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品茶知味(2)

告诉在打算柴、米、油、盐的老实人,且掉转一下目标,先在吃茶上用用功夫,要会得吃了茶,才会有柴、米、油、盐的生产。不信,且吃碗茶去。

载第169期(1949年1月16日出版)

品茶

……

圭梵

空闲着的时候,沏一杯浓浓的带点苦味的龙井,擎起杯子,望着沉浸的一片片案芽,在绿水里浸泳着,送到口边,从容的吹散了水面的水泡,轻轻地呷吮一口,这时候,舌尖上会感到清凉,舌根便淡淡的渗出些苦味的津液。但是,不准咕嘟地喝,那样喝的叫牛饮,那是不合茶经的。

据说,品茗可以从苦味中沉静头脑,发展思路,而文人雅士,也差不多都以品茶来表现他们的文和雅。

可是现在,据说时代进步了,于是,在穿西装之流的摩登人物,便把喝茶改做了喝咖啡,他们的文章里真像有了多多的糖和带点儿了洋味,大教授著作的时候,时常会在稿子上弄上几点褐色的咖啡斑点。我想,大概是咖啡要比龙井更来得文和雅吧!

但是,在我们的文雅国度里,还有一种社会,那里边的人多半是穿着蓝布衣服的。

在那儿,每当早上同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我常常走过那狭小龌龊和热闹的街上,这时在每家的茶店里,都攒涌着一团团的人头,头在烟雾里晃动着,黝黑的面孔上流露着闲适的微笑。每张油渍浸透的桌子旁,都坐上七八个,围对着桌上几只空剩的残屑的蓝花磁盘,每人面前摆着一只满盛着黄褐混沌的茶的碗没有水泡,有根把粗茶捍浮在茶上,也没有怎样的热气,或许我就看不出来。两个伙计雄赳赳地站在炉旁,扶着一个大蒸笼,隔一刻笼盖开啦,在一阵冲起的蒸气下,便显出一颗颗鼠黄色的包子馒头,于是,装瓷盘的声音,呐喊的声音,再来着嗡嗡的声音,一阵哄动,桌子上再摆上两盘热气腾腾的食品,于是桌边的人动了,一齐推开了茶碗举出毛竹筷,看准包子馒头射来射去。一会儿便有一把满涂着煤灰的铁壶给一只只茶碗冲满了开水。

慢慢的,铜子儿摆在桌子上,各人都拿着扁担、布袋、篮子,出了茶店,清洁的人用衣襟揩揩嘴巴,悠悠的散了。

这样没有吃饭来的叫做“吃早茶”,吃了午饭来的叫做“吃下午”。

像这种茶店,我也曾进去过一次。当我出来之后,我便发生了一个疑问:

“为什么在那里面的品茶,品不出什么文和雅呢?”

一个朋友告诉我道:

“呆子,茶叶在那里面,两个铜子儿就买一大包呢!”

第1卷第12期(1935年3月5日出版)

饮茶随笔

……

文穷

“茶”,这个字在汉代以前还没有;许慎的《说文解字》只有“荼”字,专用这“茶”字还是唐朝以后的事。

据说在北魏的时候显贵们多以茗饮为耻,饮茶之风因而衰息。直到唐代南北统一之后,经文人学士提倡茗饮——就像胡适在“五四”提倡白话文似的,登高一呼,群山反应,“百无一用是书生”这句话似乎有点委屈事实。饮茶既然是很风雅的事儿,那么经过“文人学士”提倡之后,这饮茶的风习才被打开并逐渐普遍起来。

商人自古敏感,既然茶叶有利可图,那也不妨投投机,因此纷纷起来经营此业者大有人在。

商人很难将“情”与“利”两件兼而并有,为了这个缘故,他们常将“利”视之很重,而对“感情”两字似乎不大感兴趣,看得很淡泊。甚至置发妻于空房独守,任其过着孤寂的生活,这并不是凭口乱说,是“有诗为证”的。打开《唐诗三百首》,白居易的《琵琶行》就有这样的记载:“……老大嫁作商人妇。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去来江口守空船,绕舱明月江水寒。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

你想一个所谓“依门卖笑”的歌妓,不幸到了“门前冷落车马稀”的时候,心想找一个可靠的人去出嫁,觉得自命文人学士也无非是些玩弄女性者,倒不如嫁个商人好些,生活也许有点保障,既然是投机事业想起来总有点“臭钱”,生活绝不会不舒适。谁又知道商人自古薄情,将离别看得鹅毛一样轻,因此她在月夜之下就感慨万端,大有悔不当初嫁给茶商,那时离婚又不容易,也只好此恨绵绵含恨终身了。

饮酒和品茗不同,“酒逢知己千杯少”、“斗酒诗百篇”,因此酒越喝得多就越显着豪爽;饮茶既是风雅的事,当然是喝得越少越好,所以一杯之“品茗”,二杯就有点粗鲁,叫“解渴”,喝上三杯那你简直是野兽,故称之“牛饮”。

去年夏夜,文秀到我这儿来玩,我们坐在天井里,天南地北乱说了一阵,不知怎样忽然谈到饮茶,她告诉我不知道在什么书上看到一篇谈吃茶的文章,她仿佛还记得,据说在夏季荷花盛开的黄昏,将白天预先用纱布包好的茶叶携在身上,然后划一只小船,徜徉于荷丛之间,然后认清一枝略开的荷花,即将茶袋置于花心。等到翌晨再将它取出来,带到家中以泉水煎煮,用这种茶飨客,那真清香可口。

我听得很出神,也不甘示弱,我告诉她我不知道听谁说过,据说在那寒冷的冬天,雪花布满了院中盛开的腊梅,然后将梅花上的积雪取下来再将它装进罐头里,放满之后再将罐头埋在地下,等到夏天阵头雨之后,来了几位“骚人墨客”,就用这过年的雪水煎茶。那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的。至于茶具也得考究,丝毫不得苟且,如用铜壶则不雅,“铜臭”有污文人学士的清高,最好是瓦罐。如用柴烧则又有烟臭,最好是炭火慢煮。将雪水煮沸之后,再用上等杭州龙井放在宜兴的泥茶壶里,最后持之一杯飨客,慢呷低吟,说不定文思立即涌出,又说不定大笔一挥也许挥出一首“绝妙好词”。

中国是很特别的国家,比方说山东出产蜜桃,据说只限于某地,并且也仅仅一两株树上所结的果子最大,且比别的树上都甜。贵州玉屏箫全国驰名,但听说只有一家做得最好,并且这一家在好的之中每年仅有一对最为理想,吹起来异常悦耳,大有持该箫在手惊风雨,吹上一阕泣鬼神之势。至于谈到平时饮茶所用的龙井似乎也不是杭州真正的货色,听说杭州有一个地方,在那里有一口井——名副其实的龙井。在井里有一株茶树,当然与普通者迥然不同,“物以稀为贵”,这种叶子绝不是你我所能轻易得到的。

据科学方法的分解,绿茶因为制法的不同,在叶子当中还保留了多量的维他命C,可惜我们还没有听到只有杭州那一株茶树,其中只有一片叶子含的维生素最丰富。本人颇以此为憾!

不但这些东西来历不平凡,并且还有些神奇的故事在里面。比方茶中的“舌尖”的名称就很特别。记得我在四川与朋友坐在茶馆闲谈坐摆龙门阵,等到“一杯落肚闲话多”的时候,他便打开话匣子;他说从前某地有一座深山,那里很荒凉,人是很稀少的,只有一对童男童女,每天携着手背着篓上山去采茶;童女采下每一片叶子总是要放在舌尖上舐一下,之后递给童男,他也将这片叶子放在舌上沾润一下然后放在篓里。

因此,这种叶子有人就叫“舌尖”。

我觉得这个故事却有点罗漫蒂克,尤其我们中国人的幻想特别强,泡上一壶舌尖也许文思很容易来;常写文章的朋友不妨喝点绿茶吧!

“万事随转烛”,什么事都有个改变,这个年头喝点茶也不容易,近来已有人将饮茶列为七件之一,因此“风雅”两字也就被冲淡了不少,每天也得为它伤点脑筋。从前有位诗人在饮茶之余便发了点牢骚,他说:

“书画琴棋诗酒花,当年件件不离它,如今七事都改变,柴米油盐酱醋茶。”

据说喝茶不仅是为了风雅也不仅是解渴,并且还可以医病;三国时代著名的医家华陀在他所著的《食经》中有一“苦茶久食益意思”的话,有人认为华陀是将茶叶当做那时的健脑剂了。这难怪上海城隍庙除供奉霍光大将军及城隍之外还有华陀神像。

过去《大公报》有位作者因为见到舶来品的咖啡逐渐将茶叶的地位占据了,就洋洋洒洒写了一大篇文章,其中说茶叶能医多少病,它是不亚于万金油的,几乎百病都治,其中特别强调绿茶中所含的维他命C。

那么患有贫血病的朋友,不妨喝点绿茶吧——但我绝没开茶叶店,请不要误会我籍此宣传。

中国人的圣人是很多的,除了孔圣、孟圣、诗圣之外还有茶圣陆羽,他著了一部书叫《茶经》,把饮茶的琐事都记载很详。“饮水思源”,既然卖酒的忘不了“杜康妙制”,那么我又写写关于饮茶的小文,也不得不将这位圣人特别介绍一番。

茶圣陆羽,他是唐朝竟陵人,在上元初,便退隐苕溪,自称桑苎翁,那时便与世隔绝关起大门著了一部皇皇巨著——便是《茶经》。因他嗜茶若狂,在他环居之处种了不少茶树,当时的人很是不敬,说他是茶疯子。等到唐[后]代鬻茶者则视陆羽为茶神,见仁见智于此可知。《茶经》这部书我虽然还未拜读过,但我平时所听到关于饮茶的种种琐事,我几乎也叹为观止了。

载第172期(1949年3月1日出版)

言梦——人情涵泳(三)

……

甘永柏

多少人不知珍惜它该是可赞的时间,直到青春与美好皆成过去,贸然有悟,才掉过头来说:“哪,那也是我曾经过的地方呢!”话里的凄凉味,是带几分啮唇而笑的肃杀气的。像一个衰风败柳的老妓,撕碎了贞操的圣衣,还在那儿狞笑青春。神经锐敏的文学家,谁不富有那一股辛酸劲儿?我每每从许多回忆记、自序传中找到溟濛的人生的悲哀——他们告诉我说:“你的梦有什么稀奇,我也曾经梦过呢!”就觉得一股子凉氛透到心底,为人生的平淡而厌倦了。

其实,人生不靠一点儿梦还有什么趣味?年轻是可珍,可珍的就在那夸张妄诞的梦。梦是希望,梦也是现实。譬如一对天真相爱的男女,明眼人能指出哪儿是他们爱的暗礁、这社会的习俗要怎样破坏他们的结合,于是这男女就丢开手了,那人生还有什么趣味?梦是创造,梦是生命的皇宫,它为勇敢有为的少壮之心而存在。年轻人是应该固执他的梦的。

怕是童年距我愈远,而今我是愈觉得童年的可珍可惜了。为环境所拘囿了的早熟的孩子,是从没使他的梦夸张一点儿的。我做过梦,却是充满着稚气的悲哀的梦,而今仍使我心悸。早年的一片生活已经模糊,只隐约记得两三岁时,父亲死后,母亲受着族人的欺凌,每夜我睡在她的怀里,总是见到她在哭泣。母亲是良善的有力量的人,但有时脾气却也很坏,从生活上所受到的痛愤,常常不自觉的发泄在几个孩子身上。小哥哥,温顺得猫一样的姊姊及我,都常有一张泪脸。

我的家住在一个山堡上,这地方,茫茫的白雾和苍苍的青天常是我幼年之梦游移的地方。幼时很有点小聪明,读书几能过目成诵,所以结束分内的功课是很容易的。那时,常跪在书台上,眺望那苍茫的海天。故乡多山,总不多远就有一座山阻住你的视线。浅浅的远山,在小小的心中是那么神秘,那时我的心情正和Stevenson的小说Will O'the Mill中的小威尔的心情相仿。

山地多风雷,那声势与平原不同:当一阵子飓风闯入了谷里,就像千万匹咆哮的虎,腾着山腰兜逐,比千军万马的声势还要动人心魄。一声雷坠下来,山应着山,总传闻着百里的轰声。那时,母子依在一块儿,不说话,望着那盏豆火灯在古旧的木桌上颤动,心是怦怦地跳着。有时,风雷过了,又有淡淡的月描出庭前老柏的枝柯的黑影,在白色的窗帘上。母亲放下我,同姊姊预备饭去了,我的梦又会扬起,想那远山的红庙该是无恙的,凤小姐的小羊儿没有吹坏吧?

受希望的捉弄,第一次感到失望的悲哀。我还记得,那是一个冬晚,同姊姊跑出城门,在一个土堡上等候母亲回家。天已然的暗了,黄昏的烟雾从对山爬起,空谷寥然,只溪流淙淙可闻;山峡通出的远道是寂寞的、修长的,母亲还没有来。伫候移时,山野与远道,全模糊了,母亲还没来。在寒风中,垂着头,姊姊牵着我的手,幽幽地走进那古老的城门。那时,悲哀似破絮般的咽塞了我的胸。我永不能忘却那一次的记忆。

九岁进了小学,似乎那时的同学都是些憨大可笑的汉子。一个小小伶俐的孩子,惧怕世事,会用沉静维持自己的生活,就开始孤独的岁月了。登上校后的高山,可以望见悠悠的江流。我常是袖着手,独自地走过一块桑园,爬到山峰上。云雾包了暮天的江流,也包了我青春的梦,我梦着江河的前程,一个渺茫的奇异的世界。

中学校舍是在一个山坳里。那时,我已能从文章中寻取伴侣。常是带了小说词曲之类,循着阴暗的溪涧走到阴暗的林中,读一会,不知所之的哭一会。望着密叶顶上的蓝天,会记念故园,记念母亲,记念须要寄托的幽情,而我所有的只是空虚、寂寞、无边的虚幻——虚幻的梦就成为我自诳的慰藉。

十五岁时离开故乡,走上早年梦中的旅程了。叔叔带我住在一个大学校里,在这大都市的一角,不知怎样儿平静的放下了我的生活。每夜每夜,对着一盏朱灯发愣,对着高歌霸酒的大学生们太息自己的寂寞,我是倾向了分行的抒写。那是一种逃避,在做梦,我清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