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性欲的压迫,而得到梦境的安慰,在文学中却是常有的事,《牡丹亭》便是这样。杜丽娘这样一个多情的女子,恐怕不待读《毛诗》早已便知道“情”字了。可是她的家庭却不能教她得到“情”的安慰,经过了长期的性欲的压迫,于是便在梦中遇见柳梦梅了。杜丽娘在做梦之前的心情是怎样的?我们且看她这几句:“天呵,春色恼人,信乎有之,常观诗词乐府,古之女子,因春感情,遇秋成恨,诚不谬矣。吾今年已二八,未逢折桂之夫,忽慕春情,怎得蟾宫之客。昔日韩夫人得遇于郎,张生偶逢崔氏,曾有《题红记》、《崔徽传》二书,此佳人才子,前以密约偷期,后皆得成“秦晋”。吾生于宦族,长是名门,年已及笄,不得早成佳配,诚为虚度青春。光阴如遇隙耳,可惜妾身颜色如花,岂料命薄如一叶乎。”看此段则可知杜丽娘在性欲上受压已到极端,所以后来在花园中梦见柳梦梅,却是很合乎情理的事。汤显祖《牡丹亭》的主角杜丽娘,虽然是他幻想出来的人物,然而往古来今,这种女子正不知多少。
在梦中恋爱是常有的事,诗里面尤其多,顺手举两个例:李商隐的诗:“远路应悲春啘晚,残宵犹得梦依稀”,很可以看出被压迫的痕迹,所以才有“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这便是构成梦的主要因缘。梦,也仿佛的确可以给人不少安慰。张泌的诗:“别梦依依到谢家,小廊回合曲栏斜”,不像是梦,简直同实在去会他的爱人差不多。这种梦大概都是受了很强烈的性欲压迫所致,这种便可以谓之直接的、间接的大概就是梦见花,梦见月之类的了。
日本松村武雄著《文艺与性爱》,也有一段谈及梦是“被抑压的愿望的表现”,现在我们看他是怎样说的:
又“三十里路”的梦的旅行是什么秘密呢?莫特尔都把这些下了精神分析解释。他说乔俄吉所作的梦,都是补充他梦觉时的无意识的愿望的。乔俄吉在孩子时代,遇见了后来可作自己的妻子的少女,于是他的心被牵动了。可是后来又把伊忘记了,然而他对于彼女的性爱并没有完全消灭,不过被抑压在意识下而已。因此乔俄吉虽时常梦见彼女,在他自己总不解是什么理由,并且也不信伊真在世上,他所作的梦,不过是被压抑的愿望的表现而已。
梦是“压迫的宣泄”之说实在是很有道理的。
载《文饭小品》第6期(1935年7月出版)
梦醒的时候
……
甘永柏
不必是那种愿意在享乐与颓废中忘掉现实的人,但我,也常常怕着有清醒的时候。凯尔纪伯伦在《论友谊》里曾说:“你找他只为消磨光阴的人,还能算你的朋友么?”我也许该感若一点儿惭愧,我能否认那曾给我一点慰藉的,不正是自己感到时间是坚硬难磨的时候来的朋友么?自然,这些朋友不会是带着深深的生活艰困像的,或锋芒稜露的人——这种人只会更增加我的忧郁。我欢喜的朋友,是那种有天真的嘴脸与天真的笑容,带一点儿梦与一点儿夸张的人,纵然我不能同样还给他们所给我的快乐。
烦闷的时候,不能读书也不能做事,整日里在外面跑着的事也是有的。我怕着寂寞中的沉思,于是,宁愿在书肆里消磨一个下午,或在黑暗的街头踱过一个黄昏,思绪多着的人,失眠也不是不能免的,那时,我便曾得找Calmatin之类的药品来给我做朋友。
歌德说:“人不曾在中夜独坐而哭泣,不会知道人生的滋味”。这是一个残忍的诱惑啊!如果你愿意尝试那种人生的滋味,亲爱的朋友,你为什么不可以拿一柄刀子来虐待你自己?
我躲避着一切可能有的给我的清醒,但是,我不能躲避的,乃是午夜梦回的时间。即使没有梦,午夜醒来,心地的恬静荒凉,万思云起,也有同一的味儿。梦原是朦胧的,那本是我难求的混沌境界,但醒后一忽儿的清醒,却像证实了“现实”与“梦”的境界的分明:这意义,是正如一个孟浪的荡子,有了回头的时候,前尘后影,历历分明,而不胜其悚目与空虚一般。
说是梦的醒觉,在午夜;当知道是怎样残缺的,破碎的梦吧。自己常将“梦”解释作“希望”,原是因为自己的梦是在没有经历中建造起来的幻异的经历。后来我知道,世人做梦,是先经历了实际的人生,才有梦的经历的。如此,对于我自己的解释,“梦是希望”,该是多么惶惑的呢!读贾克伦敦的书,我方知道也有与我有同一经历的人了。(见所著Before Adam)但那种梦是多么可怕啊!充满了野兽的咬啮与嗥号,以血腥糊了梦的灯罩,说那是“希望”,上帝,这又是什么一种希望啊?
绮丽的、优美的梦,在早年,我也曾经做过;而今,则在梦的境域里,那些影子也不大留存了。我是曾经愿意作一个梦的制造者的,我追求那些梦境,于是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梦的冰化,使我忘记了曾经是一个做梦的人。而现在的梦中,除了些魔鬼和凶神的面目,猛兽的咆啸……我曾返梦着高高的山峰,清清的溪流,冷寂的茅舍,与柔顺的、诚实的人脸了……
可怖的梦也罢,美好的梦也罢,对于我,那一刻模糊的颤栗或欢喜,终于也只成了模糊的一片。它并不能永远虐待我,而在梦的当时,以空虚填空虚,也是一种自欺自诳的排遣呢。
梦醒后的荒凉,可以比之为游子离乡,行船开出的一刹那。那时候,一切的记忆都更为鲜明,一切的真实也是最为真实的了,当你辞别妻儿或父母的时间,你曾以为那是梦;而当你再见不着他们的影子,那却是确然的真实了。你的回忆有如舐着梦的酒沥,那种余沥乃常是为苦味之杯所盛的。
人在浑浑噩噩的日常生活中,不会有机会看清楚自己。梦醒时的寂静,你的一切就得以清晰的出现了;歌德的所谓中夜端坐而哭泣,这一副眼泪大概是应该在此时凄然流出的吧?你感到真的孤独,你明白了人们与你中间的距离,那是一种隐秘;那时,即使你是如何矜持的人,你也会觉得自己平日的矜持,只是比肥皂泡还要空的空虚了。
不必是夜长梦多吧,我知道,这分明是中夏;近日以来,不知怎的,总是那样的多梦。在短短的夜晚里,总要捏着涔涔的冷汗醒过来几次。屋子是那么大,那么空,(因为同住的都去了。)黑的暗夜又是那么的寥廓。摸着微微抖动的心坎,两片枯涩的眼皮再也沾合不拢来;而我的心也是那么空,那么寥廓,像一个古远的荒山,受过风风雨雨的吹打,人与兽的践踏,而今是虚渺的一片,风过处,披开了创伤的痕迹,隐隐还含着痛楚。
为了不能忍耐硬睡的痛苦,半夜里,独自起来倚窗独坐的事也是常有的。对着悠长的深夜,苦苦挨着一分一刻的时间,莎翁《仲夏夜的梦》,虽然一直不曾读过,从前想到这个题名。曾有过多少绮丽的幻想!而现在在这仲夏的夜里,我却是再不敢去寻觅一个两个的梦了。人们能在梦的破碎后去面对严肃的现实,我呢,味着梦醒后的悲哀,是在守着这悠悠的长夜,直到那静静的黎明的来临。
念三年八月六日,阑屯
载《文饭小品》第1期(1935年2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