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意想不到的开端(4)

偷盗之风在集中营里猖獗一时,偷窃的对象不仅包括当地居民,还包括营里的“自己人”。布拉塞说:“德国卡波会把我们叫去,说:‘去其他分队那里弄点水泥回来,他们的工作可不是我们要操心的事。’我们照办。木板、水泥都是从别的工作分队偷回来的。在营地里我们管这个叫‘顺手牵羊’(organizing)。但是得特别当心不要被逮到。”“顺手牵羊”的文化并不限于囚犯。早期青黄不接的时候,霍斯也会顺手摸来他需要的东西:“既然不可能指望从上级那里得到什么帮助,我只能尽量将就,自力更生。我不得不到处找小汽车、卡车和必需的汽油;我要开到100公里以外的扎科帕内和拉布卡,只为了给犯人的厨房找几个开水壶;床架和秸秆床垫还得一路开到苏台德去弄……每当我发现有哪个仓库屯着我们急需的物品,我马上把它们全都运走。根本顾不上什么礼节……我甚至不知道上哪儿去找一百米长带刺的铁丝网,所以只能去偷,因为我们特别需要它们。”[33]

就在霍斯忙着“顺手牵来”必需品,以把奥斯维辛变成一个“能派上用场”的集中营时,身陷那些偷来的带刺铁丝网之内的波兰人已经明白,他们活命的关键在于一点——自己为哪个卡波工作。“我很快就发现,在‘好的’工作分队,犯人的脸通常看起来比较饱满和圆润,”威廉·布拉塞说,“他们的状态跟那些干着重活儿、枯瘦憔悴的人很不同,后者就跟穿着制服的骷髅一样。我马上就注意到,跟着这个卡波是上策,因为他手下的犯人状态更好。”

罗曼·特罗扬诺维斯基的卡波是集中营里最残忍的卡波之一,因此他的生活苦不堪言。他的卡波曾因他一次小小的违规扇他的脸,然后命令他扶着板凳蹲了两个小时。在这个工作分队的残酷生活几乎击垮了他。“我没有力气每天推着手推车跑来跑去,”他说,“只要干一个小时手推车就不听你的使唤了,你会栽倒在手推车上,弄伤自己的腿。我得从这里逃出去。”跟许多在他之前和之后来到奥斯维辛的犯人一样,特罗扬诺维斯基知道自己必须想办法摆脱这个工作分队,否则他就只有死路一条。

一天早上点名时,犯人被告知党卫队要招募熟练的木工。尽管特罗扬诺维斯基这辈子从来没当过木匠,但他谎称自己“有七年经验”,自愿应征。但是纸包不住火,他到了木工房,刚开始干活就露了馅。“卡波叫住我,把我带到他的房间。他手里拿着一根大棍子站在那里,一看到棍子我就瘫了。他说因为我弄坏了木料,要挨二十五下。他让我弯下腰,开始打我。他故意打得特别慢,好让我领受每一下的滋味。他人高马大,手劲也很大,而且棍子特别沉。我很想大喊,可还是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叫出声来,一声都没有。这帮了我,因为打到第十五下时他停了。‘你表现不错,’他说,‘所以最后十下我给你免了。’我只挨了十五棍,但这十五棍也够我受的了。两个星期里我的屁股上都是青一块紫一块,有很长时间都没法坐着。”

虽然特罗扬诺维斯基被人从木工房里赶了出来,但他还是想找一份室内的工作。“这个特别关键,要想活下来,必须待在屋子里。”他找到一位朋友,这个朋友认识一位相对比较和善的卡波,名叫奥托·屈泽尔。他跟朋友一起去见了屈泽尔,吹嘘自己的德语水平,最后找到一份在厨房为德国人准备食物的工作。“我就这样保住了我的命。”他说。

在人人想尽办法力求保命的集中营里,有两类人,从他们刚到集中营的那一刻起就会被挑出来百般凌辱,那就是神父和犹太人。这个阶段的奥斯维辛还没有开始大规模接收犹太人,因为当时设立犹太人隔离区的政策正如火如荼地进行着,但被送往集中营的知识分子、抵抗组织成员和政治犯当中也有犹太人。他们同波兰的天主教神父一样,比其他犯人更可能被分配到惩戒分队(penal commando),该分队的管理者是所有卡波中最恶名昭著的一个——恩斯特·克兰克曼。

1940年8月29日,第二批德国犯人从萨克森豪森集中营被转移到奥斯维辛,其中就包括克兰克曼。很多党卫队队员不喜欢他,但他有足够强大的靠山——卡尔·弗里奇(集中营领导,霍斯的副手)和格哈德·帕利奇(指挥官助理)。克兰克曼极胖,经常坐在一个巨大石碾的挽具上,石碾用来平整营地点名的中央广场。奥斯维辛的首批囚徒之一,耶日·别莱茨基说:“我第一次见到他时,犯人们正在碾轧两栋楼之间的空地。那个碾子非常非常重,整个分队二十或二十五个人都拉不动。克兰克曼就用手里的鞭子抽他们,冲他们喊:‘动作快点儿!你们这群狗!’”[34]

别莱茨基看到,这些囚犯被迫从早到晚平整地面,中间没有任何休息。夜幕降临时,他们中的一个人跪倒在地,站不起来。这时,克兰克曼命令分队的其他人拉着石碾,从他们这位倒下的狱友身上碾过。“我已经看惯了死亡和毒打,”别莱茨基说,“但亲眼目睹这一幕,我还是从头凉到脚,彻底呆住。”

对于这类暴行,党卫队的态度甚至都不是冷眼旁观,而是积极鼓励。如威廉·布拉塞以及所有奥斯维辛幸存者所证实,正是党卫队创造了集中营里这种残忍的文化(而且他们经常自己动手)。布拉塞说:“那些特别残暴的卡波会得到党卫队的奖赏,比如多得到一碗汤、一个面包或一根烟。我亲眼看见的。党卫队鼓励他们这样做。我常听见党卫队看守吩咐他们:‘往死里打。’”

尽管集中营里到处都在发生令人瞠目的暴行,但在纳粹眼中,比起重组波兰的血雨腥风,奥斯维辛只能算得上一潭静水。彻底扭转这一切的第一个信号发生于1940年的秋天。9月,党卫队行政和经济总办公室负责人奥斯瓦尔德·波尔(Oswald Pohl)到奥斯维辛视察。波尔看到集中营附近有沙土和砾石坑,便要求霍斯扩建营地,他认为它可以为党卫队经营的德国土石制造有限公司(German Earth and Stone Works, DEST)所用。1937年,当时德国集中营关押的犯人已从1933年的2万多减少到只剩一半,经济因素的考量对希姆莱和党卫队益发重要,于是,希姆莱想出了一个新的办法为集中营的未来提供保障,那就是让党卫队开办自己的公司。

从一开始,纳粹经营的就不是普通业务。希姆莱不想成立一个资本主义性质的企业,而是想建立多个公司,让它们全都按照纳粹的哲学思想运作,为国家服务。集中营将为新德国提供原材料,比如为希特勒在柏林规模庞大的帝国总理府提供巨量花岗岩。为实现这个目标,1938年德奥合并后,党卫队在毛特豪森新开设了集中营,就在一个花岗岩采石场附近。他们认为,让国家的敌人来为国家的发展做出贡献,这再合适不过了。如希特勒最钟爱的建筑师——阿尔伯特·施佩尔所说:“毕竟,犹太人在法老时代就开始造砖了。”[35]

希姆莱对工业生产的热情并没有止步于为帝国提供建筑材料,他对其他许多项目也极力支持。比如,纳粹成立了一个实验室,专门研究天然药物和农业生产新形式(这两个都是希姆莱非常关心的课题)。很快纳粹就开始生产衣物、维生素饮品甚至瓷器(牧羊人和其他“种族正确”的人物雕塑)。近来研究表明[36],这些党卫队的企业管理者很多并不能胜任他们的工作,但讽刺的是,这桩生意的前景却是一片大好。

波尔才刚刚下令让奥斯维辛为国家生产沙土和砾石,这个集中营马上又被安排了新的任务。1940年11月,鲁道夫·霍斯与希姆莱会面,会上他为奥斯维辛制定的计划让他的上司浮想联翩。对农业的共同兴趣迅速拉近了两人的距离。霍斯回忆起希姆莱对集中营的新设想:“我们要在这里进行所有必要的农业实验,要成立大量的实验室和植物栽培部门。对各类牲畜的饲养都很重要……沼泽地需要排干和开垦……他滔滔不绝地谈着农业规划,巨细靡遗,直到他的助手提醒他,一位非常重要的人正等着与他会面,已经等了很久,他才停了下来。”[37]

霍斯与希姆莱的这次会面长久以来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因为人们更关注奥斯维辛后来发生的那些更恐怖的事。然而,这次会议可以帮我们更好地了解集中营演变过程中,两位关键人物的思想状态。如果把他们看成受非理性情感驱动、我们永远无法理解的“疯子”,不仅太过轻率,而且根本是错误的。在这次会议中,我们可以看到,这两个人虽然狂热到近乎古怪的程度,但在战争大背景下,那些在和平时期只可能是白日梦的设想是有可能实现的。与霍斯就着桌子探讨奥斯维辛建设方案的希姆莱,凭借纳粹的侵略行动,已经有过将自己的梦想变为现实的经验。他用手在地图上随便一划,就改变了成千上万德意志人和波兰人的命运。他一直在用最煽动人心的辞藻宣传自己的看法,使它成为人们可以想象的事实。

关键是,我们要明白,希姆莱从来是以一套合理的思维逻辑,来谈论他把奥斯维辛打造为农业研究中心的愿望。这一愿景无疑令人作呕,但它确实清晰明确。1940年11月的这次会议上,他对西里西亚地区的前景十分看好,认为它将成为德国的农业乌托邦,一个天堂般的地方。南边波兰人的粗鄙农庄将永远消失,取而代之的将是团结一致、管理有序的德国农场。霍斯和希姆莱自己都当过农民,对土地都怀有深厚的、近乎神秘的感情。因此,利用奥斯维辛进一步深化农业知识的设想,对他们两人一定都极具吸引力。

正在兴头上的希姆莱丝毫不顾及一个事实:奥斯维辛集中营所在的地方恰恰不适合完成这项事业。它位于索拉河和维斯瓦河交汇处,该地区因常发洪水而闻名。尽管如此,直到奥斯维辛被解放的那一天,集中营里的犯人日日夜夜在为实现希姆莱的梦想劳动。他们挖沟、给池塘排水、加固河堤,只因对于这位党卫队全国领袖(Reichsführer SS)来说,对梦想的梦想要比讨论它的具体可行性更让人兴奋。希姆莱根本没有意识到,在他激情澎湃地向忠诚的下属鲁道夫·霍斯大谈特谈自己的梦想时,数千人将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

到1940年底,霍斯已为集中营建立起基本的制度和准则,它们在接下来的四年里指导着集中营的运作,包括能时时刻刻有效监管囚犯的卡波,极其残忍、允许随心所欲处罚犯人的管理,以及集中营里无所不在的潜规则:如果一名囚徒不能迅速掌握避开危险的工作分队的伎俩,那他很可能活不了多长时间。不过,在早期的种种建制中最能代表集中营文化的,是“11号楼”。

从外表看,11号楼(原为13号楼,1941年重新编号)与营里的其他地方没有区别,都是红色屋顶的砖房,但每个人都知道,11号楼的作用独一无二。“我很怕经过11号楼,”约瑟夫·帕钦斯基[38]说,“真的特别害怕。”犯人之所以有这种感受,是因为11号楼乃狱中之狱,是一个充满酷刑和杀戮的地方。

耶日·别莱茨基是为数不多能活着离开11号楼,并讲述他在里面经历的人。他之所以被送去那里,是因为一天早晨醒来后,他病得很厉害,疲惫不堪,实在无法上工。在奥斯维辛,犯人是不可能请病假休息的,因此他想藏在营里,希望没人发现他旷工。一开始他躲在厕所,但后来他意识到假如一整天都待在里面,很有可能被抓到,于是他走出来,假装打扫营地卫生。不幸的是,他被一个守卫逮个正着,送到11号楼接受处罚。

他被带上楼梯,来到阁楼。“我走进去,(屋顶的)瓦片很烫,那是8月的一天,是个好天气。但这里一股恶臭,还听见有人呻吟的声音——‘耶稣,哦耶稣!’里面很黑,只有从瓦片缝隙透进来的一点光。”他抬起头,看见一个人双手反绑在背后,被吊挂在屋顶的大梁上。“士兵拿来一个凳子,对我说:‘踩上去。’我把双手背在身后,他拿出一条链子捆住了我的手。”守卫把链子系在大梁上,突然踢开凳子。“我就觉得,老天爷啊,简直太疼了!我哀嚎着,他就冲我喊:‘你给我闭嘴!你这条狗!你活该遭罪!’”随后,士兵就离开了。

他的双手和胳膊向后拉扯着,承受全身的重量,这种疼痛令他难以忍受。“不用说,汗水顺着我的鼻子淌下来。那天非常热,我一直喊着‘妈妈呀!’一个小时后,我两个肩膀都脱臼了,而另一个人早已没声音。接着来了另一个党卫队士兵,他走到那个人跟前,把他放了下来。我的眼睛是闭着的。我被吊得没了精神,也没了魂。然后,士兵说的一句话传进我的耳朵。他说:‘就剩十五分钟了。’”

到他再回来之间发生了什么,别莱茨基不太记得了。“‘抬腿。’他说。但我动不了。他抓住我的腿,把一条腿放在板凳上,然后又把另一条也放上去。他一松开链条我就从板凳上摔下去,跪倒在地。他扶了我一把,举起我的右手,说:‘举着别动。’但我的胳膊毫无知觉。他说:‘过一小时就好了。’我艰难地跟着这个党卫队士兵下了楼。他是个非常有同情心的守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