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莱茨基的故事从很多方面来看都很特别,比如他在折磨之下表现出的勇气。而更令我们惊讶的,或许是两个党卫队守卫的强烈反差,一个在他毫无防备时残忍地踢开他脚下的凳子,另一个“有同情心的”守卫在受刑结束后帮助他。这也提醒我们,就像不同卡波可能有着千差万别的性格,党卫队看守也同样如此。很多集中营幸存者在回忆过去时都会提到,他们的管理者并不都属于同一种类型。要想在集中营里活下来,至关重要的一个能力是识别不同人的不同性格,这不仅包括卡波,也包括党卫队士兵。一个人能否保住性命就仰赖这种能力。
耶日·别莱茨基从11号楼出来时已然一瘸一拐,但命运好歹仍眷顾他,当一个人走上那些水泥台阶、迈进那道大门以后,他很有可能再也无法活着出来。在审讯时,纳粹用尽各种恐怖的方法折磨11号楼的犯人,不仅包括别莱茨基所遭受的双手反绑吊挂,还包括鞭刑、水刑、针扎指甲、烙铁烫皮肤、用汽油浇透全身后点火,等等。奥斯维辛的党卫队挖空心思发明新的虐待花招,囚徒之一,博莱斯瓦夫·兹博齐恩有一次看到一个从11号楼被送进医院的犯人:“他们特别爱用的一招,尤其在冬天,就是抓住犯人的头靠近焦炭炉,好让他们招供。犯人的脸会被彻底烧伤……那个男人脸部完全灼伤,眼睛都烧坏了,可他还不能死……政治部的人还需要他……那个犯人几天以后才死去,自始至终都意识清醒。”[39]
那段时间,11号楼的主管为党卫队小队领袖(少尉军衔)马克斯·格拉布纳,他是集中营最恶名昭彰的工作人员之一。在加入纳粹党卫队之前,格拉布纳不过是个牛倌,而现在他却对他手下的犯人有着生杀予夺大权。每周他都要“清理存货”,也就是由他和他的同僚决定11号楼中每个犯人的命运。一些人继续留在牢里,另一些人则会接到“1号惩罚”或“2号惩罚”。“1号惩罚”意味着鞭刑或其他酷刑,而“2号惩罚”则意味着立即处死。那些被判了死刑的首先会被带到11号楼一层的盥洗室,在这里脱去衣服,然后被领着从侧门走进一个隐蔽的天井。这个天井位于10号楼和11号楼之间,营里只有这两栋楼之间立起了围墙,与集中营其他地方隔开。犯人就在这里被杀害:他们的两只手臂被一名卡波死死按着,走向离入口最远的那面墙(用集中营里的黑话来说,那叫“帷幕”)。等来到砖墙前,一名党卫队行刑官会用一把小口径手枪(以便最大程度减小声响)近距离对准脑袋,一枪毙命。
然而,在11号楼里遭罪的不只是奥斯维辛的犯人。这里也是德国卡托维兹(原波兰卡托维兹)地区的简易治安法庭,因此,被盖世太保抓捕的波兰人有可能不经过集中营其他区域,直接被带进11号楼。负责审判他们的法官当中,有位米尔德纳博士,他是党卫队上级突击队大队领袖(上校军衔),也是国会议员。佩里·布罗德曾是奥斯维辛的一名党卫队士兵,他讲述了米尔德纳在工作中的施虐倾向:“一个16岁的年轻人被带进房间。由于实在饿得受不了,他从商店里偷了一些吃的,就成了‘罪犯’。米尔德纳判他死刑。他慢条斯理地把判决书放在桌上,刻薄地看着那个站在门口,衣不蔽体、脸色苍白的男孩。‘你有妈妈吗?’男孩低着眼睛,小声说:‘有。’‘你怕死吗?’脖子粗短的刽子手丝毫不带感情地问,就像能从受害者的痛苦中得到快感似的。那个年轻人没有声音,身体却微微发抖。‘你今天就会被枪毙,’米尔德纳有意让他的话带着上帝判决的味道,‘或者他们会吊死你。一个小时以后,你就是死人一个。’”[40]
根据记录,对于女犯,米尔德纳特别享受在判她们死刑后的对话:“他会用最夸张的方式向她们描述她们马上面临的枪决。”
尽管有恐怖至极的11号楼,但这个阶段的奥斯维辛依然保留着传统集中营(如达豪)的一些特点。在这一点上最好的证明就是,与人们通常所认为的不同,事实上在早期,奥斯维辛的犯人是有可能在服刑一段时间后被释放的。
1941年复活节前夕,两个党卫队士兵找到了波兰政治犯瓦迪斯瓦夫·巴托谢夫斯基[41],他当时正在20号楼的医院。“他们对我说:‘出来!’没人给我任何解释,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不是好事,因为我的处境突然发生变化,而身边的狱友都不知道接下来会如何。我吓坏了。”他很快得知,他将要去面见一组德国医生。在路上,一个波兰医生——同时也是一名犯人——悄声对他说:“如果他们问你,你就说你很健康,感觉很好。要是你说你病了,他们不会放你走的。”巴托谢夫斯基大吃一惊。“他们会放了我吗?”他又惊又喜地问那些波兰医生,但他们只答道:“闭嘴!”
问题是,瓦迪斯瓦夫·巴托谢夫斯基的健康状况并不乐观。“我的背上、屁股上、后脑勺和后脖颈长满了大疖子。那些波兰医生给我涂了很多药膏,还往疖子上拍了很多粉,让我看起来好一些。他们对我说:‘别怕,他们不会特别仔细地检查你的,但你什么也不要说,那样就违反规定了,因为这里没有谁是病人,知道吗?’然后他们把我带到了德国医生面前,我甚至看都没看他一眼。波兰医生们急切地说:‘都挺好的。’那个德国医生就只点了点头。”
通过这个敷衍了事的体检后,巴托谢夫斯基被带到管理办公室,那里的人把他刚进集中营时穿在身上的衣服还给了他。“他们没把我的镀金十字架还给我,”他说,“他们留作纪念了。”接着,不无滑稽的是,如同常规的囚犯释放流程,党卫队问他对囚禁生活有没有什么要投诉的。他说:“我很狡猾,我回答:‘没有。’他们又问:‘你对集中营里的生活还满意吗?’我回答:‘满意。’然后我在一张表格上签字,表明我没有要投诉的,也不会触犯法律——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我可是个波兰人,对德国人的法律不感兴趣。我们的法律是由流亡在伦敦的政府规定的。不过当然了,我是不会跟那些家伙讲这个的。”
巴托谢夫斯基和另外三个同天被释放的波兰人一起,在德国卫兵的陪同下来到奥斯维辛火车站。当列车驶离车站的时候,他真切地感受到“最初那几分钟的自由”。他将要踏上漫长的回家之路,回到波兰的母亲身边。在火车上,“人们摇着头,一些女人流下同情的眼泪。你看得出来,他们很受震动。他们问:‘你们从哪儿来?’我们说:‘奥斯维辛。’没人说话,他们只是看看我们,眼里透着恐惧”。那天深夜他到了波兰,到了母亲的公寓。“她看见我大吃一惊,扑过来抱住我。我第一个注意到的变化,是她头上有了一缕白发。她脸色不太好,那时候大家看起来都不大健康。”
总共有几百名犯人以类似的方式离开了奥斯维辛。没人确切知道为什么他们会被选中,但就巴托谢夫斯基来说,舆论压力似乎起到一定作用,因为红十字会和其他机构一直在积极开展各种活动要求释放巴托谢夫斯基。当时国际上的压力确实影响了纳粹对犯人的处置,这也可由一批1939年11月被捕的波兰学者的经历得到证实。在纳粹对波兰知识分子进行整肃的过程中,克拉科夫雅盖隆大学(Jagiellonian University)的教授们从讲台上被带走,关押于包括达豪在内的不同集中营。14个月后,还活着的教授得到释放,几乎可以肯定是外界压力起到的作用,其中包括教宗提出的请求。
与此同时,奥斯维辛进入一个至关重要的新阶段,另一个德国人提出了一个将大大影响它未来发展方向的“愿景”:工业巨头IG法本公司的奥托·安布罗斯博士(Dr. Otto Ambros)打算在东部寻找一个合适的地点来生产合成橡胶,因为战争没有按照纳粹预期的那样发展。希姆莱在1940年5月还幻想着战争会很快结束,犹太人可以被送往非洲。与他一样,IG法本公司那时也认为,没必要费钱费力地生产合成橡胶和燃料,等到战争一结束——最迟也就在1940年秋天——大量原材料就可以从帝国以外的地方获得,比如德国从敌人手上抢过来的那些新殖民地。
但到了11月,战争显然还没有要结束的意思。丘吉尔拒绝讲和,英国皇家空军在不列颠之战中击退了德军的空袭。再一次地,德国这些纸上谈兵的诸公需要处理意料之外的情况。说实话,在纳粹统治期间类似的情形屡屡出现,领导层疲于应付与他们的构想出现落差的局面。这些人经常被巨大的野心和乐观主义情绪冲昏了头脑,以为仅靠“意志”的力量就可以战胜一切,结果碰一鼻子灰——不是自己缺乏规划和远见,就是对手比自信心膨胀的他们所想象的要强大得多。
在IG法本公司,曾因预计战争会很快结束而被搁置的扩建方案,此时又匆匆地重新提上日程并付诸实施。尽管IG法本公司并不是一个国有企业,但它却极其重视纳粹领导层的需求和愿望。按照纳粹的四年计划,东部需要设立一个生产丁纳橡胶(一种合成橡胶)的工厂。现在,经过多次讨论,IG法本公司同意将工厂建在西里西亚。[42]生产合成橡胶需要用到煤,并对煤进行加氢处理,也就是在高温下让氢气通过煤。没有石灰、水以及最重要的原料煤,丁纳橡胶就无法生产。因此,任何一个丁纳橡胶工厂都应具备的前提条件之一,便是拥有获取这些原材料的便捷渠道。此外,IG法本公司坚持,工厂周边应该有发达的交通网络和完善的基础设施。
在仔细研究过地图和计划书后,奥托·安布罗斯认为他为IG法本公司的新丁纳橡胶工厂找到了一个理想地点,那就是奥斯维辛集中营东边三英里处的那片地区。不过,离集中营近并不是IG法本公司最初决定将工厂设在奥斯维辛的主要原因,他们更愿意让即将到来的德意志人为他们工作,而不是完全依靠苦役犯。
得知IG法本公司有意去奥斯维辛后,希姆莱的态度准确来说是非常矛盾的。站在党卫队全国领袖的立场,希姆莱对这一举措疑虑重重。到目前为止,他一直确保集中营的囚犯只为党卫队的自营企业工作。一旦为私有企业开绿灯,从而使这些奴工的利润最终成为国家的收入,而不是完全进入党卫队自己的腰包,这可不是希姆莱会热心提倡的事。尽管党卫队也能通过倒卖砾石给IG法本公司赚得盆满钵满,但希姆莱对党卫队自己的企业显然有更宏伟的规划,不容阻挠。
然而,作为“德意志民族强化委员会”的帝国专员,希姆莱的态度却要积极得多。他知道IG法本公司需要德意志人,并且乐于满足他们的这一需求。为这些即将到来的劳动力找到住处不是什么大问题,奥斯维辛的管理者很愿意“撵走”住在城里的犹太人和波兰人,以便为他们腾出空间。[43]最终,作为四年经济计划总负责人的戈林做出了决定:IG法本公司将在奥斯维辛集中营附近建造工厂,希姆莱和纳粹党卫队应与他们开展合作。[44]
由于IG法本公司的关注,奥斯维辛,这个在党卫队系统中原本不太重要的集中营,此时却有可能一跃成为最重要的一个。1941年3月1日,希姆莱决定对奥斯维辛进行首次视察,这也反映出这个集中营地位的转变。在回忆录以及战后的审讯中,霍斯都对这次视察进行了详细描述。在访问过程中,希姆莱狂妄自大的一面展露无遗。如果说11月时他要把奥斯维辛打造成农业研究站的愿望已属野心勃勃,那么他3月时的构思算得上异想天开了。此前对IG法本的顾虑已经彻底抛在脑后,现在希姆莱轻松地宣布,集中营关押的犯人将由1万增加到3万。当时陪同希姆莱的上西里西亚大区长官弗里茨·布拉赫特对这一冒进方案提出了异议,另一位当地官员也插进来说,集中营的排水问题还没有解决,这是公认的事实。但希姆莱对他们说,他们应该咨询专家,应该自己解决这个问题。他用下面的话作为总结:“先生们,集中营必须扩建。我的理由比你们反对的理由重要得多。”[45]
尽管霍斯对希姆莱向来俯首帖耳,但他也强烈感到领导的这一新计划执行起来困难重重。等到自己和希姆莱、埃里希·冯·登·巴赫——泽勒维斯基(Erich von dem Bach-Zelewski,纳粹德国东南大区的党卫队和警察最高首脑)一起坐进轿车后,霍斯便喋喋不休地抱怨起来。他缺建筑材料、缺人手、缺时间——基本上什么都缺。希姆莱的回答不出所料:“我不想再听你提困难二字!”他说,“对一个党卫队军官来说,困难根本不存在!如果碰到麻烦,你的任务就是解决它。至于怎么解决,那是你的事,我不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