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后就住在滨水的乡村里,见着水,又恢复了我的旧梦了,我是多么爱那银溶溶的海呵!我仍是寂寞的。不结识朋友,也不大用功。寒灯独坐,听冷雨扑窗、风叶絮语,我欢喜那一点抖动的、不欢里藏着些儿甜味的情绪。或是在一个静穆的黄昏,当我是倦了,躺在草地上,一片灰云向我行进来,我的记忆会轻松的复活在我心里,然而我许会更寂寞,因为我的记忆也是寂寞的。
在寂寞的天地里做着寂寞的梦,是我已结束的一段青春的生涯。说出来也带点肃杀之气,我不是对我更年轻的朋友说“哪,那也是我曾经过的地方呢”么?梦是可珍的,咀嚼梦的回味,即使带些许辛酸吧,对于做梦的自己,又何尝不是可珍的呢?
六月一日
载第19期(1933年6月16日出版)
无眠爱夜
……
俞平伯
“睡”是怪难讲的,假如出“不睡”专号,便觉好写得多了。这个理由容易明白。我们常说“不什么”照例属负性,说“是什么”或不说“不”才是正,但讲到困觉这件事来恰好相反。不睡属正面,睡反而是负的。您想,睡着了什么都不知道,非负而何?
我这想法也稍有因由的。当我小时候老想注意“怎么样才会睡着了呢”?然而不知怎的,老失败,不是清醒白醒地困弗着,便迷迷糊糊地已经困着了。一寣(音忽)天亮,叫声“啊呀”。
又作这般想,睡与梦连,假如出梦的专号,这文章大概也比较好写得多。梦虽迷乱,总有些微的内容也。编者的意思或者本来不太严格罢。这个年头儿说说做梦,也许无碍罢。——虽然,我不想这般做,一则文不对题近乎缠夹,二来万一碰着了心分析者弗老爹之徒,梦也不会轻易被饶过的呵。如“古槐梦遇”、“槐屋梦寻”,我诚自悔其“少作”也。
睡的特色,只是空白,为没有内容。有了内容便非纯正的睡。古人说“至人其寐不梦”正是这个境界。但须问,如何可说?可说的或在它的四旁,所谓烘云托月,或在它的反面,又岂所谓背面傅粉欤!
睡虽然没得可说的,但不睡,您受得了吗?
假如睡成为问题,人对于睡的问题,真够伤脑筋的,而且对它的态度亦非常特别。在一端看来,似乎对它非常的关切以至于贪得无厌,仿佛越睡得多,得便宜愈多哩。有人把这八小时的睡眠紧紧抓住不放,缺了一点半点钟的觉,来朝便将以失眠的姿态出现,带着一脸严肃沉郁毫不幽默的神情。
眠食常常连用。问人好,总说“眠食如何?伏维万福”!但咱们对付这两桩大事,态度却不很同。吃虽够重要的,而我们至少已进步到不致于勉强自己吃或勉强他人吃的程度,当自己或他人实在吃不下的时候(请客殷勤布菜,劝酒至于吵嘴打架,那算例外),虽然离杨妹还很远很远。
我们对于睡却不然了。勉强他人固力不从心,但我们的确每天,大约每天晚上在那边暗暗地勉强自己睡。“你快睡罢!你快睡罢!”诱导之不足,继之以逼迫,逼迫之无效,乞灵于“蒙汗”。这又是什么道理呢?就是那“不睡您受得了吗”这句话在那边作怪呀。所以与其说贪睡之利,不如说害怕这不睡尤为的确。
这是一极端。其另一端正相反,虽然抱这意见的究属少数,而真能实行的或仅有绝无其人,但这总不失为人类古老幻想之一,这样的奢侈而又这样俭省的。试想百年只三万六千场耳,而古稀之说无端又打了个七扣。长生方剂,今古尽多,而成效难期,离“人寿二百年”还差得远哩。其实最简单的延年益寿法便是不睡。以八小时计,当二十四小时的三分之一,质言之,一个人假如不睡而能活到一百岁,即等于活了一百三十三岁零四个月。我们实在把好好的光阴白白地困斯懵懂的断送了也。古诗云:“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夜长须秉烛,不言不睡者乃古人措词之委婉,今语所谓幽默是也。
在这睡得愈多愈好、愈少愈妙两端之间,我们对付它的态度如何的微妙而尴尬,您也可以想象出来了。
夫睡即眠,眠即睡也。我们不常常说睡眠吗?这和睡觉不同,睡与觉对待成文,犹之长短大小快慢也。但眠睡虽异文同义,如各安上一个“不”字,其义即不尽同。不睡者,不想睡,不需要睡,或者干脆不睡就是不睡。不眠却是困不着,即失眠的另一种说法。在此二者之间则有“无眠”。
为什么要拉扯上这语文上的顽意呢?这关于我的身边琐事,觉得这“无眠”两字怪有意思的,曾取作室名:“无眠爱夜两当二乐之轩”。因太长,刻个图章太贵,做齐匾更了不起,而且这样狭长的匾,蜗居也容它不下,只好说说算了。
是的,“无眠爱夜”。夜是很好的境界,可惜被我们的眠哩梦哩给耽搁了。睡为什么必须在晚间呢?我也想不出所以然来,只好说是人的一种习惯,或者运命了。在这儿,我想对那些“俾昼作夜”的人们表示敬礼,可惜他们在那时候一多半开了烁亮的灯,加倍的活跃着,这好像又差个点儿。我只想在这黑暗里悄悄地待着。不睡么!也不。我是想睡的,而且想早点睡,故有句云,“寒夜虽长宜早睡”。但也要睡得着呵。假如睡不着呢,那真不如无眠爱夜了。盖无眠者果然不是一定不要睡,也不是纯粹的睡不着,不知因不要睡而睡不着呢,还不知因睡不着而索性不睡了呢,反正有点像狐狸们的蒲桃,又好像小孩子摔跤就地打个滚。我们生长在这夜晚上,您想,我如何能不爱这夜哩?
由睡说到夜,已有点添枝添叶了,若再扯上别的,罪过罪过。
三十七年六月四日北平
载第155期(1948年6月16日出版)
午睡
……
谢志功
睡眠!如果以一天八小时的标准来计算,在人的生命史上,被它占去了三分之一,而夏天的午睡时间,还没有在内。
不才夏天有午睡的习惯,下班后,回到公馆,吃饭是应个景儿,丢下碗筷,地板上铺好凉席,两腿一伸,就见周公去了!可是一会儿又到了不属于我的时间,正在与周公谈到改善公务员待遇的问题,忽然被太座喊起,怪不得劲儿地匆匆上班,总是迟到,幸好顶头上司,却还北窗高卧,好梦正甜,无声的原谅了他的“同志”。
有些人,尤其是胖子们的午睡,比晚睡还要认真,毫不放松。只见他午饭之后,一阵呵欠,好似先遣部队,接着,脑袋昏昏然,眼皮有千斤重一样,刚一倒下,就酣声如雷了。
午睡到了发作的时候,非得“应酬”它一下不可,哪怕只伏着案;曲着肱;阖起眼皮;打个盹儿,也就可以“派司”。不然,浑身上下,有种说不出来的难过。任你有什么重要事体,都没心思去作。想当年孔夫子红着脸,骂他喜欢昼寝(大概就是午睡吧?)的弟子宰予,是一块朽木,他又哪里想到午睡,于今也公然堂皇地列上了起居作息时间表呢?
“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那位纶巾羽扇,高卧隆中的诸葛先生,可算得午睡的前辈了!
载第156期(1948年7月1日出版)
说早起
……
山东人
清早的光阴很宝贵罢,有人说,“一日之计在于晨”。诚然,这是不可忽视的;证诸史籍,一般“功在社稷”;“德被蒸民”的“圣王”们,哪个不除了“夜寐”之外,还要“夙兴”呢?
然孟夫子有“鸡鸣而起,汲汲为利者,跖之徒也”的话。难道他老人家还甚不赞成“早起”吗?不,决不!这不足为骂人“早起”的铁证,盖此语之出,讥“为利”也。参考夫同是“鸡鸣而起”,而对“汲汲为善者”,独嘉之曰“舜之徒也”的上句,就能了然了。
孟夫子也是赞成“早起”的。
我在蒙稚的时候,曾读破好几本官版正字的《朱子家训》,因为是低能儿的缘故,始终没丢开书本背过一次。直至今日,听人哼起“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的一句,还以为是泰西哲人的格言。但到底读过了它,学有根柢。有次在谁家客厅里见悬着四幅条屏,正楷写在红格子里;先看“朱柏庐治家格言”几个字,生得很;然而头一句“黎明即起”却有些熟,仿佛在哪里见过。真的,到底读过了它,学有根柢,猛地想起,《朱子家训》一开头就有这么一句,我对于这并不自怨自艾,读破了几本《朱子家训》,只有头一句是记得的。我还得意呢,的确地;我发现了一道奇迹——
朱子也是主张“早起”的。
不特“圣王”、“贤哲”为然也,吾省“主席”亦尝以“早起”勖僚属,以“早起”论政绩矣。据说:某次,“主席”视察×县,天未明即传见县长及其下属,县长以晏起撤职。有××局长者,彻夜作“竹林”游,闻讯趋往,“主席”嘉之,立擢彼为县长,以励来兹。由是观之,“早起”就好。而亚圣斤斤于“为善”、“为利”之别,真是“迂哉夫子”!
书读得太少了,迄今未看到劝人“晚起”的什么著述,世界之大,册籍之多,不至于无罢?——也许。
不过我已经惯了“晚起”。这“晚起”不是载诸经传,见之某科的讲义的。
没有谁教过我“晚起”,竟会“晚起”了,觉得真有些“知难行易”。
终天价哼着“一日之计在于晨”,依旧实行不了“黎明即起”,觉得真又有些“知难行亦不易”。
我迷惑了。
不管它“知难行易”,“知难行亦不易”吧,但愿明天能够“早起”。
九月三十日,一九三三
载第30期(1933年12月1日出版)
说梦
……
江寄萍
梦,在从前的人看来,以为是很虚无缥缈的东西,有许多人梦见花,梦见月,梦见很美丽的衣服及很美丽的诗句;又有人梦见很凶恶的险境,譬如被人砍头或被人捉着加以非刑之类的事,他莫名所以然。最近我的朋友因为白天被人强迫的请了一回客,心中好大的不高兴,于是夜间便梦见他把那人强迫他请客的朋友的钱给掷在地上。这个报复的梦是很可笑的。最近我同朋友讨论到梦的问题,他是研究心理学的,并且由一个人的梦,他曾治愈了一个患神经病的人。他说,梦就是一种压迫。比如说梦见美丽的东西,都是关于性欲一方面的,梦见丑恶的东西,都是关于恐怖一方面的。人要受了压迫,没有甘心忍受的,一定要找个东西宣泄,比如性欲受了压迫的人,他的脾气一定暴躁,恨不能无缘无故的把人骂一顿,走在街看谁都不顺眼,就是这种缘故。梦,就是一种压迫的宣泄。他还说宣泄也不一样,有直接的,有间接的,这我便不大明白了。后来我自己想了两天,觉得他说的话很有道理。我很想把他的意见推广一下。中国的古语有云:“至人无梦,愚人无梦。”这两句话是玄妙的,始终也没有人说明过至人和愚人为什么无梦。至人和愚人相差很远,为什么至人无梦,而愚人也一样的无梦呢?我在从前很怀疑,现在有了梦是“压迫的宣泄”之说,才恍然大悟了。因为至人是胸怀豁大的,事事都能逆来顺受,了不挂怀,他的心空无所有,一点尘埃都染不上,人家骂他打他,他都一点不感觉是什么压迫,所以自然不必有什么宣泄。姑且举一个例:
富弼少时,人有骂之者,佯为不闻。傍曰:“骂汝。”弼曰:“恐骂他人。”又曰:“呼君姓名,岂骂他人!”弼曰:“恐同姓名在。”其闻之颇惭。
——《宝训》
这样能忍,不一定算是至人,不过至人所做的事,差不多都是这样的,所以无论什么事,在至人看来都是平常的,那么既无压迫,自然不必有所宣泄,所以心里很安适的就枕,一觉睡到天亮了。愚人自然也是一样,他不知道那种事是压迫,有饭吃,吃五碗可以,没有饭吃,吃半碗,他也不觉得怎样,人家问他贵姓,他许不知道。这样的人,自然是一枕黑甜,不会梦见什么的,因为他不知道压迫,宣泄自然是更谈不到了。做梦的,只剩下一部分平庸人,受了点压迫,总要想反抗,到反抗不了的时候,于是便在梦中发泄了。
在伪《列子》中有一段谈梦的,也可以见出梦是压迫的宣泄。现在将它录在下面:
周之尹氏大治产,其下趣役者侵晨,昏而不息。有老役夫筋力竭矣,而使之弥勤,昼则呻呼而即事,夜则昏惫而熟寐。精神荒散,昔昔梦为国君:居人民之上,总一国之事;游燕官观,恣意所欲,其乐无比。觉则复役人。……尹人心营世事,虑钟家业,心形俱疲,夜亦昏惫而役。昔昔梦为人仆,趋走作役,无不为也;数骂杖挞,无不至也。眠中啽呓呻呼,彻旦息焉……
那老役因为身体的劳顿受了极端的压迫,所以要找一点宣泄,于是在梦中便得到心灵的安慰;尹氏也是心形俱疲,可是他的心情同老役的心情是不一样的,他很有患得患失的心情,所以便有了相反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