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夏文学精品丛书(小说卷)
- 杨春光主编
- 13248字
- 2020-08-26 16:45:46
开斋节
没有风。
沙麻子又圪蹴在南墙根晒日头。
家里暖暖和和的他待不住,偏偏就喜欢这么个。沙麻子两手筒在青布棉袄袖子里,嘴上叼着烟,时不时猛地嘬上一口,烟像小尕子的 求似的往上翘,接着从鼻孔里冒出两缕青烟,这时,你才会觉得他是个活物。否则,你会以为那是一堆湿牛粪。
沙麻子定定地木木地傻傻地凝望着西面沙石公路上来来回回匆匆而过的行人和车辆,漫无目的地冷眼旁观地欣赏着,好像望着这个世界上别的族类在瞎忙活、瞎折腾、瞎捣乱,就跟看蚂蚁搬家,看驴或马倒换后腿似的。
离公路约莫一里半不到两里,闲得无事他就这么蹲着望着。无论冬夏就跟城里干部上班办公似的!多少年来,这便成了他的生活中的一部分。
修罢这条公路算是沙麻子当河滩大队大队长干下的最后一件事。粉碎“四人帮”那年淌冬水前,沙麻子领导河滩成百上千人大干十天,修通了这条路。结束了“晴天白茫茫,雨天水汪汪;蚁子咬蛤蟆叫,出门就把鞋脱掉”的无路可走的日子。河滩人真正有了一条社会主义的阳关大道!
河滩大队是一片沼泽地,“有七十二连湖”之称。其实是黄河河道东移后留下的杂七杂八的沟沟汊汊。
通车剪彩那些天,是沙麻子这辈子最得意最露脸最辉煌的时刻。全大队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大人娃娃回民汉民见到他都远远地龇着牙脆脆地叫:“沙队长!”好像他们遇着了救命大恩人似的;教门深的老人甚至还恭维他说:“沙队长,这回您揽了个大大的舍哇卜(善事)!”他们不再叫他“沙麻子”、“强麻子”、“骚麻子”、“鬼点子”。
后来,沙麻子又沿公路为河滩大队规划了一个新庄点,靠北头给自己也留了一块宅基地。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河滩人迫不及待地盖新房子搬家。不多时,河沿上的老庄子很快就成了一片废墟,新庄子有了一条宽敞笔直的街道。正当沙麻子自己想盖新房搬家的时候,人民公社散了。大队改村,在选举村委会时,他被一伙“小杂种”日鬼掉了,栽在了各生产队的“贼会计”手里。日他妈,阴沟里翻了船!他气得直骂娘。七个生产队,三十五名代表,事前他躺在炕上挨个捋了两遍,至少可得二十张票。可是结果他只得了两票。他明白支部书记罗木左一票,妻哥马尕子一票。他落选了,落得惨惨的。
他很恼火,也很悲哀。
他羞得无地自容。
他不想搬家了,没那个心劲了。他赖在原地不动弹,他要单门独户清静清静。一种离群索居的念头死死纠缠着他,他不想见旁人,他想旁人也不想见他。他想离任何人都远远的,眼不见心不烦。
“十个麻子九个犟,你扎扎实实一个死倔驴!”罗木左对他说:“你买条烟提两瓶酒去看看孙书记,别问过你好几回,还说要亲自来看你哩。”
“看就看,一个大麻子。”
“领导刚到任,看得起你哩。”
“你去说,我谢谢领导的关心。”
沙麻子心里说,求的,一个三十来岁的个娃娃,水利学校毕业,上过半年县党校,一到任就一日三醉,吃喝嫖赌样样挨边。过去说“修正主义”,那是在苏联,远着哩,像阿訇讲经一样。现在就在眼前,叫“腐败”!说是少数,其实有几个就够受了。过去,三年自然灾害低标准困难时期偷吃个馍馍多喝一碗稀饭,“四清”运动都要交代“多吃多占”,检讨、退赔、罚站、挨打,弄得死去活来。过去开会,不论公社、县上、省上二干会、三干会、四干会,上上下下领导群众都一视同仁:一人一碗羊肉洋芋粉条烩菜,一人一个半斤重馒头或者一老碗干饭,地上一蹲,各人吃各人的。要喝酒自己去买。现时,孙书记,求的……羞先人哩!
两天后,孙书记真的上门来了。罗木左在前书记在后。黑狗使劲叫。罗木左喊:“肏,‘鬼点子’,拦住狗。”
“你进,狗拴着哩!”
沙麻子还是迎出来,他知道一保准有生人。
“老麻队长,你好!”
孙书记伸出手。沙麻子愣了一下,半天才迟迟疑疑伸出手。
“忙得很,今天抽空来看看你。你是老队长了,往后你要多多协助我工作呵!”
“那是自然。下级服从上级。”
“几次开会你都没去。”
“腔子痛!”
“家里几口人?”
“两口。”
“种多少地?”
“十五亩。”
“咋这么多?”
“女儿都嫁了,份田都还在哩。”
“呵——”
“老婆子,抓两个茶。”
沙麻子掏出“金丝猴”香烟,敬给孙书记和罗木左。孙书记接过烟,放在炕桌上,掏出自己的“阿诗玛”,先给沙麻子,再给罗木左,最后自己吃一支等沙麻子点火。他见沙麻子把过滤嘴撅掉,再把“金丝猴”在桌上磕磕,磕完接在“阿诗玛”上,两支烟驴求般长。
“噫,你抽烟还日怪着哩。”孙书记笑。
“惯了,老就这么个。”
沙麻子就这么个抽法,不知是为了节省一个烟屁股还是为了节约一根火柴。他也不愿意抽过滤嘴,那样抽总觉得像隔着衣服摸女人的肉身——不过瘾!
女人拿来三个盖碗茶。沙麻子说他不要。老婆子冲两个收走一个,笑笑对客人说:“你们请!”
她临出门的时候,孙书记撵着说:“老嫂子,给我们做啥好吃的?”
沙麻子不爱听,觉得很扎耳。日他妈,她可以做你的娘哩。不过嘴上却说:“不知道你们来,想吃啥,我去买!”
“宰只鸡吧!”孙书记轻快地说。
“这两天鸡正下蛋哩!”
沙麻子心里烦他,也不管他是真心还是假意,他随嘴给他个软钉子。孙书记心里一惊,这是他没有想到的。到任这么些天来,不论走到哪个干部家社员家,没有不高高兴兴热情款待的。社员家里的土鸡吃起来味道就是比饭馆子里的肉鸡香。正是吃晌午饭的时候,他满以为沙麻子会受宠若惊,宰只土鸡美美吃一顿的,不曾想他还不给这个脸面。他自我解嘲打着哈哈说:“舍不得就算了,说的耍耍的。别都叫你‘鬼点子’,往后你多给我们出些好点子,比吃你的鸡强!好,我们走。”
“我去街上买羊肉。”
“别麻烦了。”
送走他们俩,沙麻子像吃了个苍蝇,心里堵得慌。他想,他们谁对谁都没有好印象。不知为啥,沙麻子还感到一种屈辱。他恶狠狠地吐一嘴黏痰。咳——吐!求的,半大个娃娃,牛皮哄哄的!我干革命的时候,你还不知在哪里转筋哩。河滩大队有今天,没有我的功劳还有我的苦劳哩。50年代修渠60年代挖沟70年代平田整地,粮食亩产从二百斤到五百斤到过一千斤,桩桩件件爷爷没给党丢过脸,一步一个脚印走过来的。群众心里有一本账!你不让爷爷干,群众还不答应哩。罗木左是个软蛋,紧要三关的时候,下不了那个碴,降不住个人,他当书记也离不开我沙麻子!
沙麻子有恃无恐。
可是临到选举的时候,他才发现他自己是完完全全错了。一起共事多年的老部下老队长都离他远远的,生怕沾上了他,窄路相逢才不得不皮笑肉不笑地应付两句。沙麻子觉得气氛很紧张。会议开始,罗木左请孙书记先讲话。书记点燃一支烟,稳稳地吸上一口,慢慢才说:“今天选举河滩村领导班子,我代表乡政府乡党委表示祝贺!河滩大队这些年取得了很大的成绩,是先进大队。过去的领导班子做了大量的工作,党和群众是不会忘记的。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决定把党的工作中心从阶级斗争转到经济建设上来,要求我们的干部知识化、专业化、年轻化……”沙麻子觉得茬口不对,当罗木左宣布完选举注意事项,他就明白他彻底没戏了。过去大队选举都是举手扎拳头,一哄而过,心里不同意面情上过不去也只好跟着举。
今天是画选票:同意的在候选人名字上画个“○”,不同意的画个“×”,不做记号表示弃权。正式选举时,代表们多数不识字,识几个字还没有个笔,于是三五成群请会计们代画。沙麻子拿过罗木左的笔,当着他的面,画了原大队会计一票。结果,大队会计当选。沙麻子晒到了干滩上。他在家睡了两天,再不想出门,再不想见人。
公路上人声嘈杂,欢声笑语沙麻子远远地都能听见,今天是“开斋节”,回民的年。一大早河滩人都穿戴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成群结队往南面清真寺涌去。这是一年一度最尊贵、美好最吉祥的日子,整个河滩沉浸在节日的欢乐和兴奋之中。男满十二岁都要参加聚礼,聚礼完要念经走场,一连三天,串亲访友互致节日问候。然而这一切对沙麻子来说,虽然近在咫尺却又相距那么遥远。他是不愿意回忆往事的,过去的都过去了。是好也罢坏也罢高兴也罢痛苦也罢辉煌也罢日赖也罢,都与现时不相干!他不愿劳那个神费那个力操那个心。他宁愿浑浑噩噩听天由命打发日子。可是今天他想起了他第一次参加“开斋节”聚礼,好像就是昨天的事:有癞痢头马尕子、罗木左、乌德、斋德,一伙半大尕子,都拿着掀板骨(牛肩胛骨)在清真寺念经当满拉(学员),人多,大殿容不下,他们和一伙晚到的大人一起跪在院子里听阿訇讲“清尔则”(教义)。他们跪不住,不知谁恶作剧,放了个哑屁,这是在殿上不允许的。罗木左使劲用手巴掌扇鼻子:“哪个驴放的屁!臭死了。”谁也不吭气,他们勾着头咯咯咯地笑。边上几个大人叫他们悄悄的,并用眼睛剜他们。他们笑得更起劲,惹得前后左右的人都呵斥他们下去净身去。那天聚礼完后,他大不问青红皂白狠狠扇他两巴掌:“畜生,这是耍笑的地方?”到现在他都觉得冤枉,那不是他搞的恶作剧。那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上寺。过来就新中国成立了,他一直当儿童团团员当民兵当团员当党员当干部,从土改互助组初级社高级社到人民公社,一辈子全心全意专心专意一心一意干公家的事,干大伙的事,干社会主义的事。破除迷信,反对封建宗教特权,进行无神论教育,破旧立新……运动一个接一个,哪个运动沙麻子都没有含糊过。河滩人一提起沙麻子都认定他是个“卡菲勒”(异教徒)。其实,这中间有些是沙麻子主动积极干的,有些根本就不是他干的。拆清真寺实实在在是秃驴马尕子的主意。“四清”运动后期,工作队搞思想建设,马尕子当大队贫协主席。为了迎合工作队的喜爱,他建议把当库房的清真寺拆掉,彻底与伊斯兰教决裂!工作队正好需要典型事例向上级汇报,马上叫新任大队长沙麻子拆寺。一座好端端的砖木结构的大寺,三下五除二,几天工夫就成了一片废墟。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又叫落实民族宗教政策,“文化大革命”被拉下马的马尕子又猴戴礼帽充好人,领头写乜帖收钱重盖清真寺。这一拆一盖,把自己倒洗了个清清白白,“黑拉姆”(罪过)给沙麻子落下了。马尕子还当了寺管会主任,人模狗样地跟着阿訇到处念经吃油香。过去不许上寺沙麻子不上寺,现在准许上寺,沙麻子也不想上寺了。“卡菲勒”就“卡菲勒”吧,他想。
院子里弥漫着羊肉和热油的香味。女人在灶房里炸油香和馓子,沙麻子使劲吸溜着鼻子,他有些饿也有些馋。但他不愿进灶房。妥了她会叫他的。女人也不像是先前的女人了,换了个人似的,总是恶言恶语,脾气暴躁,态度生硬。姐姐姐夫劝他不要有啥想法,叫他忍着些让着些,兴许是更年期综合症,过一阵会慢慢好起来的。凭良心说,四十岁过来,他才猛然发现她是个漂亮的女人,他一直以为她丑得不能再丑的了,人高马大,好像被谁从头到脚使劲抻了一下,整个零零碎碎都变了形,让人看着就害怕,就提心吊胆。庄子里一帮骚男人给她总结了“九大”:脚大、手大、个头大、眼大、嘴大、鼻子大、奶子大、屁股大、×大。开始是悄悄地叫,后来当面也叫:“肏,九大,你麻子寻你哩!”“肏,麻子,你九大喊你哩!”他们也不在乎了,大就大吧,乡下人说说耍耍解个心慌哩。其实,她脸上哪个部件单独看都长得不差,摆在一起就别扭不协调,好像棋子大棋盘小,棋子要挤得掉下来似的。沙麻子记得那是七月的一天半夜,他被哗啦啦的水声吵醒。他以为天下暴雨子,担心院子里的胡麻遭雨淋。他拉开电灯一照,是女人在洗“乌苏里”(沐浴),圆滚滚白胖胖一个赤条条的陌生女人展展地呈现在他眼前。他很难为情,立马拉灭了灯。结婚那么些年,他当真没好好见过她的肉身。他有些惊诧,有些激动。他想再拉开灯好好看看,又怕她生气。他觉得浑身燥热,坐起身来。人他妈的也日怪,同是一个人,一瘦一胖咋就错的码子那么大?现时她一胖,人马上变白了,长得舒展了、匀称了、顺眼了。生活苦营生累埋没了她委屈了她,他替她不平起来。穿戴也好心情也好,对女人都很重要。沙麻子觉得这辈子亏待了她冤枉了她。中间要不夹个舍舍子,兴许他们一开始就不会觉得是委曲求全是凑凑合合了。青梅竹马,顺理成章,会死心蹋地一门心思过日子。沙麻子1959年大炼钢钱从贺兰山回来,他往炕旮旯一蹲,半句话没有。爹娘知道他的心思,干着急没招数。说了无数家姑娘,一相亲别调头就走。眼望着年岁越来越大,和他一般大的男男女女都结了婚生了娃,整个庄子就筛下他和她。姐姐硬着头皮劝:“庄子里就剩你们俩。我说个不该说的话,瘸驴配瞎马,你们谁也别嫌弃谁,你心劲再高,真主不给口唤(许诺),你也是个枉然。舍舍子长得心疼,别到兰州去了,嫁了人生了娃,你不是痴汉等丫头吗?我说兄弟,想开点,就是她。真主的前定,拗不过的!”沙麻子没有发火没有吼叫,姐姐就知道他默许了同意了。多少给了些彩礼扯两身穿的,道过喜(订婚)不几天就结婚了。公共大食堂,吃饭不要钱,倒省了请客送礼一摊子事。两人都不称心,两人都不满意,两人都觉得委屈。可是还得在一个炕上滚。头些年,一和她干那事他总闭着眼想到舍舍子白白嫩嫩软软乎乎娇小的肉身。其实他们不过就挨了一次,好像一生一世再忘不了。浪罢稻子,他们浑身上下都满泥点子,他们你望我笑我望你笑,都成了麻子!他们到渠边洗手洗脸洗脚,不知咋的舍舍子就掉进了渠里,胡乱喊救命。起初沙麻子以为她是耍着玩,见她喝了几口水他才跳下去救。沙麻子一拢她的身,她就死死地箍住了他。他把她抱上岸,他们第一次脸对脸胸对胸紧紧地贴在一起。当时并不觉得,那味道是沙麻子后来慢慢回味过来的,越回味越甜蜜。他记得那是初级社转高级社的时候,舍舍子家成分高,但大哥在兰州当干部,渐渐把兄弟姊妹都迁出去了,舍舍子是最后一个。她走的时候把他叫到渠边红柳树下。
“我哥要我去给他看娃哩!”
“还回来不?”
“晓不得。”
“别回了,找个婆家好好过日子。这地方苦的!”
“那你哩?”
“我一个丑八怪。”
“人心好就成哩。”
舍舍子走后再没有回来,连个信也没捎回来过,只给他留下了一个温热的空空的念想。
沙麻子在炕上摸衣服,他想抽烟。听见女人洗完了正上炕,就不想抽了。他重新躺下。不停地翻身。
“你还不睡?”她说。
“睡不着。”
“别胡乱想。”
他趁机爬过来,把她搂在怀里。沙麻子像新婚夫妻,手忙脚乱不得要领。他们好些年不干这种事了。家对沙麻子来说,不过是一个旅店、饭馆、招待所,一个吃和住的地方。他一门心思在外面忙,想回来吃就回来吃想回来睡就回来睡,不想回来几天都不照面。家比旅店、饭馆、招待所还自由,沙麻子好像要把耽误的了全补回来。他的心劲很好,她让他胡乱折腾了一气。
再过来,他们隔三差五地来那么一次半次,虽说不那么销魂,沙麻子也只好凑合了。有时他会想起那位“全国粮票”。现时都老了,都不来往了,就剩下个她。少年夫妻老来伴,她比伴还强些个。总算调节一下单调乏味的生活了。沙麻子这辈子再没别的奢望,就剩下一点男女之间的乐事。也只有想干这种事时,他才觉得自己还不算太老!一个斋月熬下来,沙麻子一想到女人,心里就有点急鼻句鼻句的。这个月两次梦见和“全国粮票”耍,炕上湿乎乎一大片。真主真是伟大,一个斋月叫你饿着渴着孤着,体会体会没吃没喝没有女人的艰辛,激发人的善心,叫你同情穷人同情弱者哩。沙麻子朝灶房望了一眼,门敞开着,油烟一个劲往外翻滚,啥也见不着。“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五十岁坐在地上吸起土。”她正五十哩。他想一月下来她也熬得凄惶的。他真想扑到她身上去,但他们大白天从不干那事,他们谁见了谁都没情绪。他们只是在晚间黑灯瞎火地干才来劲。今晚夕好好地闹一场!他想。沙麻子一再提醒自己,不要惹她生气,拣她爱听的说些有情有意的话:鸡闹窝了,羊走羔(发情)了哩……
“咝——”烟屁股烧着了他的嘴,他使劲将涎水和烟屁股吐得远远的。这时,清真寺房顶上广播喇叭传来了喊“邦克”(宣礼词)的声音,很大很响,满世界都在震动。沙麻子知道“哇尔则”讲完了,该做乃玛子(祈祷)了。沙麻子在心里默默地随着念“邦克”,一直到念完。他很奇怪几十年过去了,咋还记得这么牢!他摆摆头,自己笑了笑。公路上一连开过去五辆新崭崭的小卧车,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芒。沙麻子猜想又是市上县上头头脑脑到寺上祝贺节日来了。说完好听的现在该到街上饭馆子去吃喝了。这些年来都吃出规矩来了。吃得理直气壮肆无忌讳了。沙麻子又想起来耿书记,落实民族宗教政策他第一个代表市委市政府市人大市政协来河滩清真寺祝贺“古尔邦节”。从寺上出来直直把车开到沙麻子家门口:‘鬼点子’在家吗?”
沙麻子急慌慌迎出门紧紧抓住书记的手,一副喜出望外的样子。市委耿书记算是沙麻子认识的最大的官了。别亲自上门来看他,他觉得实在有点消受不了。书记握着他的手,大大咧咧地说:“你求架子不小!在寺上没见着你,一问马尕子,说你在家,顺便来看看你。好长时间也不去我家,咋把您得罪了?”沙麻子赶紧说:“哪儿的话,您忙我也忙哩!”耿书记算是沙麻子的老领导老上级老朋友了。“四清运动”耿书记是工作队队长。沙麻子是第六生产队队长。队上工作组给队部报了一份单行材料,老耿一看就笑了:瞒产私分,把麦子掺在麦余余子里把稻子掺在秕子里当饲料分给社员!沙麻子被传到大队部。耿队长问:“你春天报喜,说庄稼长势良好;秋天报忧,说粮食减产。一年多把几万斤粮食瞒产私分,你的立场到哪里去了?”
“实话跟队长说,农民图个啥?不就吃个肚子!劳动一年不让吃饱肚子,农民还干求啥?低标准庄子里饿死十几口人,三年没生一个娃娃。农民也是人哩!”
“那你咋把好好的粮食掺在坏粮食里?”
“那是上边逼的:人均口粮卡死在四百一十四,最低三百六。死杠杠。可饲料没限制,分回家他可以当口粮也可以作饲料,看各家的具体情况灵活掌握!”
“嘿嘿,你的鬼点子真多!”
耿队长看着麻子脸笑了。他出生于山东,一个农民家庭,他理解农民的疾苦,他莫名其妙地对沙麻子有一种特殊的好感。组织建设阶段沙麻子不但没撤职反当了大队长!
“文化大革命”开始,当县委书记的耿队长执行“资产阶级反动路线”被“造反派”拉下马,武斗时在沙麻子家灶房里藏了两个月,后来进“五七”干校。“四人帮”倒台后耿队长当市委书记。他不脏不贪平易近人,真正的共产党,他总爱把两支烟接起来抽,沙麻子也学会了这一手。
沙麻子想起自己有好一阵不抽烟了。他从怀里掏出“金丝猴”,抠两支,撅掉过滤嘴,接好,叼在嘴里。正要点烟,听老婆子在灶房门口叫:“咳,我说吃饭!”
“咳”就代表沙麻子。她从不叫他的官名沙万成,也不叫他的经名穆萨,更不像庄子里别的女人叫自己的男人“掌柜的”、“老汉”、“老头子”。当然她也不叫他“沙麻子”、“鬼点子”!她一“咳”,他就知道是叫他。
“吃饭。日他妈,五辆车,至少十几二十口人,加上乡上的干部,加上七大姑八大姨又他娘的几十口大吃大喝一顿。农民的血汗呵!这帮吃人贼尸,沙麻子想,“过去的干部下乡,在社员家吃顿便饭,还要交半斤粮票,三毛钱,现在是硬鼓着白吃,吃了还拿……”
寺上聚礼散了,人们朝四野荒滩走去,为自己亡故的亲人走坟。他想起了他爹他娘,鼻子有些酸。但一会儿就过去了。他知道姐夫和外甥尤苏甫会去的,他们每年如此。
“咳,我说吃饭,你听着了吗?”女人又叫了一遍。
沙麻子不搭理。他想饭又跑不掉,他要把烟抽完。
“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女人唤鸡。一群鸡发疯般往院子里跑,它们从沙麻子面前过,一点不把他当个人。女人在院子里撒粮食,噼噼啪啪跟下雨一样。这年头,鸡也变“修”了,它们连麦子、稻子都不吃,非吃大米不可。沙麻子觉得是不是世界的末日临近了?鸡们吃完了,迈着绅士步从院子里出来,一边整理羽毛,一边胡骚情。芦花公鸡从驴粪里挑出个黄豆瓣搁在一块平地上,呱呱叫着勾引母鸡。一只麻母鸡走过去,一嘴啄吃了。公鸡伸开半边膀子,围着它转半圈……沙麻子笑笑,他回头望望自己的女人,她不在院子里,早进屋去了。他想起她的肉身。
“咳,我说你胀肚子不胀?你吃罢我收拾了好进城!”女人有些不耐烦。
沙麻子一听她要进城,心像油锅里滴进了水,猛地爆炸开了,麻子脸涨得紫红,凶恶地问:
“你又进城干啥去?”
“上女儿家瞧瞧。”
“大家都忙忙的,你瞧的个啥?停两天再去,把家里拾掇拾掇。”
“你不会拾掇拾掇,这个家又不是我一个人的!”
“我拾掇要你干求啥?”
“我又不是你雇来的个使唤,你是我的爷?”女人不让步。
“我是你男人!”沙麻子也不让步。
“你统治我一辈子压迫我一辈子折磨我一辈子,还嫌不够?现在你休想再拘束我!”
沙麻子没有想到,从她嘴里竟说出这样的话,她吃了豹子胆了!他气急败坏但又无言以对。他想跳起来扇她两个嘴巴子,觉得这话扎到了心尖子上有些发虚,竟一时找不到一句发狠的话,但她还不饶他:“告诉你,你再鼓不住我。我到城里去给谁带个娃煮个饭,吃饱喝足,随随便便一月挣一百多元钱,你信不信?”
沙麻子后悔把女儿们弄进城,让她跟着学坏了。女儿们都欢迎她去给她们帮忙,她们谁也不欢迎他上门去添侍候。每回进城她们从来不说留他住些天耍些天,吃罢饭她们总是说:“爸,我们去上班,走时你把门锁上!”
沙麻子彻彻底底败下阵来,他觉得形势不妙,兔子急了咬人哩。他软了下来:“好好好,你走吧,回来不回来随你的便。”
女人不再接茬儿。
沙麻子很欣赏自己这句话说得有水平,不软不硬,恰到好处,既不是撵她也不是求她,既留有余地又不失尊严。弦不能绷得太紧了。实打实地说,现在他离不了她。别看自己在农村一辈子,除了会使锹使锨,犁田薅草提耧下籽打碾扬场样样农活都不精通。他会指挥别人干自己不会干。紧要三关的时候,全仗着老婆子闹事。家里一摊子事更是老虎吃天,没处下口,她一不在家,屋里就乱了套,鸡飞狗跳墙,连口随意饭都吃不到嘴里,除了煮鸡蛋熬米汤,啥本领也没有。沙麻子觉得自己很惨。舒口气,便宽宏大量地说:“肏,老婆子,要去你给孙娃子们带个啥去。”
说完,他觉得这是句废话。
她换一身新新的青布棉袄罩衣,绑腿扎得严严实实,戴着白盖头,手里提着大大的柳条筐,走过沙麻子身边撂下一句话:
“晚夕别忘了堵鸡窝门。”
沙麻子使劲吸鼻子,他觉得她身上除了油香味好像还有旁的香味,好像是一种叫“珍珠霜”的啥家伙。
她朝公路走去,昂着头拧着屁股。
沙麻子心里鼻句鼻句的燥燥的。
公路上再没有车也没有人,家家户户都在家里团团圆圆好吃好喝过开斋节。
一场暴风雨过去了,沙麻子平静下来。他感到自己心力交瘁疲惫不堪。要在年轻时今天非揍瘪她不可!老了,求事了,力不从心了。沙麻子一辈子争强好胜不下软蛋不愿检讨,此时此刻心里却愧得慌:她说得对,他不但统治她一辈子压迫她一辈子折磨她一辈子,而且他还剥削她一辈子呵!她在外干营生在家做家务带孩子种自留地养鸡喂羊客情往来上下应酬,都没要他操过心;她忍气吞声,任劳任怨,当牛做马,她图了个啥?除了帮他争了个“一心为集体、先进、模范”的好名声,自己啥也没得到。而他把她的这种牺牲认为是可欺。沙麻子抱着头,想到了自己诸多的不是。她也是一个心气很高要强的人呵!他想起小时候,她爱和尕子们一道耍,那次她和小尕们比赛尿尿,看谁尿得高,结果她尿一裤一鞋,挨她妈两巴掌一脚:“傻婊子养的娃,你是女的,他们是男的,你咋能站着尿?再不许和他们一起耍!”那会儿她四岁或许五岁。三岁看老哩。
一辆大红公共汽车往城里开去。他想她一保准上了这趟车,一保准又去老女儿家。老女儿卫校毕业在市医院工作,女婿当处长,家里宽敞干净。外孙上学,家里缺帮手。一想起老女儿,沙麻子总觉得鼻子尖上还粘着那股子臭味。那年索菲亚不到两岁,三夏大忙季节,收麦子薅稻子复种糜子,忙得人连轴转。黄河还乘机捣乱,发洪水,河水上了防洪堤。沙麻子从上沿堤而下,仔仔细细察看需要加固加高的地段。过晌午了,他又渴又饿,满以为回家能吃口喝口现成的,没想到门上挂把锁。他以为女人吃罢上工去了,吃喝放在锅里。打开门一看,冷锅冷灶,一股恶臭熏得人闭过气去:老女儿精溜溜拴在炕上睡着了。屎尿糊了一身,金黄金黄的。沙麻子屏着气手伸出一半又缩回来。让她睡吧,他调转身圪蹴在灶门外抽烟,等女人回来。
“你咋这阵才回?”他不高兴。
“包工活,我没割完哩。”
“娃拉下了。”
“你没擦擦?”
“糊一身下不去手。”
“你的就那么金贵?”
女人进屋把娃抱出来往地上一放,啪啪,屁股上给了两巴掌。娃张大嘴使劲号。“我哪辈子造了孽,生下你们这些冤家对头!”沙麻子取来汤瓶(水壶),娃泪眼望着她。“站定,我的小奶奶,我给你洗!”沙麻子冲,女人洗。洗干净沙麻子才抱在手上。往后,不论索菲亚长多大,只要一看到她想到她,就觉得有那股屎臭味。
四下里空荡荡的,汽车早跑得无影无踪了。沙麻子正想进屋吃饭,发现公路上下来个人。谁会这时辰到河边去?他奇怪地盯着来人看。人影越来越大越见越清楚,那是他的外甥尤苏甫,还提着个筐篮。
外甥走近了,他站起来。
“舅!”
“哎,你做啥?”
“我娘叫给你们送来的。”
尤苏甫把筐篮递给他。沙麻子揭开苫着的白布,里面放着两个油香两个油圈两把馓子两碟菜。
“我有吃的哩。”
“谁说您没吃的?”
“难为你娘想着我。”
“您就不想她?”
“嘿嘿,我没咋想,没她想的劲大。”
“人不亲骨头亲哩。”
“是那话。”
“舅妈呢?”
“进城去了。”
“呵。”
外甥、舅舅把吃喝摆了一炕桌。沙麻子拿两双筷子,两人就吃起来。沙麻子把脸埋在汤碗里连头都不抬夹吃带喝,呼啦乱响,不管不顾,像个饿鬼。尤苏甫怕他噎着了:“舅,您慢些吃。”
“嗯。这汤香。”
“您尝尝我娘做的菜。”
姐姐拿来一碟辣子腌韭菜,一碟蒜拌羊肉。沙麻子先夹块羊肉放进嘴里嚼:“香。缺点盐。”
“您口重。”
沙麻子随手撒些盐,用筷子拌了拌。
“这会儿好了,你也尝尝。”
两人一面吃一面闲聊。
“舅,你看见黑尔赛回来了吗?”
“哪个黑尔赛?”
“咳,就那个……”他想说“全国粮票”的儿子,话到嘴边觉得不妥,忙改成“那个杨生贵的儿子。”
“他回来了?他不在北京做事吗?”
“对,就他回来了,还带回一个女人。年轻漂亮,洋气得很,嘴唇子抹着红,连指甲盖都抹着红。”
“他回来干啥?”
“说旅行结婚。”
“他不是好些年前就结婚了吗?”
“对。头房女人去了美国,娃也带走了,离了,不回来了,又找的二房。”
“日他妈,啥事,跟耍过家家似的。”
“才将您没看着,五辆高级小卧车,市长、县长、乡长一起陪他回来。”
“牛皮这么大!”
“听说在中央一个部里当司长。”
沙麻子知道中央一个司相当地方多大的官,跟耿书记一般大。
“岁数不大就这么大的官!”
“别大学毕业先给部长当秘书,当然提拔快。”
“哦——”沙麻子点点头。
沙麻子很紧张,他觉得今天不顺。是不是他不上寺不走坟,真主惩罚他?他觉得黑尔赛那小子一定会恨他一辈子。他到哪位领导面前说声沙麻子的坏话,就够自己喝一壶的。沙麻子想起来,现在真有些后悔。不就三分工吗,他不该公报私仇。欺老不欺少呵!
沙麻子这辈子很在乎他和“全国粮票”的关系。在几个女人中间,“全国粮票”给他的快乐最多痛苦最大,是他真正喜欢过爱过恋过的唯一的女人。他爱过舍舍子,那更像是兄妹之间,没有体会过夫妻之间的事。和“全国粮票”睡过之后,沙麻子才知道山外有山天外有天。不是随便和哪个女人睡觉都能让你愉乐让你得到满足的,女人和女人差的码子大了。从“全国粮票”炕上下来,沙麻子激动了好些天,他除了恋她,把别的女人全忘了。那是一个狐狸精,像骑在光背马上让你玩刺激又放松,跟腾云驾雾似的销魂落魄。那是她男人在煤矿牺牲后两年,就是说她活活守了两年寡。对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女人来说,实在是太难熬了。而且,娘俩粮食不够吃,每年春天借秋天还,年复一年亏空越来越大。加上“文化大革命”把沙麻子整回生产队,他正绝了上进的道,心里空落落的。在家闲了一年又当的队长。干营生的时候,他见她偷看他,四目相对,她又腼腆地低头一笑,心有灵犀一点通。一天晚上,沙麻子从饲养房提半抽子黄豆给她送去。屋里黑麻麻的,他轻轻敲窗门。
“谁?”她问。
“我。”他答。
“啥事?”
“给你送点粮。”
门开了,沙麻子不敢冒昧,站在门外把抽子递给她。她不接叫他进屋。沙麻子见她赤条条一丝不挂,白白的奶子冲他直笑……
自那以后,每次沙麻子来都要从窗户纸那个洞伸手摸她的脸,她就给他开门,神不知鬼不觉。他满以为他会占有她一辈子,她会侍候他一辈子。他把她安排在饲养房磨牲口料,黄豆、黑豆、稻子、玉米啥粮食都有,干活轻小偷小摸方便,风不吹雨不打太阳不晒,沙麻子以为他很对得起她了。殊不知为了条尼龙头巾,她跟他翻了脸,绝了情。沙麻子去自治区开“农业学大寨先进典型经验交流会”,她叫他给带条尼龙头巾。沙麻子一打问,要三块五毛钱!他舍不得,回来编个谎说他忘了。她瞪了他一眼,啥话也没说,把他撵出了门,从此再不理他,不论他咋装孙子说好话赌咒发誓,她绝不饶他。沙麻子一辈子钱和东西都很当紧,烟都舍不得随便给人一支,吃别人的喝别人的拿别人的占别人的便宜好像是天经地义的,还觉得是看得起你抬举了你哩。借花献佛的事他也很大方,只是到了自己头上,就像剜他的肉放放他的血一样疼痛。在“全国粮票”身上,沙麻子后悔一辈子。他太低估了她。她跟谁都有说有笑,唯独见了他直吐唾沫。沙麻子是一个特别讲究脸面的人,是一个刚烈的人,哪能受这份窝囊气,受这份辱侮?他正想整治她报复她,恰巧她儿子黑尔赛要和尤苏甫一起放牲口,每天挣三分工。(这当间自然也有一起耍的意思)那年月,社员就靠工分吃饭。工分就是粮就是钱,吃的喝的穿的戴的烧的用的,全仗工分说话。工分是社员的命根子!为了一分半厘工,吵架骂仗争得你死我活。那天早起社员集合在饲养场门口派工,黑尔赛求沙麻子:“大爹,我和尤苏甫放牲口,随便你给几分工。您看行呗!”
“啥?放牲口:哪来那么些工分好挣。你给我滚求得远远的。好好去读你的书。告诉你,你干也是白干,你死了这份心吧!”
黑尔赛哭了。
黑尔赛再没找过他,一直读自己的书。
沙麻子出了口恶气,但还不解恨。后来,凡是上面派来的工作组、调查组、检查组的男人他都往“全国粮票”家里安排吃住。庄子里一帮骚男人就叫她“全国粮票”(通用)。他在一边幸灾乐祸。
沙麻子这辈子干了不少错事坏事,他觉得黑尔赛这件事干得最不光彩最没水平最肏蛋!每当想到这事或见到黑尔赛本人,就不自觉地脸热心颤,他怕遇见他。一想到烟抽完了,他就对外甥说:“我说,小子吃罢饭给我去街上买条子烟。”
“能成。啥烟?”
“金丝猴。”
尤苏甫一边啃着羊大腿棒子一边应他。等他啃罢骨头擦手的时候,猛地想起黑尔赛对他说的话,改口说:“我说舅,其实收拾完桌子,我们一道去街上买烟,顺便去黑尔赛家看看,别一回来就打问您呢?”
“打问个啥?”
“别打问说‘你舅咋话’?我说好着哩。他说您是个大好人,庄子最有水平的人。‘别站得高看得远,别早早就叫我好好读书。没他,我这辈子就完了。’他娘说,好人坏人不见面了,成了缩头乌龟!他说他要来看您哩!”
“真话?”
“我跟您扯个啥谎?”
沙麻子心里一团死灰温热了起来,傻傻地笑着说:“世上的事日 求的个怪哩!”
沙麻子新掰开一个油香。大口大口地嚼咽,说他姐的油香炸得就是暄,辣子腌韭菜好看又下饭。这时,一辆汽车停在门口使劲掀喇叭,黑狗拼命吼叫。沙麻子有些紧张,坐在炕沿上穿不上鞋。外甥先出去,等沙麻子走到门口,见黑尔赛夫妻俩笑着迎过来。
“舅,别黑尔赛看您来了!”
黑尔赛西服领带衣冠楚楚,后面跟着一个天仙般如花似玉的女人。
“大爹,您老人家可好?”
“好,说你的好。”
“这是我女人。快叫沙大爹。”
“沙大爹!”
女人大大方方伸出手,沙麻子像捏一团棉花球。
“进屋进屋,快进屋……还麻烦你们来看我……家里不像个样……”沙麻子尴尬地喃喃,用袖子擦眼泪。
女人把一盒北京带来的清真点心放在桌子边上。
“没啥好东西,这盒北京糕点您尝尝。”
“谢谢你们,还带啥东西。”
“这也是给您的。”黑尔赛从司机手里拿过一个塑料袋塞到沙麻子手里,“您别生气,这是三丈六尺白布,咱们回民的‘可凡布’(裹尸布)。没旁的意思。要说我给您养老送终那是哄人的。这次我媳妇也跟我们走,往后回来就难了。等您口唤(死)的那一天,这算我给您行的孝!”
沙麻子老泪纵横,当紧忙到处找不到一个擦脸的东西。女人从手提包里取出一叠面巾纸,他哆哆嗦嗦又擦鼻子又擦泪。他叫尤苏甫给他们抓茶,他们说别麻烦了,刚吃过喝过。等沙麻子略微平静下来,黑尔赛说:“后天是主麻,我们结婚,请您过去吃席!”
“恭喜你们。我老老的丑丑的,我看我就免了吧!”
“那不行。您是我的大恩人,没有您我哪来的今天?您好歹给我个面子,让我往后放下心好好过日子。”
“您老一定要去,他总念叨您的好处。”女人撒娇地用肩扛他。
“我去。”沙麻子无奈地应了。
“那我们先回。后天我再来接您。”黑尔赛站起身。
“不用不用,我说去就去,几步步路,你们忙你们的事。”
“那我们走,您缓着。”
“走好走好。”
五个人鱼贯而出。黑狗又叫起来,沙麻子踢它一脚:“悄悄的!”
汽车开走了。沙麻子和外甥回到屋里认认真真地研究起送礼的事来。
“舅,这回礼要送得重重的,好好露一露脸!”
“说得对对的,我的儿!”
沙麻子生了五个女儿,他一直把尤苏甫当自己的亲儿子,他觉得没有白疼他。他感谢他的理解和同情。外甥见舅舅难得这么高兴,他就开玩笑地日弄他:“我说,舅,您的心眼子偏着哩!”
“咋偏着呢?”
“那会儿您咋不叫我去读书叫他去读书?
要不我今天也当大官了。”
沙麻子懵了,糊糊涂涂地说了句:“日他妈,谁求知道是这么个事?”
(选自《民族文学》1989年09期,获宁夏第五届文艺评奖一等奖)