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白莲】
一部民国史,半部在浙江。民国年间的杭州城是一道热闹又明媚的风景。各种先进的和落后的文化思想在此交融碰撞。古朴虔诚的杭州人,心性如那一泓西湖水一样柔软,因此,信佛者颇多。杭州素有“南朝佛国”之称,每年最热闹的便是会庙会了。
届时,成群的蚕桑妇女赶来杭州进香,偌大的杭州城一下子变得热闹欢畅起来。茶余饭后,祖父会带着林徽因去逛庙会。林徽因梳着两条小辫子,懵懵懂懂地骑在祖父的脖颈上,好奇地张望着周围的一切。在一个尚不解世事的小孩子眼里,一切都是异常新奇而有趣的。要不是自己的一双小手被祖父的大手紧紧握住,她简直要欢呼雀跃起来。
人的记忆是一种很奇异的东西,有时候它依附在一种气味上,有时寄托在一种颜色上。原本以为已经忘记了,忽然某一天,于不经意间嗅到似曾相识的味道,看到心灵为之触动的颜色。就在那一刻,记忆的大门豁然洞开,陈旧的往事如潮水一般涌来。当那个骑在祖父脖子上的小女孩已经长大成人,对这段光景一直有着模模糊糊的记忆,最深刻的要数祖父温暖宽厚的手掌,将她的小手紧紧握在其中,生怕有什么闪失似的。那是被宠爱、被重视的感觉。
后来,林徽因无论在何种场合都是众人瞩目的中心,但是,她始终保持着清新如诗的性格,这和她从小生活的自由、温暖的家庭环境是分不开的。
谁说从小被过分宠爱的孩子,长大后会任性骄纵?
林徽因的父亲是林家的长子,林徽因又是长女,是这个大家族里的第一个孩子,她的降生,是整个家族的一件大事。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的林徽因,相比那些在被忽视的环境中长大的孩子而言,更多了一种自信,一种乐观开朗的人生态度。
南方的盛夏,仿佛空气里所有的尘埃都沉淀下来了,宁静中带着几分闷涨的感觉。林徽因的祖母游氏静静地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怀里抱着已经睡去的林徽因。藤椅后面长着一溜香樟,使树下的祖孙俩不那么闷热。
不知时日的小女孩,静静地蜷在祖母怀里。风,轻轻地吹过,拂过她额前细密的刘海,露出光洁如玉、微微鼓起的额头。她娇俏的小嘴微微嘟起,粉嫩的唇瓣,像清晨露珠滚动之下的牵牛花。香樟的枝条在微风中轻轻摆动着,仿佛不忍惊扰了那个小女孩的美梦。庭院深深,院外是乱世扰攘;院内是时光静好,现世安稳。小小年纪的林徽因,躺在祖母宽厚温暖的怀里,睡意正浓。偶尔唇瓣微启,轻轻地咂咂嘴,是梦到了糖果,还是甜糯的糕点呢?在她纯真无忧的世界里,大概只有这类东西吧!
林徽因的祖母游氏,不同于一般的旧时代的妇女,她知书达理,写得一手好字,颇有大家风范。林徽因自幼跟随在祖母身边,耳濡目染,为后天的聪慧和才情打下了良好的底子。
如果用色彩来形容的话,她的童年应该是一片漫无边际的粉红。而那个梳着两条毛茸茸的小辫子的小姑娘,她在其中轻盈地旋转、起舞。那片粉红,如同她毫无掩饰的欢乐,一直绵延向远方,那个遥远的、未知的地方。
看林徽因留下来的几张老旧的照片,不论垂髫小儿,还是婷婷少女,抑或是人到中年,她的眼睛里始终闪烁着智慧和热情的光芒,纯澈得不含一丝杂质。
内心深处,她始终是一个小女孩,生活在一个充满糖果和七彩泡泡的世界里,被身边人万般宠爱。
原来,她一直生活在童年。
或许,唯有这样的女子,才经得起世俗风浪的冲击,无论置身于什么样的环境,始终不改生命的本真。
她是一朵莲,一朵生长在江南水乡里的白莲。承载了造物主的无尽恩宠,阳光柔柔地照着她,春雨轻轻地润泽她,调皮的露珠在她的娇躯上轻轻滚动着,风习习吹过,她弱不胜衣亭亭净植,随风袅袅摆动。
她的一生,始终沐浴在充满爱意的光辉里。童年时期,她是整个家族中的小公主,直至成年,她漂洋过海,留学在外,成为众多学子追求的对象。更有徐志摩、梁思成、金岳霖这三位优秀的男人,深爱着她。
这朵清雅的莲花,她的一生,有太多承载不尽的爱意柔情。惟其如此,林徽因才永远那么清新灵动,她的笑容里始终流露着欢乐和幸福。只有那些深深被爱的人才更懂得回报爱,她将满腹的热情投向建筑领域,投向文学领域,皆取得斐然的成绩。
这朵开在乱世的莲花,旧社会的枪林弹雨不忍伤害她,她的世界永远风清月朗,永远云淡天高。
这朵开在爱河里的莲花,置身的那个时代是微微扭曲的,但她却始终得以在健康的环境下成长、生活,她一路顺风顺水地出国留学,然后归国,结婚生子,到大学授课时,她的风采令众多女学生为之着迷。这个永远精力充沛、热情四溢的女子,就在众人为她神魂颠倒时,她又一转身扎进建筑的世界里,开始了锲而不舍的钻研。当她在建筑方面已取得小小的成就,当人们惊叹她理性的智慧时,她却以纤纤素手,在当代文学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一首《你是人间的四月天》令无数人深深折服于她的才情。
这个谜一般的女子,这个充满诗意的女子,有关她的一切都是那么令人迷醉。如今,半个世纪过去了。林徽因,这个民国年间的奇女子早已香消玉殒,化作一缕烟云,消散在历史的长河。然而,后世却有越来越多的人,翻出家传的霉绿斑斓的铜香炉,找出那早已泛黄的书册,在散发着油墨芳香的字里行间,窥望她一生所走过的道路,沿着她生命的轨迹轻轻溯洄。
【此情可待】
陆官巷,一个寻常的名字,一个古雅的地方。一百多年前,一代才女林徽因诞生在这里,那时的陆官巷在偌大的杭州城里安守着宁静的一隅,并没有想到若干年后,自己的风貌会因一个小生命的降临而改变。一朝春尽红颜老,那个名为林徽因的奇女子早已烟逝云去。
地方还是那个地方,但也已经不叫陆官巷了。
离开陆官巷,离开杭州城时,林徽因八岁。这年,她随祖父母一起迁往上海。天真懵懂的年纪,尚不解分别的忧伤。
对于一个八岁的小孩子,不过是告别过往,奔向一片全新的天地。因此,她心中并无半点离愁别绪,她读不懂祖父那一声声略显滞重的叹息,也不大能够分得清杭州的陆官巷和上海的虹口区金益里有什么不同。
对于林徽因而言,一切都是后知后觉。古老的杭州城,闪耀着绝美荣光的西湖水,庙会前的各种小吃、泥人、布偶、精美的纨扇……这一切早已随年华悄悄地住进了她的记忆深处,只是处于暂时被封锁的状态,留待某日被不经意地打开。
初到上海时,林徽因的父亲林长民因公事被派驻在北京,叔叔林天民留学日本。好在林徽因的几个姑姑虽已出嫁,但大部分光景都在家里打发,再加上一大群表姐妹,家中异常热闹。
林徽因和表姐妹们,每天背上小书包,到附近的爱国小学学习。她已是一名二年级的小学生,由于受教育较早,她已经认识很多字,能背下大量诗词。父亲常常往家中写信,每次都由她执笔回信。父女之间,虽相隔遥远,但书信往来,一下子拉近了彼此间的距离。林长民虽然人在北京,内心却对这个小小的女儿时刻挂念,常常随书信寄些好吃的零食和好玩的小物件。
一年后,父亲将家迁到北京王工厂旧居。又一年后,林徽因随祖父一起搬来北京。至此,在她十年的生命历程里,已经经历了三次迁徙。
时局虽然依旧动荡,但这一时期林徽因在北京的生活却是安稳的,她和表姐妹们一起到英国教会培华女子中学就读,在新式的教育体制下,她接触到更富有朝气的文化和思想,这极大地开拓了她的视野,增长了她的见识。在这里,她依然是那个享有众星捧月般荣耀的小公主,但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已不复幼时的懵懂无知,她变得见多识广,说起话来滔滔不绝。林长民对这个女儿越发疼爱有加,有什么事都爱找她商量。除了工作,他几乎将自己的全部心思都放在了这个女儿身上。
相比聪慧的女儿,林徽因的母亲何雪媛就没那么幸运了。
一个男人可以喜欢很多个女人,但终其一生,只会真正爱上一个女人。虽然何雪媛是林长民的正室,但她并不是林长民生命里的那个女人。何雪媛出身于商人家庭,没有多少文化,更谈不上半点诗意和灵气,实在难入渊博儒雅的林长民的眼,但他们共同的女儿林徽因却极合林长民的心意。
后来,林长民又娶程桂林为妻,程桂林虽然同样没有读过多少诗书,却有似水的柔情,使林长民那颗不羁的心终于找到停靠的港湾,他沉醉在程桂林的温柔乡里,自号“桂林一枝室主人”,似乎完全忘了何雪媛的存在。
何雪媛独自生活在后院,像古代深宫中那些不得宠的妃嫔,一任年华老去,备受冷落的日子像秋日荒原上的野草,一眼望不到尽头。一个女人一生之中最大的幸运,乃是有一个男人真心爱她。而何雪媛这个不谙诗礼、不懂低眉的女子,不仅得不到丈夫的半点儿爱意,亦不受婆婆游氏待见。生活在林家这个大家庭里,她虽是正室,却形同虚设。日复一日,看着丈夫对别的女人柔情蜜意、婉转相怜,她的心中又该是怎样的落寞,怎样的酸涩?
彼时的林徽因已经长成婷婷少女,面对终日独守后院、愁云惨淡的母亲,她的心中有锐利的疼痛,却无从排解。很多时候,我们对别人的苦楚心明如镜,却如隔岸观火般无能为力,无法救赎。何雪媛虽然缺乏自我解救的能量,好在她还有一个聪明乖巧的女儿。对于不幸的命运,她逐渐放弃了挣扎,将全副心思放在了女儿身上。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求不得、放不下、爱别离、怨长久。这几乎是每一个生命都要体验的,而何雪媛经过痛苦的挣扎后,心知自己求不得,便坦然地放下了。这也使她的内心平和下来,也使她的生命变得无比绵长,先后送走了女儿,又送走了女婿梁思成,才以八十多岁高龄辞世。
或许是母亲的命运启发了林徽因,让她懂得了怎样去爱与被爱,懂得了在爱情里怎样保全自己。这个聪慧灵动的女子,将自己化作一尾鱼,游弋在珊瑚丛般的男人世界里,始终婉转自如。因为她懂得,真正的爱情不是“低到尘埃里”,也不是高到云天之上,而是以最优雅的姿态做真正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