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1940年春,艾希曼的尼斯科计划被弃用。波兰最终被分成数个独立的区域,这些区域分为两类:一类正式划归德国,成为“新帝国”的组成部分,其中,但泽一带划归西普鲁士,原波兰西部的波兹南和罗兹划归瓦尔特大区,卡托维兹(也就是奥斯维辛所在地)划归西里西亚地区;另一类包含面积最大的一个独立分区,被称为“总督辖区”,包括华沙、克拉科夫和卢布林等市,该区域被指定为大部分波兰人的居住地。
希姆莱面临的最急迫问题,是为几十万迁移过来的德意志人提供合适的住房,这个问题反过来也影响到他对波兰人和犹太人的处置。伊尔玛·艾吉[22]及其家人的经历可以反映出纳粹在试图摆脱他们亲手给自己造成的窘境时是多么残酷无情,还反映出人口问题如何逐渐恶化,最终演变成一场危机。1939年12月,伊尔玛·艾吉这个来自爱沙尼亚的17岁德意志女孩,与她的家人一起被安置在波兹南的临时住所。这里曾是波兰的领土,现在属于德国的瓦尔特大区。当他们同意被安全“送往帝国”时,还以为自己要去的是德国:“当我们被告知要去的地方是瓦尔特大区,哎,我可以告诉你,这真的很令人失望。”圣诞节前夕,一位负责住房的纳粹官员给了她父亲几把公寓钥匙,这套公寓就在几小时前还属于一个波兰家庭。几天后,一家原本由波兰人开的餐厅被没收,以便让新来的人有生意可做。艾吉一家吃惊不已:“在那之前,我们完全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你没法带着这种负罪感过日子。但另一方面,每个人都有自我保护的本能。我们还能做什么呢?我们能去哪里呢?”
只有知道类似的财产侵占事件超过10万件,才能想象那个时期的波兰所发生的一切。搬迁和安置工作的规模极大,在一年半的时间里,大约有50万德意志人到达几个新并入帝国的地区等待安置,数十万波兰人遭到驱逐,以便为前者腾出空间。很多人被塞进运牲畜的卡车,送往南边的总督辖区,在那里他们被扔下,没得吃也没得住。难怪1940年1月,戈培尔会在他的日记里写道:“希姆莱正在转移人口,并非处处都顺利。”[23]
这一切还是没有解决波兰犹太人的问题。希姆莱已经意识到,同时转移犹太人、波兰人和德意志人是不现实的,于是他想出了另一个办法:如果德意志人需要更多空间——事实上他们确实非常需要——那么犹太人的生存空间必须大大压缩。因此就有了犹太人隔离区(ghetto)。
犹太人隔离区后来成为纳粹迫害波兰犹太人的一个显著特点,但它建立之初的用意并非如此。与奥斯维辛和纳粹“最终解决”发展历史上的很多事情一样,它们都朝着最初没有预料到的方向演变。早在1938年11月,在讨论将德国犹太人逐出家园后该如何安置他们时,党卫队军官莱因哈德·海德里希便说过:“对于犹太人隔离区问题,我想立刻澄清我的态度。从警察的立场来说,我不认为应该建立一个与外界完全隔绝的、只有犹太人居住的隔都。我们没办法控制一个犹太人大量聚集的单一犹太区域,它会变成罪犯的藏身之地,变成滋生瘟疫的温床。”[24]
尽管如此,由于其他方法看起来都行不通(虽然可能只是暂时行不通),纳粹最终还是建立了波兰犹太人隔离区。这一举措绝不仅仅是为了腾出更多住房那么简单(虽然希特勒在1940年3月曾说过:“犹太问题是一个空间问题。”[25]),它实际上反映出纳粹对犹太人根深蒂固的仇恨和恐惧,而这些仇恨和恐惧从一开始就是纳粹主义的核心思想。纳粹认为,理想状态是让所有犹太人都“离开”,如果不能马上实现,那么至少应该把这些携带着病菌的犹太人(特别是东欧犹太人)与其他人隔离开来。埃斯特拉·弗伦凯尔[26]当时是个十几岁的犹太女孩,住在罗兹地区,她从小就感觉到纳粹对波兰犹太人强烈的厌恶之情。“我们已经习惯反犹主义了……波兰人的反犹可能更多跟金钱有关,而纳粹的反犹主义却是:‘你们为什么活在这世界上?不应该这样!你们都该消失!’”
1940年2月,就在波兰人被运往总督辖区的同时,纳粹宣布,罗兹的犹太人要被“重新安置”到市内的一个聚居区。按照最初的设想,犹太人隔离区的设立只是暂时性的,为的是在把犹太人驱逐到其他地方之前临时收容他们。1940年4月,罗兹犹太人隔离区被封锁,没有德国当局的许可,犹太人不能离开该区域。同月,帝国中央安全局宣布,将减少向总督辖区输送犹太人。在这之前,希特勒曾经的律师、也是总督辖区的负责人汉斯·弗兰克已经呼吁了数个月,要求停止所有“未经批准的”强制迁移,因为总督辖区已无法再接纳更多的人。正如人口事务部负责人弗里茨·阿尔特博士[27]后来所描述的:“人们被扔出列车——市区也好、火车站台或其他随便一个地方都行,没人在意……我们接到地区官员打来的电话,他说:‘我不知道还能怎么办。数以百计的人一批批涌来,没住的地方,也没吃的东西,什么都没有。’”跟希姆莱毫无交情的弗兰克向赫尔曼·戈林(时任四年计划总负责人的他对波兰非常感兴趣)抱怨驱逐政策以及把总督辖区当成“种族垃圾桶”的做法,终于,迁移暂时中止,希姆莱和弗兰克可以借此机会“就未来的转移方案达成共识”。
在他1940年5月的备忘录中,希姆莱所要说明的正是这一混乱局面。为解决这个问题,希姆莱打算把波兰分隔成德意志人区和非德意志人区两部分,并明确了该如何对待波兰人及犹太人。希姆莱的种族主义立场在此暴露无遗,他想把波兰人变成一个教育程度不高的、供奴役的民族,而总督辖区应该作为“没有自主意志的奴工”的家园。“东部的非德意志人绝不能接受小学以上的教育,”希姆莱写道,“小学只需教给他们最多五百以内的算术,怎么写自己的名字,以及明白服从德国人,做个诚实、勤劳和听话的人是上帝的旨意。我认为没必要教他们阅读。”[28]
除了要把波兰人变成一个文盲的民族,希姆莱还极力主张“区分血统的优劣”。他提出对6到10岁的波兰儿童进行检查,那些被认定血统纯正的孩子必须离开自己的家庭,由德国人抚养,并且不可以再与亲生父母见面。纳粹掠夺波兰儿童的政策远没有他们灭绝犹太人的政策那么广为人知,但二者遵循的其实是相同的逻辑,都说明像希姆莱这样的人是如何坚定地相信,通过种族身份可以判定一个人的价值。今天看来,这种绑架孩子的做法无疑非常罪恶且怪异,但希姆莱这么做不是为了他自己,它是他扭曲世界观的重要组成部分。他认为,如果让他们留在原来的家庭,波兰人将会“依靠这些有着优良血统的人发展自身的力量”。
值得注意的是,谈起这些孩子时,希姆莱写道:“无论这样做对一个人来说有多么残酷和不幸,但如果我们不想采用布尔什维克从肉体上消灭整个民族的做法——因为那从根本上很不德国(un-German),也不可能实现——那么这个方法就是最温和的,也是最好的。”尽管希姆莱谈论的是波兰儿童,但鉴于他指出“从肉体上消灭整个民族”“从根本上很不德国”,他这番劝告显然也适用于包括犹太人在内的其他“人群”。(海德里希1940年夏发表的声明进一步证实了这个推论,该声明的直接对象就是犹太人:“生物灭绝对德国人这个文明的民族而言是不体面的行为。”)[29]
在其议题颇为广泛的备忘录中,希姆莱还为犹太人的命运做出了安排:“我希望‘犹太人’这个称谓从此彻底消失,我们可以通过大规模驱逐把所有犹太人赶到非洲或其他殖民地去。”这又回到纳粹一开始确立的转移政策,因为战争的爆发,这个政策重新被考虑。希姆莱指望法国会很快输掉战争,同时也希望英国人因此迅速投降并提出单方和解。战争一旦结束,波兰的犹太人就可以被塞进轮船里运走,到原属于法国、现归德国的某个非洲殖民地去。
尽管在今天看来,把几百万人装进轮船运到非洲的设想未免太不现实,但在当时,纳粹无疑认真地考虑过这个方案。一些激进的反犹主义者早在几年前就开始建议把犹太人运到非洲去,眼下的战争形势似乎让纳粹这个解决犹太人“问题”的方案有望落实。希姆莱写就备忘录的六周之后,德国外事办公室的弗朗茨·拉德马赫撰写了一份文件,宣布非洲岛国马达加斯加被指定为犹太人接收地。[30]不过值得注意的是,对犹太人来说,这个方案很可能与战争时期所有针对“犹太问题”的解决方案一样,意味着大量的死亡和无限的痛苦。马达加斯加的纳粹官员会按部就班,在一两代人的时间里消灭犹太人。我们所知道的那个纳粹“最终解决”可能不会发生,但其他形式的种族灭绝几乎一定会出现。
希姆莱将他的备忘录交给了希特勒,希特勒看完后告诉他,这份报告写得“不错、准确”(gut und richtig)。不要忘了,希特勒从来没有把他对备忘录的态度付诸文字。希姆莱只需要元首的口头肯定就足以推进工作。在纳粹治下,重大决策就是通过这样的方式做出的。
因此,在纳粹的宏伟大计里,鲁道夫·霍斯和奥斯维辛那座刚建立起来的集中营不过是其中的一小部分。奥斯维辛属于波兰境内将被“德国化”的区域,在很大程度上,地理位置决定了这个营地接下来的发展。此前,上西里西亚地区在波兰人和德国人之间几经转手,在一战爆发前它属于德国,随后德国人又在《凡尔赛条约》中失去了它。现在,纳粹想要为帝国重新收回这个地方。然而,与其他将被“德国化”的地区不同,上西里西亚工业化程度很高,且大多数地区不适合用来安置德意志人。这意味着它需要保留一定数量的波兰人充作奴工,因此一个用来威吓当地人的集中营就很有必要。按照最初的设想,奥斯维辛只是在犯人被送往帝国其他集中营之前暂时关押他们的场所,用纳粹的术语来说,一座“隔离”营。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奥斯维辛的功能明显发生了变化,这里将成为有进无出的人间炼狱。
霍斯很清楚,战争让一切都朝着激进化的方向发展,集中营也不例外。尽管达豪为奥斯维辛提供了一个范例,但比起“旧帝国”的同类机构,后者所要处理的问题却棘手得多。当时,纳粹在实行种族洗牌,波兰整个民族的知识阶层和政治精英都被摧毁。奥斯维辛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成为囚禁和恐吓波兰人的工具。因此,尽管一开始只是作为一般的集中营,奥斯维辛犯人的死亡率还是高于帝国任何一个“常规”集中营。早期送往奥斯维辛的2万名波兰人,一半以上在1942年初便已丧命。
然而,奥斯维辛的第一批犯人并不是波兰人,而是德国人——准确地说,是30名从萨克森豪森集中营转来的刑事犯。1940年6月,他们抵达奥斯维辛,后来成为第一批卡波,为党卫队充当打手管教波兰犯人。对首批来到奥斯维辛的波兰人来说,许多人难以磨灭的第一印象正是这些卡波。“我们还以为他们是水手呢,”罗曼·特罗扬诺维斯基[31]说,1940年夏天他被送到奥斯维辛,当时19岁,“他们都戴着水手的贝雷帽。后来我们才知道,原来他们都是罪犯,全都是刑事犯。”“我们到了以后,德国卡波冲我们大喊大叫,还用棍子打我们,”威廉·布拉塞[32]说道,他也在差不多的时间来到奥斯维辛,“如果有谁从牲畜卡车上下来的动作慢了,他就会挨打,还有人甚至当场被打死了。我吓坏了,所有人都吓坏了。”
最早来到奥斯维辛的波兰人被抓捕的原因各不相同,或被怀疑是波兰地下反对组织成员,或隶属纳粹所憎恨的群体之一,比如神父或知识分子,有的仅仅是冒犯过某个德国人。实际上,1940年6月14日到达奥斯维辛的第一批波兰囚犯是从塔诺夫(Tarnow)监狱转过来的,他们中的很多人都是大学生。
这些初来乍到的新人,当务之急就是建起关押自己的集中营。威廉·布拉塞回忆道:“我们用的是非常原始的工具,而且犯人必须自己背石头。这可是非常繁重的体力活,我们还老是挨打。”然而建筑原材料是如此匮乏,因此纳粹分子惯用的伎俩——偷,在此大行其道。“我负责拆除原先波兰人住的那些房子,”布拉塞继续说,“我们接到命令,要把包括砖、厚木板和各种各样的木料都拿走。这些德国佬又要快,又不提供原材料,这种做法让人莫名其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