仍深受其影响的音乐,像是德彪西、拉威尔、斯特拉文斯基等人的音乐,这个人一定全都清楚,应该也在从事这类音乐的创作。”可是见面后一问,却发现预设完全错误。细野对古典音乐了解不多,就算是拉威尔,也只听过《波莱罗》(Boléro)。
一个、两个、三个,随着认识这样的人愈来愈多,坂本龙一最后得到的结论是:
透过类似我所做的方法,利用有系统的学习,逐步掌握音乐的知识与感觉,这种方式与其说是简单,应该说是容易理解,就像是只要顺着楼梯往上爬就好了。然而,细野一直以来都不是用这种方法学习,却能够切实地掌握音乐的核心部分。我完全无法理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也只能说他有很好的听力。
换句话说,我透过有系统的方法掌握到一种语言,他们则是自学而得到一套语言。而就算学习的方式完全不同,这两种语言却几乎一模一样。因此在我们相遇时,打从一开始就能用同样的语言沟通。我觉得这真是太棒了。
坂本龙一的经验也正是我的经验。我遇过不少人,虽未曾正式学习音乐,也没怎么学过乐器,却能对乐曲与演奏提出鞭辟入里的分析。我在伦敦曾和一位出版经纪人讨论申克分析理论[注:即Schenkerian Analysis,奥地利作曲家、理论家、钢琴家、乐评家与乐谱校订者申克(Heinrich Schenker, 1868-1935)所发展出的音乐分析方法,其理论在英美两地尤其受到推崇,但适用范围多以德奥音乐为主]。她完全没学过作曲,负责小说而非音乐书,却了解这套理论的观念,还能对理论本身提出批评。我当下惊讶万分,思考后却发现有迹可循:申克的理念,毕竟不离其时代背景与艺术美学。这位经纪人来自奥地利并且饱览群籍,对申克的时代非常了解。虽非音乐家,她却有足够的文学与美学素养,聊起申克自然也能触类旁通。如此道理其实也应验在坂本龙一身上。在八〇年代他接触许多不同领域的名人,包括哲学家、经济学家、社会思想家、宗教学家等等,甚至将谈话发表成书。想到能和“走在时代最尖端的现代思想家”对话,坂本龙一也觉得不可思议。
反倒是他的朋友,一代批评大家吉本隆明(1924—2012)看清关键,告诉坂本他应该是透过音乐,不知不觉大量吸收了其他领域的知识与想法。用坂本自己的话说:
我觉得进入二十世纪后,无论是现代音乐,或是同一时代的思想、其他领域的艺术,面临的问题都有着共通之处。不管是超现实主义、达达主义或是后现代的思潮,对于这些不属于音乐的运动或概念,我都能够凭借音乐的知识或感觉理解主要的重点。和他们谈话时,我会突然觉得自己清楚某个概念,然后就能切入到与他们沟通的回路里。
道理千回百转,但无论如何,欣赏音乐最重要的仍是诚意正心。这听起来好像很严肃,事实上一点也不。对音乐没心,再怎么学习也是枉然。认真听音乐,为音乐而音乐,而不只把音乐当成消遣,最后一定会有自己的体悟和理解。我研究音乐,爱读作曲家与演奏家讨论音乐的文章,也亲身访问过许多音乐家谈音乐,但我也从来没有轻视过“非音乐家”的音乐见解。有时当局者迷,从其他角度反而更能识得真相,一切都该就事论事。
比方说木心(1927—2011)。这位独树一帜又博学的艺术家,果然也爱古典音乐。在他的著作中,《素履之往》应是谈西方音乐最多的一本。观点不见老生常谈,我也找不出一句不同意的话。像是《十朋之龟》这章的:
在莫扎特的音乐里,常常触及一种……一种灵智上……灵智上的性感——只能用自身的灵智上的性感去适应。如果作不出这样的适应,莫扎特就不神奇了。
对我而言,这读起来特别熟悉。在拙著《游艺黑白》所收录的列文(Robert Levin, 1947—)访问中,谈到现今的莫扎特诠释,这位莫扎特学者与演奏大师的话简直像在解译木心:
我觉得大多数人诠释的莫扎特都太平面化,他们没有演奏出音乐中该有的歌唱性,也没有充分表现出情感。莫扎特的作品并不中性,而是非常生动,充满戏剧性和对比。在莫扎特的时代,听众所听到的演奏远比乐谱写的要多。以他的钢琴协奏曲为例,无论是莫扎特所担任的钢琴部分,或是各木管演奏者,都会自由添加装饰,而且场场演出皆不同。现今我们的演奏已经太过保守了。莫扎特该听起来更性感、更刺激、更无法预测才是。
而若把木心在《向晦宴息》一章,莫扎特与古希腊雕刻家之比拟,对照傅聪——这世上另一位对莫扎特最有研究的大师——称“莫扎特作品中有一种希腊精神”,并以希腊悲剧中的合唱和评说来描述其作品,也堪称互为映衬、妙不可言。
当然我们可以说,大艺术家看另一位大艺术家,无论用何方法,总能抓到核心。拿木心如此孤绝奇才作例,未免标准太高。但木心对古典音乐之所以造诣深厚,我想并非出于早年的学习经验,而是他对音乐的纯念与热情:
我在童年、少年、青年这样长的岁月中,因为崇敬音乐,爱屋及乌,忍受种种以音乐的名义而存在的东西,烦躁不安,以至中年,方始有点明白自己是枉屈了,便开始苛刻于择“屋”,凡“乌”多者,悄悄而过,再往“乌”少的“屋”走近去……
赤诚的认真,终让木心得以见人所未见。就像列文和傅聪虽然来自不同文化与学习,指下莫扎特却总能殊途同归,我们也可透过各种方式理解音乐。对照木心“把小说作哲学读,哲学呢,作小说读”和大提琴泰斗卡萨尔斯(Pablo Casals, 1876—1973)的“演奏莫扎特要像肖邦,演奏肖邦要像莫扎特”的见解,我们除了佩服其体悟之通透,惊叹艺术道理之互通,更得感谢他们揭示了阅读与演奏的最高境界。
解剖台上的检验报告,固然可以透露许多讯息,但了解一个人的最佳方法,或许还是和他促膝谈心。不必担心自己看不懂五线谱,或不了解和声与对位,毕竟音乐要你用心去听。而请相信,艺术和人情不同,只要你真心爱音乐,音乐也就一定爱你。
若有爱,又有什么不能理解呢?
潜移默化的力量
说到爱音乐,村上春树可说是极好的例子。
“书和音乐就是我人生的两个最大关键。”即使从爵士咖啡馆老板转变成专职作家,村上春树从来没有离开过音乐,音乐也从来没有离开过他。爵士、摇滚、古典他都爱,而在其笔下,无论是评论、散文或小说,音乐永远不曾缺席,更成为其文字的独特风景。
在长篇小说《海边的卡夫卡》中,村上春树就以古典乐曲设计出一个极为动人的转折情节:要角之一的中田先生,因为幼年奇异的意外而丧失一切以前的记忆,从优等生变成学不会读书写字的文盲,却又逐渐获得和猫说话的能力以及难以解释的预知感应。受到某种召唤,中田先生决定离开自己的生活区域,从东京一路往西走。不识字的他生活上遇到许多困难,只能依靠善心路人而四处搭便车,最后遇到爱穿夏威夷衫,戴着中日龙队帽子的卡车司机星野先生。
两人素昧平生,青年星野却对中田有着自然的好感,因为这位欧吉桑的容貌和语气让他想起过世的祖父。相处一段时间之后,“青年反而开始对这位叫做中田先生的人本身开始怀有好奇心。中田先生的说话方式确实相当脱线,说话的内容更脱线。不过这脱线方式里头,有某种牵引人心的东西。”
就这样莫名其妙的,星野放着工作不管,陪着这位脱线老人来到四国。一天他突然想喝咖啡,就近走入一家相当古雅的吃茶店。这店不但装潢有品位,座椅舒适柔软,还专门播放古典音乐。星野难得能充分放松自己:
他闭上眼睛,一面安静呼吸着,一面侧耳倾听弦音和钢琴的历史性缠绵。过去虽然几乎没有听过古典音乐,但不知道为什么那音乐却让他的心安定下来。让他内省,也许也可以这么说。
店主人播放的,是钢琴家鲁宾斯坦(Arthur Rubinstein, 1887—1982)、小提琴家海飞兹(Jascha Heifetz, 1901—1987)与大提琴家费尔曼(Emanuel Feuermann, 1902—1942),号称“百万三重奏”所诠释的贝多芬《第七号钢琴三重奏》“大公”(Archduke)。
那音乐非常好听悦耳。星野一边欣赏,一边想着自己形同旷职的脱轨行为。虽然这几天的遭遇实在离奇,奇怪的是他也没有任何后悔。为什么呢?
因为有一种自己正在正确地方的真实感。自己到底是什么的这个问题,只要在中田先生身旁时,就会开始觉得那都无所谓了。拿来比较或许有点过分,不过我想那些成为释迦或耶稣弟子的人,可能也是这种情况吧。只要能跟释迦牟尼佛在一起,像我这样的人也会觉得很舒服啊,诸如此类的。
优美的三重奏,帮助星野思考自己。当他向店主告别时,又问了一次曲名。和蔼的店主说:
“是《大公》三重奏。这首曲子是贝多芬献给奥地利鲁道夫大公的。因此虽然不是正式的名字,但一般就称为《大公》三重奏。鲁道夫大公是皇帝利奥波德二世(Leopold II)的儿子,换句话说是皇族。他具有音乐的天赋资质,从十六岁时开始拜贝多芬为师,学习钢琴与音乐理论,并深深尊敬贝多芬。鲁道夫大公虽然以钢琴家或作曲家来说都没有多大的成就,但在现实的生活中却对不擅长处世交际的贝多芬伸出援手,于公开场合或在私下暗中都提供作曲家不少援助。如果没有他的话,贝多芬可能要走过更苦难的路吧。”
隔天,星野继续到这家吃茶店,这次喇叭正播放法国名家富尼埃(Pierre Fournier, 1906—1986)演奏的海顿《第一号大提琴协奏曲》。青年还是被那音乐所迷。身体纾松,心思又随之解放。他思索生活的意义,想着为何自己逐渐变成一个空空洞洞的存在,愈活愈没价值。
“如果您有空,”星野请教店主人,“可以到这边来谈一谈吗?我想对这首曲子的作曲家海顿这个人多了解一点。”
“海顿在某种意义上是个谜样的人[……]他生长在封建时代,必须巧妙地为自我穿上服从的外衣,不得不笑盈盈聪明伶俐地活下去[……]不过只要能用心仔细注意听进去的话,应该可以听出其中现代化的自我觉醒怀着秘密的憧憬[……]例如请听听这和音。有吗?虽然安静,却充满了少年般柔软的好奇心,而且其中还有一种向内心探索而执拗的精神存在。”
村上春树这段动人情节,既谈乐曲也谈版本。两次造访,两首作品,音乐感动了星野,帮助他沉淀反思,又在他自我省察时发挥积极的鼓舞。“总之我就再尽量继续陪伴中田先生吧。工作的事管他的。”贝多芬和海顿改变了这位卡车司机,也就改变了中田先生的遭遇,以及主角田村卡夫卡的命运,最后更消灭了邪恶力量的化身。如果你听过《大公》三重奏第一章和海顿《第一号大提琴协奏曲》,特别是“百万三重奏”和富尼埃的演奏,大概也不会怀疑那音乐的确优雅自然,温暖中又有激励人心的真实力量。借由文学,村上春树告诉我们,音乐多么美好,又可以有多么大的影响力。
此外我也相信,村上春树这段情节,意义绝对不止于此。星野和中田的关系,可以对比成鲁道夫大公和贝多芬,或许也是一般听众和古典音乐:我们可能对古典音乐先前并无任何认识,对作品的创作过程和作曲家的人生经历一无所知,甚至觉得这种音乐就像中田先生一般脑筋短路,但只要能怀着自然的好感,就会逐渐被那乐曲吸引。或许古典音乐的表现方式和我们有点距离,可在那种方式里头,仍有“某种牵引人心的东西”,最后甚至能改变我们的人生。
每个人都可以听古典音乐?
但接下来的问题,或许也是不少人会怀疑的,就是真的任何人都会被古典音乐吸引吗?星野先生,一个“看起来睡眼惺忪的二十五岁左右的男人。头发扎个马尾,耳朵戴着耳环”,会一面抽烟一面看漫画,烟灰“毫不犹豫地抖落在吃剩的拉面里”,穿着大花夏威夷衫的卡车司机,真的会被贝多芬和海顿感动吗?更直接地说,古典音乐难道不是中产阶级以上的专属?即使《海边的卡夫卡》不是写实小说,星野先生却是写实角色。这段情节虽然动人,可是作为小说家,村上春树的桥段设计有说服力吗?读者真会相信,一个卡车司机在吃茶店听了海顿和贝多芬的作品而深受感动,进而改变了自己的决定,跟着说话莫名其妙的老人继续莫名其妙的旅程?
我不知道其他读者的答案,但我倒有亲身经验可说,那也是我人生中一段莫名其妙的旅程。
大学毕业后服役,我在某陆军炮兵营当后勤官。“平时不当参一四,战时不做参二三”,后勤官和小兵比,实在累多了。但若重新选择,我还是会去考预官。原因无他,我实在不能没有音乐。忙就忙吧,至少我得听到音乐,而且是自己可以选择的音乐。幕僚办公室里,好像也就我一人特别喜爱音乐,没人和我抢唱机,现在想想真是幸运。
“后官,这是什么音乐呀?”
我的服务单位在台东。来这里的,户籍多在花莲台东屏东高雄,原住民更是不少。那天一位原住民业务士来营办公室洽公,难得问我在播什么。
“这是普罗科菲耶夫(Sergei Prokofiev, 1891—1953)《第三号钢琴协奏曲》第三乐章,你喜欢吗?”
“很喜欢耶,这音乐好有趣喔!哈哈!”一边笑,他跟着摆出一些滑稽的埃及壁画姿势,大概觉得这曲子很有异国情调。
“啊,怎么没有了!”
“这只是一段小间奏,连接第二主题前后之间的插句。你听这第二主题,不是很优美吗?最后第一主题重现时,那也真够炫呢。”
我快转到乐曲结尾,心血来潮地解释这段钢琴技巧有多特别。只是这位弟兄虽然听得啧啧称奇,但很明显,他最喜欢的还是那段素材再也没出现过的小间奏。“为什么作曲家不继续写这个旋律呀?”
“我也想过这个问题,”一转眼就是四年后,我在香港访问钢琴大师阿什肯纳齐(Vladimir Ashkenazy, 1937—),“我想是因为第二主题太美了,普罗科菲耶夫想多铺陈一些,不让听众一下子全听完,所以设计了这个有趣的小桥段。虽然音乐上是停在这里等,却使后面的风景更显美丽。”
或许普罗科菲耶夫《第三号钢琴协奏曲》第三乐章那三十小节,也正是我的服役批注。我也常常想到那位已经不记得名姓的弟兄,以及他的可笑埃及壁画舞。前后何其多精彩旋律,他却最爱这段小插句,手舞足蹈得那么开心。在那三十小节里,没有“古典”也没有“现代”,所有标签都被拿下,只有一段让人打从内心喜爱的音乐。后来发现,他更喜欢同张CD的普罗科菲耶夫《第一号钢琴协奏曲》,高兴地问我唱片编号——那是基辛(Evgeny Kissin, 1971—)担任独奏,阿巴多(Claudio Abbado, 1933—2014)指挥柏林爱乐的版本。如果这位弟兄愿意继续听这类作品,不是肖邦也不是贝多芬,普罗科菲耶夫就是他的入门曲,人人都可欣赏古典音乐,根本没有“门槛”与“资格”的问题。
以前热衷于网络交友时,若是与网友相邀坦诚相见,最常听到的评语就是:“你真的长得很像医生耶。”模棱两可,神秘莫测,听了无不汗流浃背,仿佛有人要形容橘子的味道就说:“闻起来真的很像橘子唷。”
诗人鲸向海——好吧,这里不得不提他的另一个身份,精神科医师,曾在散文中讨论“听闻众女子论男医师长相”的复杂心情。男医师“应该”长得什么样子呢?他在文章里引了西西在《哀悼乳房》中的说法:“医师我也见过一些,有的像商贾,有的像屠夫。”看来西西的看病经验显然不妙。
只是商贾和屠夫,客观上又该长得什么样子呢?
无论医师长得如何,病患多得听话为宜。可是如果牵涉到选择与价值判断,那就是另一番讨论。毕竟“形象”产生“门槛”与“资格”,而这背后往往都是偏见。“古典音乐”和“古典音乐家”在某些人心里,就是要“优雅”,就是要“美丽漂亮”,就是要“矜贵有气质”——如果你是这样想的,请不要听巴赫,因为那音乐里更多是朴质坚毅;也请你不要听莫扎特,因为那旋律中更多是七情六欲;也请你不要听贝多芬,因为那声响里更多是挣扎内省;也请你不要听肖邦,因为那作品中常有国仇家恨……事实上如果你这样想,那最好什么都不要听,因为“古典音乐”绝对不是这个样子,真正钻研艺术、潜心修习的“古典音乐家”也是活生生有个性的人,而不是放在墙上的剥皮标本。
来自南美的音乐奇迹
2012年有则国际新闻令人印象深刻:南美大国秘鲁,在本国同胞,男高音巨星弗洛雷兹(Juan Diego Flórez, 1973—)主持下,开始推行一项名为“秘鲁交响乐:音乐与社会包容” 的改造计划,把乐器带到贫民窟并兴建音乐训练中心。他们锁定处于危险边缘的青少年,初期造福二百名低收入家庭的孩童,希望音乐能为他们带来不一样的人生。
音乐真的能够改变社会?对吃不饱穿不暖的社会边缘人,居然还能奢谈艺术?难道他们不知道,该给的应该是面包与火腿,而不是长笛或小提琴?
但这个计划并非痴人说梦。秘鲁只是见贤思齐,奇迹早已发生在他们的邻国委内瑞拉,一个单纯理念改变一切的故事。
1975年,身为钢琴演奏者和经济学者的阿布莱乌(Jose Antonio Abreu, 1939—),面对自己贫穷落后的国家,相信若让困苦家庭的孩子也能接触音乐、学习乐器,就可以保护青少年不至于走向毒品、卖淫、黑社会。他认为音乐可以改变委内瑞拉,甚至可以改变世界。音乐教育不该是精英教育,重心也绝不该是培育什么世界级音乐家,而是让人熟悉音乐——因为认识音乐,其实就是认识自己。
阿布莱乌“每个城市都有交响乐团”的梦想,从最早在首都一个地下停车场的排练,逐渐演变成与音乐结合的社会教育运动。起初五年,热情的志工老师不收分文,带着音乐走到穷乡僻壤甚至少年监狱,把乐器送到孩子手中,鼓励他们在练习中彼此聆听、相互激励。如今,委内瑞拉竟有一百二十五个青年交响乐团,青年音乐家超过二十五万。
这就是现在鼎鼎大名的“系统”教育计划。不是电影情节,也非小说桥段,虽然委内瑞拉还是问题重重,但音乐真的让众多孩子免于死在街头或沦入火坑。这计划所推出的代表,由年龄从十四至二十五岁团员所组成的西蒙玻利瓦尔青年交响乐团(Simon Bolivar Youth Orchestra),数年前就已红遍全球。他们的指挥杜达美尔(Gustavo Dudamel, 1981—)十岁加入乐团,天分早发,不但夺得马勒国际指挥大赛冠军,更自2009年起担任洛杉矶爱乐音乐总监。杜达美尔和西蒙玻利瓦尔青年交响乐团在德国DG唱片公司发行多张录音,全球热卖。他们是欧美文化圈的热门议题,大家都想听这乐团的现场演出。
古典音乐有什么好处?
我们该如何看这个委内瑞拉奇迹?解释之一是“破窗理论”:房子若有一扇窗户破了未修,其他窗户也将快速为人破坏。因为破窗暗示此屋无人关心,犯罪可以不受制裁。2004年起伦敦在六座位处偏远,治安不佳的地铁站播放古典乐,半年后追踪调查,发现其抢劫、破坏公物、攻击工作人员等罪案竟减少将近三成。我去过那些地铁站,发现即使是黑夜暗街,古典音乐仍如光亮清洁的壁纸,为破败角落带来文明与秩序的形象——哪怕那形象只是一个模糊影子,都能让环境变得大为不同,也足以令人规范自己。
但我相信真正的答案,其实不是音乐的形象,而是音乐本身。这些委内瑞拉孩子乐于学习,乐于演奏,在音乐中认识自己、彼此交流、互相上进。他们不是为了家长期许或个人虚荣才学习音乐,志向也不是成为国际明星。在他们的世界,音乐就是沟通语言,而非赚钱发财的工具,或权充上流社会的装点。委内瑞拉并没有深厚的古典音乐传统,莫扎特和贝多芬对当地街头青年也不会特别可亲。但西蒙玻利瓦尔青年交响乐团明确告诉世界,莫扎特和贝多芬虽然说的是德文,但那音乐里的话也是西班牙文,里面是十八、十九世纪维也纳人的感情,同时也是二十一世纪委内瑞拉的心声——音乐,是人类的共同语言。
以专业演奏水平来看,西蒙玻利瓦尔青年交响乐团顶多是杰出学生团,但他们所带来的真实感动与无限启示,却让欧美舆论动辄以“古典音乐的现代救星”称之,他们的故事也绝对值得我们省思。以台湾为例,不少人给古典音乐贴上“高级”和“高贵”的标签,觉得那是某一阶层或族群才能欣赏的艺术。这不是事实。我们有许多收藏丰富的音乐图书馆,以及时时介绍古典音乐的广播节目。我们的确有无良买办和愚蠢商家哄抬音乐会,以高额票价换取土豪式的自我感觉良好,但台湾更有踏踏实实的经纪公司与真心回馈的企业家。岛内乐团的票价都十分可亲,邀来顶尖客席名家献艺也是如此,可亲到最高票价还不到外国乐团来台的最低票价,许多演出更有一流水平。这才是台湾音乐环境的真实面貌。别让少数不肖业者与莫名偏见坏了你对古典音乐的印象,那对你和音乐都不值得。
所以,让我们再回到这个问题,“听古典音乐有什么好处?”
我的答案是:没有好处。
真的没有。听古典音乐,不能让你三酸甘油酯指数下降,也不能使你达到想要的体重。若说有什么必然或立即好处,实在是没有。
可是这些委内瑞拉孩子再一次告诉我们,古典音乐虽然“没用”,却也“无所不能”。它不只能改变个人,甚至还可改变社会国家。
前提是你得真心喜爱。
欣赏艺术,本身就是目的。无论可能的附加价值有多少,都不该喧宾夺主成为你接近艺术的理由。即使现实生活中没有《海边的卡夫卡》里的中田先生,我们却随时可能是星野。
没有某种音乐只适合某种人,也没有某种人只适合某种音乐。总会有乐曲能唤起自己少年般柔软的好奇心,即使我们对它之前并不熟悉。古典音乐可能带来欢乐,可能带来省思,让你开心跟着跳一段埃及壁画舞,或者让你发现纵使生活冷峻无情,经过重重磨折摧损之后,自己身体里仍然存在那向内心探索而执拗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